8、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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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院複館正趕上元宵節,好客的黎夫人做了湯圓請學生到家裏來吃。
血糯混著各色菜蔬製成的五色湯圓,盛在白玉九龍碗裏,像清泉中浸著的琉璃。小巧精致,入口即化。
王一鳴連吃三碗仍意猶未盡,“東坡居士自賦老饕,我這算得上小饕了吧?”
提到蘇軾,周夫子來了興致,“東坡居士一生宦海沉浮,大起大落數回仍能保持豁達胸襟,實在是跟吃分不開關係。他在海南食蠔而美,給他的兒子叔黨寫信說,你可千萬不要告訴朝裏的叔叔們,萬一他們來搶我吃的就不好了……”
王一鳴等人瞠目結舌,這……這……能是大文豪大學士幹的事?
“東坡先生吃蛤、吃河豚、吃野菜、吃荔枝,黃州時每天早飯還要吃兩碗紅燒肉……”周夫子說得自己也笑了,“最有趣的是,他患眼疾饞肉,硬說嘴巴怪他厚此薄彼,因為眼患而斷了嘴的肉食……”
“……哈哈哈……”眾人笑不可抑,周夫子再接再厲,“由吃中悟道,陶冶情操,這才是吃的境界。凡事不流於表麵,於其中體會一兩味,也是收獲。”
眾人起身稱受教。
王一鳴剛站起來,一個彈墨花綾大綠綢裏子包袱掉到地上,露是一叢褐色的毛皮來。
他窘迫地撓撓頭,“隻顧著吃,差點兒把正事兒忘了。這是我爹到小興安嶺獵的紫貂皮,送給師母和小恩公的。爹說當年他向姥爺提親獵的是熊瞎子,現在隻能獵兩頭貂玩玩,請師母和小恩公多見諒。”
王一鳴的父親是正四品福餘衛指揮僉事,他親自進山獵貂,已是對人極大的尊重。更何況紫貂皮珍貴異常,有“軟黃金”之稱,送人是絕不會丟麵的。
據聞紫貂皮有三大妙處,風吹皮毛毛更暖,雪落皮毛雪自消,雨落皮毛毛不濕。
林菀青覺得受之有愧,忙說“不要”,王一鳴沉下臉來,“你這是在埋汰人,知道不?……我們東北不來虛的,一是一二是二,稀罕你才送你東西!”
黎夫人連忙打起圓場,“這貂皮光滑透亮,柔軟密實,做帽子、護腕、護膝都合適,師母很喜歡。”
王一鳴得意地笑了,衝林菀青挑眉,那意思是“小樣兒,師母都發話了,你還敢不從?”
林菀青:“……”
一向最會來事的馬文博自然不甘人後,他給周夫子帶了徑山茶,送給黎夫人的是清河坊織錦。
李渝送的是被《神農本草經》譽為聖藥的東阿阿膠。
林菀青知道李渝家境好。
聽黎夫人說他的祖父是兩榜進士,建武二十六年從詹事府辭官,現在是一介布衣。能供孫子這麽揮霍,想必庶務上打理得十分好。
這樣官商兩吃的人,打聽消息應該很容易吧。
她還惦記著表叔李玨的事。
李渝本就少言寡語,今天更是沉默。眾人不覺有異,林菀青卻是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好看的兩條濃眉皺得能夾死蚊子。
還有能讓他心煩的事?!
