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阿姊叫郭昱(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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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身一看,見一個穿著褐色麻布衣裳的七八歲的男孩抱著隻蹴鞠站在身後,俯身笑問他,“你阿母叫郭昱,怎麽這裏沒人認得?”
“我阿母嫁予阿翁,自然不用在娘家的名字了,隻須叫孟郭氏這裏人自然是認得的!”那小孩晃著頭振振有辭。
好像還挺有道理的,我又問他,“那你母親現在何處?帶我去找她!”
“你是何人?”那男孩警惕地看著我,將蹴鞠輕輕提起,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扔上來一般。
這孩子警惕性強,倒是不錯,我暗中讚許,又反問他,“你帶我去見你母親不就知道了,我又如何曉得你母親和我要找的人不是同名同姓?”
在跟他同去的途中我知道了,那小孩叫孟康,今年八歲。據他自己所說是孟子的後人,家中有個六歲的弟弟叫孟武,父親早逝,母親郭昱寡居在家,依靠紡織刺繡賺些錢,撫養他兄弟二人。
我隨孟康進了一個小型四合院,隻有一間房子,從外麵往裏張望像是一堂三室的模樣。
“阿母,阿弟,家裏來客人了!”孟康向屋裏喊了一聲。
一個身穿粗布衣裳,頭戴木釵,婦人打扮的女子從屋裏出來,“阿康,怎麽這般早便回來了?”
我打量了一下,那少婦不過二十七,八歲的模樣,美麗而嫻靜,真看不出來已然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她也一下子注意到我,滿是疑惑地慢慢地走了過來。我有些尷尬的站著,不知道她是否是我要找的那個郭昱,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郭昱長什麽模樣。
她的眼睛有幾分濕潤,緊接著淚水奪眶而出,眼神也從疑惑變成了驚喜,喃喃了好久,終於開口,“你是......女王?沒錯,你是女王!”
女王?大概是認錯人了吧。
“不是,我......”大概隻是碰巧這人叫郭昱而已,我還沒得及說出口,就被那少婦又哭又喊,半拽半拉地帶進了屋子,“阿翁,阿母,妹妹回來了,你們可以瞑目了!”
一進廳內,抬頭看見的便是廳內高櫃之上的“先考諱郭永之靈,慈妣董氏之靈,故兄郭浮之靈,幼弟郭都之靈,亡夫孟郎之靈”六個牌位。牌位十分幹淨,想來郭昱素日一定時常小心擦拭。
是這些名字......我鼻子一酸,震驚又憐惜地看著身邊尚在痛哭的郭昱,她究竟是有怎樣一顆強大的心,才能撐的住這一個個親人的離去?一時間我也顧不得什麽了,伸出雙手抱著這位其實才認識沒有多久的“阿姊”,放聲大哭起來了。仿佛要將自己心中所有的煩悶一下子宣泄幹淨。
郭昱讓孟康帶著他弟弟孟武去院中玩,我和她一起坐在裏屋的床上,她拉著我的手訴說先是父母病逝,家道中落,再是家仆誘拐了“我”,多年來因為戰爭,因為生病,因為各種原因,家人一個個地接著離去,她真的快撐不下去了,又說從建安四年開始,總有人說受郭照所托給家裏寄些錢財糧食等物,那時她便知道我還活著,這些年一直都想著要見我。
建安四年,建安四年?
郭昱又問我這些年在外麵的狀況,我支支吾吾地說不大上來。如果推說生了場大病,不大記得家裏的事,那麽又如何會“記得”給家裏匯錢;如果編其他的故事,那又如何解釋這些年來不“回家”?我隻好拿最常見的四個字來搪塞:“說來話長,以後再慢慢告訴阿姊!”
