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越升越高，蘇秦的動作卻越來越緩慢，妙珠跟在她後邊滿臉淚痕，那些附近茶樓的人也派了夥計提著茶壺和吃食跟在後邊。

    即便此刻蘇秦發絲淩亂，臉色蒼白，潔白的衣裳上也染滿了塵土以及嫣紅的血，可是她仍舊沒有放棄。

    眼看著已經到了雲霞山腳下，她眸子裏閃現出一抹亮色，抿了抿幹裂的唇，深深的吸了幾口氣。

    這一次，蘇秦停頓的時間比之前的哪一次都長，就在她以為自己幾乎快要堅持不下去了，突然被一雙有力的胳膊抱住。

    “珂兒，你真傻！”玉衡看著這樣的蘇秦，隻覺得心像被什麽撕扯著疼的厲害，所有的話語在麵對如此狼狽卻又如此美麗的她時，都顯得那樣蒼白。

    蘇秦望著他，盡管目光有些渙散，可是鼻翼間滿滿的都是他如青竹一般的香，“玉衡，我是傻，可你比我更傻，都不知道爭取。”

    玉衡擁著她，豆大的淚珠滾出眼眶，他不敢抱她抱得太緊，唯怕會將她勒壞，可是這一刻他又想很用力的將她擁入懷裏，揉進骨血，她是真心愛著他，所以才會為他如此付出。可是他昨天卻因為太過悲傷，將她獨自丟下。

    他真是個混蛋！

    “珂兒，原諒我。”玉衡在她頰邊落下一吻，很輕卻很纏綿，所有人都靜悄悄的看著這彼此相擁在一起的兩個人，默默的在心裏送上百年好合的祝福。

    “我早就原諒了你，隻是怕你不長記性。”蘇秦勉強扯動唇角，立時嫣紅的血絲出現在幹裂的唇上。

    玉衡揮手，飛白便送上來一盒藥膏，玉衡仔細的輕柔的為她塗抹在唇上，當他試圖要抹在她的手上時，卻被她拒絕了。她按著他的手，“不要試圖阻止我，如今已經到了山腳下，我不相信娘會一直狠心下去。如果你願意，我們一起。”

    玉衡知道拗不過她，隻得含淚答應。

    山路很是崎嶇，大大小小的石子硌的膝蓋如針紮一般疼，玉衡望著越來越虛弱的蘇秦，恨不能可以馬上抱著她衝進雲霞庵去，可是想到雲霞庵裏的娘，他隻能生生忍住對蘇秦的疼惜和愧疚，隻吩咐飛白迅速清掃沿路的石子。

    可是這個命令再度被蘇秦製止，玉衡難以理解，蘇秦卻隻是執拗的將他推開，丟了句“那樣沒有誠意。”便打算獨自上山。玉衡實在太擔心她，隻得跟上，蘇秦見他再度出現在自己身邊，淡淡的笑笑，玉衡，我們現在愈加淒慘狼狽，娘便會愈加心疼，既然娘不想說，我們便逼她說。

    得到消息的淨恒師太率一眾女尼候在山門外，見到彼此攙扶前行的兩人時，縱然她們已經告別了七情六欲，卻是無人不落淚，無人不為二人祝禱。

    終於來到了熟悉的果林，經過了一個漫長的夏季，樹上已經掛滿了青色的果子，蘇秦早起時沒有用早膳，此時愈發覺得那些果子很是美味，玉衡用力握住她的手，對她道：“珂兒，放棄吧。”

    蘇秦搖了搖頭，此時的她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憑著一股意念堅持著。那些跟著的人都被女尼擋在忘塵齋外，看不到果林裏的情況。

    當蘇秦與玉衡來到忘塵齋外時，已經快至黃昏。

    蘇秦深深呼吸了幾下，無力的喊道：“娘”

    房間裏的淨空大師脊背一僵，自蒲團上起身，就在她想要伸手開門時，理智再次提醒她“不可以”。

    她怔怔的看著那緊閉著的房門，豎耳傾聽著外麵的聲音，仿佛她已經看到了彼此傷痕累累的兩個人。

    極力壓下心裏的那絲悸動，淨空大師平靜的道：“施主，請回吧。”

    玉衡眸眼腥紅一片，這一路他隻走了不到半程，已是如此疲累不堪，而珂兒則是從平陽侯府不吃不喝一步步行到了此處的，在她幾度昏厥時，她依舊在堅持，他不想辜負了她的一片真心，也不想再聽到她說自己傻，更加不想放棄這一次的絕佳機會。

    “娘，珂兒天尚未亮便自平陽侯府行三跪九叩之禮來到這裏，您真的就忍心看著我們帶著失望回去嗎？娘，兒知道娘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玉衡靜靜的隔著房門與房間裏的淨空大師對視，蘇秦看到他的手在不可遏製的顫抖，那眼底還有不曾掩飾的惶恐與期待。

    縱然他上回說這是他最後一次來見娘，也終究止不住他對娘思念的心啊！

    “娘，這世上骨肉親情最難割舍，昨日珂兒與您說的話，難道沒有一點點作用嗎？我們是一家人，無論遇到什麽樣的困難，都應該由我們一起去麵對，以前玉衡還小，你或許有太多無可奈何，可是現在玉衡已經如此優秀，珂兒相信他不但有自保的能力，也有保護他所在意的人的能力，如果您真的是為他好，請打開房門。”這是蘇秦幾乎用盡了所有力氣說的最長的一句話，說完之後便徹底昏厥了過去。