……
李渝是祖母一手帶大的,自他懂事起,生活裏就隻有祖父母兩位老人圍著他轉。不像別人家有爹有娘還有兄弟姐妹,熱熱鬧鬧的一大家子。但他心智早熟,從不追問爹娘的事。
祖父醉心學問,於庶務上一竅不通。祖母陪嫁的鋪子和田莊,經營慘淡,但他們家卻有使不完的銀子。因為每隔三個月,就有穿著深藍色素麵錦袍,操著京腔的人來給他們送銀子。
每到這時,祖父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便如臨大敵,不準年幼的他邁進二門。
他遠遠瞧著,那人對祖父恭恭敬敬,上來又是磕頭又是請安,一向恭謹守禮的祖父與平日判若兩人,不但不還禮,還始終板著臉,不發一語。
那人也不惱,彬彬有禮地陪侍一旁,說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告辭離去。
他覺得怪異,問祖母那人是誰,祖母愁容滿麵,一副不願多提的樣子。就在他以為祖母不會回答時,卻聽到祖母重重的歎息“……孽障啊……”
晚上他在次間躺著,祖父母模糊的聲音透過槅扇傳來。說著說著,祖母忍不住嚶嚶地哭,祖父恨恨地罵了聲“儒拉子”,又低聲勸慰祖母。
他知道他們肯定有事瞞著他。
初一,家裏來了個身穿六成新寶藍色素麵湖杭夾袍,佛頭青刻絲棉襖的中年男子。中等個子,麵白無須,唇若塗脂。
祖父見到男人一僵,說的話很不客氣,“你來幹甚麽?”
男人猶豫了一下,“我……小婿……拜見嶽父。”
祖父仿佛被什麽東西蟄了一口,聲色俱厲,“住口,住口!誰是你嶽父?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婿,我女兒也沒有你這樣薄幸的相公。”
那人臉皮一下漲得通紅,囁嚅道:“雖然柔兒與我解除了婚約,但我跟她從小一起長大,早已將她視作妻子。如今我父母去世,你們又沒有子女,不如讓我當二老的嗣子,侍奉左右,百年後也好有個摔盆的。”
姚老進士被這個叫朱逢春的氣個半死。
他當初真是瞎了眼才替女兒說了這門親事!
朱逢春的爹也是兩榜進士,跟他是同年。兩人是同鄉,又同在詹事府任職,順理成章地結了兒女親家。
女兒出嫁頭一年出了事,他既傷心又愧疚,硬著頭皮到朱家退親。誰知朱家不僅向他索要賠償,還到處造謠中傷女兒閨譽。
女兒本就臉皮薄,再被朱家這麽一鬧,哪裏還有活路?
“嶽父……姚老爺,”朱逢春痛哭流涕,“都怪我,不該任由我娘對柔兒潑髒水。可我當時太痛苦了,沒想那麽多……”
“是該怪你!”姚老進士打斷他的話,“你枉為人子,明知母親有錯不知規勸;枉為人夫,任由他人傷害妻子不加保護;你還枉讀聖賢書,柔兒遭難已經夠可憐了,你不僅沒有同情她,反而成了摧毀她的幫凶。像你這種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人,怎麽還有臉活著?”
“世叔,”朱逢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你打我吧。我後悔了這麽多年,今天才提起勇氣來看你們,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
姚老進士被他吵得腦仁兒疼。
朱逢春為人優柔寡斷,做事瞻前顧後,耳根又軟,他當年就覺得他不堪良配,果不其然……
朱逢春見一少年身姿挺拔地站在姚老進士身側,漂亮的眼睛冷冷地看著他,他心中一悸,“……柔兒……”
姚老進士一把將李渝擋在身後,“聽說你已經娶妻生子,回家好好過日子去吧。我們現在很好,希望你不要再來打攪我們。”
朱逢春沮喪地垂下頭,艱難應了聲好。
誰知第二天他又來了,還帶著個女人。
女人自稱柳氏,年約三旬,三角眼,黃薄眉,穿件半舊不新的水紅色纏枝紋襖裙。