從她嘴裏套出她叫我“女王”的原因:郭照,字女王。
原來那個早已在建安元年死去的郭照妹子出生之時,其父郭永覺得這女嬰麵相十分奇特,將來定是“女中之王”,便立刻為她取字“女王”。這是一個一出生便有表字的女子。
一來,我唏噓於郭父的愛女之情,二則感歎原來這個年代竟然可以字“女王”,用不著避諱。
但是,“姊姊還是叫我阿照吧!”女王我聽著實在有些別扭。郭女王?怎麽聽著有些熟悉,應該是某個女明星的外號來著。
也許真的是兩具身體中的“血緣”使然,郭昱和我才說了幾句話便親如姐妹了,這麽說大概不恰當,因為在她眼中,我本來就是她親妹妹。
我倒是願意做這個妹妹,郭昱已經失去太多親人了,從此以後,便由我來保護她好了!我想起剛才看外麵牌位上的名字對應我木牘上的名字,似乎少了一個,疑問道:“姊姊,咱們是不是有一個親弟弟活著?”
“弟弟阿成如今在曲周縣謀生,有些年不曾回來了。”郭昱一麵捋著我的頭發,似乎想將多年未見的妹妹一下子看個夠。
“我從此留在這兒陪著姊姊。”我小心翼翼地詢問她,“我幫姊姊織布紡紗,撫養外甥可好?”
郭昱眼睛一亮,“此話當真,果真留下來?阿照,不瞞你說,這些年日子過得孤苦,若不是還有那兩個孩子在,我早就......”話及於此,又抹淚不已。
此時孟家兩兄弟也相繼跑進屋裏與郭昱抱頭而哭,原來他們竟一直於室門外聽著,我也環手抱住他們。
這裏,將是我的家。
建安十年,十月的清晨
太陽已然懸掛在半空中,我從外麵井邊洗完衣服抱盆歸來,走進小街,各式各樣地小販已然開始叫賣起菜來,街坊婦人們一邊買菜一邊聊著天。
“你聽說了嗎,好像月前混了好些曹賊的奸細進來,現在正在抓呢!”
“這年頭,說什麽的都有,還有說曹操統一北方之後,下一步就是來我們荊州這裏呢!誰知道真的假的。”
其實這裏普通百姓們的生活也挺豐富多彩,那些大人物的事情仿佛完全與他們無關,可以當做茶餘飯後的笑料去談論。
“賣葡萄了,新鮮的葡萄!”一個小販挑著兩隻籮筐停在了我麵前,拿起一顆白菜走上前來叫賣,“女郎你看看這葡萄,可比南方的龍眼荔枝好吃?可是從鄴城運來的。”
我正無奈於這個小販的眼力勁,沒看見我現在雙手還抱著洗衣服的木盆呢,怎麽買水果啊,卻看那小販迅速往我裝著衣服的木盆裏塞了一塊絹布,又咧咧地走開繼續叫賣,“賣葡萄嘍!”
鄴城運來的葡萄?......我思及那小販剛才的話,抱著木盆的手不禁一緊,很快又鎮定地像無事一般繼續往回家路上走。回了家中,轉身將門一栓,把木盆放在地上,找出絹布查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筆跡,“將戰,速歸!”
我雙腿一軟,差點站將不住。他遠在鄴城,卻清楚地知道我這裏的狀況,甚至可以隨時派人傳信。按照我的設想,我們應該像曹操和丁夫人那般老死不相往來,他妻賢子孝,我平淡度日才對。這劇本的走向不對呀。
“阿照,怎麽愣在這裏?”郭昱從屋裏出來,抱起地上的木盆走到院子的晾衣繩旁放下。
我將絹布往袖子裏一塞,走到她那裏去,“阿姊,我來幫你!”
“怎麽魂不守舍的?”郭昱瞧了我一眼,將手中的一件衣服掛到繩上,又拍打著上麵的水漬。
我也蹲下從盆裏拿件衣服掛於繩上,隨口一說:“適才買菜的時候聽人說曹軍統一北方後可能會打到荊州來。”
“來便來罷,對咱們來說,誰當權不是一樣的嗎,難道曹軍還會屠城不成?”郭昱狐疑地看著我,“再說如今這還是沒影的事,連北方都不曾安定,哪能這麽快就到南方來?”