    玉衡看著懷裏輕飄飄宛若細瓷般脆弱的人兒，突然瘋狂了一般嘶聲吼道：“娘，珂兒已經昏了過去，如果你想看著兒也如此，那麽娘就一直裝作不知道吧。”

    長久的靜默，空氣流動的幅度似乎也減緩了不少。

    緊閉的房門終於被用力打開，淨空大師看著狼狽不堪麵色蒼白的蘇秦，對玉衡焦急的道：“衡兒，快把她抬進來。”

    那一聲闊別多年的“衡兒”湧入耳中，那一刻，玉衡隻覺得所有的感知都不複存在，唯有這一聲“衡兒”不停的在他腦海裏翻滾著，他抬起頭，怔然看著淨空大師，如同一個得到了糖豆的孩童，笑得那樣欣悅。

    “衡兒，快把珂兒抬進來。”淨空大師又催促了一遍，玉衡這才匆忙拉回神思，抱著蘇秦進了房內。

    淨空大師仔細為她檢查了一番，提筆寫下藥方，交給玉衡道：“她此行必然身後跟著丫環，立即讓丫環去熬粥，讓你的侍衛隨淨恒取藥。”

    不過一會兒，妙珠便捧著幹淨的衣裳進來，服侍著蘇秦換了衣服，又喝了粥，吃了藥之後，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蘇秦想要伸手安慰她，可是看著自己被包成粽子似的手，隻得歎口氣：“這是誰包的這樣難看。”

    妙珠擦了把淚水，似哭似笑的道：“是王爺，王爺說包成這樣，小姐這段時間就什麽也不用幹了，到時候他便可以得到親自服侍小姐的機會了。”

    蘇秦翻了翻白眼，這個玉衡，她身上最疼的就是膝蓋，手雖然也磨破了皮，可手指頭還活動自如啊，這樣若是讓娘看到了，豈不是要笑話她？

    天終於黑透，一道閃電驟然劃破天穹，不消片刻，豆大的雨點便砸落在地。

    淨空大師望著房裏的兩個人，忽然露出欣慰的笑容。此刻燭火的微光落在她的臉上，那張臉平和而溫婉，越發襯的那笑親切無比。

    “娘，你笑起來真美，與兒記憶中的樣子一模一樣。”玉衡一會兒望著淨空大師，一會兒望著蘇秦，而淨空大師在聽到他這句話時卻是脊背一緊，那笑也快速淡去。

    玉衡皺了下眉，不解的看著淨空大師。

    “衡兒，娘當年狠心拋棄你，誠如珂兒所說是有萬般的無可奈何，可是這些年，娘從未有一刻不在思念著你，牽掛著你。”淨空大師想著那些被埋藏在心裏多年的往事，猶如被驟然揭開暴露在空氣裏的傷疤，痛得她下意識的擰緊了眉。

    玉衡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張了張嘴，卻隻吐出一句話：“兒知道。”

    淨空大師的目光忽然變得急切起來，那目光哀傷，而灼熱，“不，衡兒，你不知道。”

    淚水自她眼中流出，此時的她顯得那樣羸弱，“每次你來時，娘都忍不住想要打開房門，娘知道這些年你獨自一人背負了太多，可是娘不能啊！還有幾次，娘想就那樣遠遠的瞧你一眼也好，可是那眉眼太過陌生，娘知道如今的局麵都是娘的錯！你不想讓娘看到你的本來麵目也是對的。”

    玉衡驚怔的看著淨空大師，腦子裏回響的卻是蘇秦當時說過的那句話。

    “公子易容來見自己的娘是不是誠意不夠？還是說公子現如今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既是如此，不見也罷。”

    他無意間的舉動竟是傷得娘如此深，他完全沒有想到！感受到手心裏那如粽子般的小手在戳著他的手時，他大踏步的走了上去，一把抱住了淨空大師。

    這一刻，兩人都沒有說話，時間仿佛凝固在這一刻，唯有兩人的淚水，述說著這十幾年來分別的痛苦與牽掛。

    蘇秦閉了閉眼睛，真好，他們母子終於相認，無論當年的真相有多麽的殘忍，他們這一家人隻要在一起，便有了麵對的勇氣。

    窗外雨聲漣漣，屋裏母子二人絮絮說著久遠的往事，哪怕回憶的是痛苦的，可這忘塵齋內不再如以前那樣冰冷。

    蘇秦實在不願意在這時候打斷他們，可是那個真相她必須要知道，“娘，當年究竟為什麽你要丟下玉衡離開？如果真的是傷心欲絕，以死殉情才是解脫。”

    淨空大師麵色瞬間褪的幹幹淨淨，她凝著蘇秦，淚水再次奪眶而出。“當年，太後命人掘了你爹的墳……”

    轟的一下，蘇秦隻覺得這個真相實在太過殘忍，這麽多年玉衡年年拜祭的竟是一座空墳，尤其玉衡，袖下的手青筋暴凸昭示著他心裏的憤怒，原來娘從不曾拜祭爹的原因竟是這樣！（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