她靜靜地坐著,一雙三角眼卻滴溜溜轉得飛快。
書房正中放著一張紫檀木案,配的是清一色的紫檀梅紋木椅。案上放著白玉雕靈芝寶硯,榴花凍石筆筒,琥珀鸕鶿筆洗。木案後麵是金絲楠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木雕紅漆戲嬰博古架,擺著琦壽長春白石盆景,青花梅枝花觚,桃花凍石鼎,雨過天青官窯聯珠瓶……再往裏,一張沉香木雕四季如意屏風擋住了視線。
嘖嘖,連喝茶用的都是內造梅花淩寒粉彩茶具。
這個書房的擺設少說不下一萬兩銀子。
朱逢春站在一旁尷尬不已。大冬天的,他追柳氏追得滿頭汗,“世叔,娘子非要來看看您和嬸子,我攔不住……”
柳氏是朱逢春表妹,姚朱兩家退親後,由朱柳氏做主為兒子娶進了門。姑侄兩人站在一起,不知內情的還以為是親母女,不光長相相似,連言談舉止都一模一樣。
“姚老爺,”柳氏的三角眼閃著異樣的光,“就讓我和相公服侍您和太太吧,我們家孩子多,等我們搬進來保證府上熱熱鬧鬧的。”這麽大的家業,怎能不令人動心,不管怎樣今天都要讓老頭鬆口收丈夫為嗣子。
姚老進士直皺眉。見過臉皮厚的,沒見過臉皮這麽厚的。
在女兒傷口上撒鹽、逃避了十幾年的人,突然冒出來要當他的嗣子……
嗬嗬,真當他是傻子。
“渝兒來,”姚老進士朝李渝招手,“這是我的孫子,上過族譜,姚家沒有絕後,讓兩位失望了。”
朱逢春的臉漲得像豬肝,他坐立難安,垂著頭不敢看姚老進士,拉拉柳氏的衣袖,示意她趕緊告辭。
柳氏拂開丈夫的手,像磐石一樣巋然不動,陰陽怪氣道:“瞧您這話說的,好像我們多惦記您的家產一樣。我們一片孝心,您不領情就算了,不要把話說得這麽難聽。”頓了頓,又道,“我以前可沒聽說您有嗣子的事,您隻有柔妹妹一個獨生女兒,她又出了那樣的事,誰舍得把孩子送給您當孫子?別怪我沒提醒您,被人騙了家產還不自知!”
姚老進士滿麵寒霜,再好的修養也壓不住他的怒火,他指著書房的門怒喝:“馬!上!給!我!滾!出!去!!!!!!!”
姚老進士到底是當過官的人,餘威猶在。柳氏心中害怕,但還是不依不饒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以後有得你好看的時候。”
她拉過呆若木雞的朱逢春要走,卻被麵色鐵青的李渝擋住腳步。
少年劍眉入鬢,漂亮的眸子深如寒潭,不怒自威。
柳氏被李渝周身氣勢所懾,不由自主往後退去。邊退邊往朱逢春身後躲,完全不顧朱逢春單薄的體型是否遮得住她肥碩的身軀,“你……你……要幹什麽?小兔崽子,我可告訴你,老娘不怕你。”
李渝總算見識到什麽叫“色厲內荏”。
“大周律,辱罵乙榜進士者,杖二十;辱罵甲榜進士者,杖四十;辱罵官身者,杖六十……”
柳氏“嗷”的一下暈死過去。
誰不知道濟南府大小衙門杖刑板子是泰山曲柳木所製,六十板打下來,不死也得半殘。
朱逢春苦著一張臉,不得不替柳氏求情。他再怎麽不喜歡她,她也是幾個孩子的娘。
李渝涼涼道:“不想杖六十也行,去衣受杖可減半。”
朱逢春仿佛吞下一隻苦膽,滿嘴發澀。他要是能遇見今日處境,打死他也不會受柳氏慫恿跑來認什麽嗣子。他對姚家的愧疚還不足以讓他豁出這麽大的臉,去衣受杖……他和孩子們以後要怎麽見人?又該怎麽在濟南府立足?
柳氏卻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頭不暈眼也不花了,點頭如搗蒜,“隻要不打六十大板,我願意去衣受杖。”
臉麵值幾個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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