“也是,再如何,也要個幾年吧!”我亦笑道。
正在這時,孟康拿著一塊手帕從屋裏出來,“阿母,弟弟不小心在你新繡的帕子上倒上了茶漬,不敢出來,怕你罵他呢!”
“沒事,這個帕子不賣就是了!”郭昱對屋裏喊了一聲,孟武才探出半個頭來,咋了咋舌,又縮了回去。
我伸手從孟康手中拿過帕子,果真是濕漉漉的,展開一看,這帕子繡的很是精美,一個華服美人站在台上遙望遠方的情景,栩栩如生,“阿姊,這個可是什麽典故?”
郭昱看了一眼手帕,揮手讓孟康進去後,才道:“這是《列女傳》中楚昭王夫人貞薑的故事。”
我好奇地問她:“怎麽個故事?”
“楚昭王出遊,貞薑留漸台,江水上漲,昭王派使者迎貞薑,使者沒帶符節信物,貞薑不願離開漸台,歿於江水之中。”郭昱緩緩開口,似乎在透過這個故事想著某個人。
本來還覺得很漂亮的手帕我聽了這個故事瞬間就沒了興趣,將帕子扔到洗衣服的木盆裏,“這個貞薑是傻子吧?”
“怎麽說?”郭昱疑問著看我,“貞薑守漸台,既是她作為國君夫人的責任,也是她對夫君的一片愛意,怎麽就是傻子呢?”
“反正就是個傻子,明知漸台危險,她還不知變通,寧願死在那裏也不願離開,這人不是傻子是什麽?”
“阿照你......一定不曾很深地在意過一個人!”郭昱半笑著打量我。
我心猛地一糾,隨即僵笑著回答她,“怎會沒有?我最在意自己了!”
“這是不同的!”郭昱輕輕搖頭,“不知為何,我卻有一種預感,有朝一日,你會成為貞薑一樣的傻子呢!”
我笑著回答她:“那阿姊便瞧著好了,要真遇到貞薑這種情況,我一定會跑得比誰都快的!”
人為何要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其實阿姊早就想問了,如今是建安十年,阿照你也該二十餘歲了,難道果真一直是獨自一人?”
怎麽說呢,要是說我曾經用其他人的身份嫁過曹操的兒子,你會不會被嚇得半死?那還是不說了,反正“郭照”身份上是的的確確沒有嫁過人就是了。
我有些心虛地支吾著:“算是吧!”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一個年輕男聲傳來,“是我!”不是說那姓孟的姐夫早逝嗎,寡婦門前是非多的,怎麽大清早的會有男人來這裏?
正當我疑問之際,郭昱細眉微皺,已走向門邊,輕輕拉開門栓,將門一開,自己立於一旁:“大公子,可有何事?”
我往門外瞟了一眼,見那個被稱之為大公子的人身著萬字紋的綠色荊錦,三十來歲的模樣,鼻下兩撇短須,更顯有儒雅之風。這裏被稱之為公子的,難道是荊州牧劉表的長子?
“我,我見兩個孩子到了讀書的年齡,特意買了些書籍和文房四寶送予他們。”那大公子邊說著邊讓人抬著一口箱子進來。
郭昱相攔不住,過來拉著我到那大公子麵前:“我自在家中自給自足,如今又有妹妹相幫紡織刺繡,足夠養活兩個孩子,大公子不用時常前來接濟。”
那大公子禮貌性地對我問候一下,又看向郭昱道:“我知道你怕人閑話,這就離開,不給你添麻煩。”說完便招呼著抬箱子的仆人轉身離去。
他一走,郭昱又將門關上,我的疑問還沒問出口,她便主動介紹起剛才那人:“他是荊州牧劉表長子劉琦,原是你姊夫的至交好友,你姊夫臨終之前,將我托付予他照顧,是以這些年來時常接濟我們母子。”
“能這麽多年照顧亡友之妻,遵守朋友之義,難得!”我感歎。
郭昱卻苦笑一聲,問我:“你明白臨終將妻小托付給旁人的含義嗎?”
我微微愣住,隨即反應過來,難道是那種“托付”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