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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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母項氏在房中靠窗的位子縫衣,她早聽到侍女通報了女兒回來的消息,故而對於魏琢的突然出現並不驚訝。

    魏琢自然的坐到母親身邊,將下頦抵在了她肩窩,像是隻粘人的貓兒。

    “你怎麽回來了?”魏母放下手中針線,撥開耳邊女兒的頭發。

    “想母親就回來了。”魏琢滿不在乎的笑。

    “誰許你這樣隨意歸寧的?”魏母皺著眉,將女兒推開,“都嫁出去這麽久了,還不知禮儀。”

    魏琢隻笑著不說話。母親嚴肅端莊,總愛板起副麵孔,可實際上最是疼愛她。

    果然接下來魏母便放柔了聲調,“下回不要再這麽胡鬧了。既嫁做人婦,便不能不守禮法。王府不比自家,你不能再如兒時般任性。記著凡事不要爭先,要敬重王妃……”

    魏琢安安靜靜的聽著,唇角帶著笑。大抵天下的母親總喜歡這樣嘮叨,前世母親也愛絮絮叨叨,到死了還不忘托人送信來冷宮,讓她添衣加餐。

    魏母說了許多,沒等到意料中魏琢的反駁,以為是女兒又在賭氣,本想再勸幾句,但出口的卻是一聲歎息,“如果可以的話,母親也不想、不想你嫁給汝陰王做側室的。”她低頭拭去眼角的淚,“當初你父親怎麽狠心……”

    魏琢默然無語。

    魏琢模樣好,還隻五六歲時,便有不少人說她是生來的美人坯。但這些人往往末了都要感慨一句,如此容色,想來隻有天家方能消受得起。

    魏琢說不清父親究竟是什麽時候動了將她送進宮的念頭,她隻記得自己年紀尚幼時,父親就常遙指著北邊的九重宮闕,對她說,三娘,你看那邊的房子好看麽?

    好看。

    我家三娘以後成為那裏的女主人好不好?

    好。

    魏琢虛歲十三時,魏父真的將她送入了宮中。

    那時皇帝最寵愛的韋貴嬪病逝還沒幾年,皇帝心中常悲戚不已。林皇後便召開了一個賞花宴,邀了不少公卿女眷。

    明眼人都知道,這是皇後要為君王充實後宮,好使君王能早日忘卻哀痛——林後的賢明大度,這是朝野都有目共睹的。

    在魏父的叮囑下,魏母也托了關係,總算弄到了張入宮的帖子。

    魏家人丁寥落,男兒又都不爭氣,隻有靠女人了。

    魏琢記得那天自己頂著曾祖母傳下來的珠翠釵環,穿著華服繡袍,帶著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心情踏上了前往宮門的路,覺得自己儼然是即將上戰場的武士,身披鎧甲,無往不利。

    可隻有她自己才知道,她那雙籠在袖中的手一直在微微發顫。

    她害怕極了,但不願表露出來,一路上同母親東拉西扯,故意說些渾話惹來母親責罵,以此來表露自己的滿不在乎。

    可等到了花宴時,心裏那股恐懼還是將她給吞沒了。她看著肥胖老邁的皇帝,看著皇帝身邊塗著厚厚脂粉,眼波深不可測的妃嬪,胸中那一腔孤勇被一點點抽離。

    她趁著母親和潁川公主攀談之際偷偷溜出了大殿,起初隻是想透透氣,平複下心情,可後來——她遇上了常焜。

    初見時的常焜十分善於言談,她心裏知道自己應該回到母親身邊去,再由母親引見給皇帝,可卻不由自主的站在原地,聽常焜漫天漫地的胡扯。後來常焜將她送回到花宴時,宴席已經臨近尾聲,母親站在殿門外等候著她,在看到她時,一個字也沒說,眼角眉梢間蘊著濃重的疲憊。

    “既然不喜歡這裏,那我們回去吧。”母親素來嚴厲,但那一次,隻輕輕對她說了這句話。

    後來母親再未提起過進宮之事,父親回家後沉默了很久,夜間獨坐在院裏自斟自飲。魏琢藏在草叢後看著父親的身影,覺得他那樣寥落可憐。

    魏父總說要飛黃騰達,可能夠飛黃騰達的,要麽是世家之子,要麽就是權貴之後,父親無才無門第,一輩子合該做個無名小卒。

    幾日後,宮裏竟來了人,說汝陰王已向皇帝求了旨,讓魏琢做他側妃。

    側妃便側妃吧,雖說是妾,好歹也是嫁入了皇家。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魏琢這樣告訴自己。母親問她願不願意嫁,她沒有搖頭。

    反正她總要嫁人的,常焜沒什麽不好,至少比老皇帝要年輕。

    倒是她阿兄始終不放心,反複問她是否真的考慮好了,還傻愣愣的以一介低階小官的身份跑到常焜麵前,讓這個諸侯王發誓善待於魏琢,搞得常焜哭笑不得。

    那些往事都過去很多年了,可現在她還能清晰的憶起兄長為她送嫁時笑中的憂愁與期許。

    “母親,阿兄何時回來?”

    “我也不知道。”魏母說:“他公務忙,這些日子跟著司隸校尉跑到河內一帶去了,說是要治理河內的豪族強占民田之事——不過你父親應該很快就要回來了。”

    魏父就任侍禦史,主管檢舉不法之事,聽來威風,實際上並無什麽大權,也沒有什麽大事,故而他從官署回來時,天色尚早。

    看到女兒歸來,他無疑是高興的,他素來不善言辭,同骨肉都沒有什麽話好說,隻一味的笑。晚間用膳時,魏父特意命人備下了不少魏琢兒時喜歡的菜,又取來了自己一直藏著的老酒,父女兩共飲了幾盞。

    魏父醉後,便翻來覆去的問魏琢在常焜那過的可好。魏琢自然是點頭,努力歡笑。

    “那便好,那便好。”魏父因酒醉,整張臉都緋紅的,魏母要扶他去休息,他擺手不肯,說自己高興,說他有個好女兒,魏家門楣複興有望,他不算辱沒先人。

    現在的魏琢不過是個側妃而已,能做的至多是為兄長魏栩謀個好些的官位,讓父親在同僚麵前少受點白眼罷了。前世,魏家真正的興盛,是在魏琢誕下皇次子,魏栩北破西域之時。那個時候的魏家,才真正算得上是鮮花著錦。魏琢隻差一步就可以封後,魏栩已是大宣最年輕的鎮北將軍。兄妹一內一外,將“魏”這個姓氏抬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哪怕是宗室、九卿都需對魏家人的車馬望塵而拜。

    魏琢托著腮,聽著父親趁醉又滔滔不絕的說起了魏家曾祖的功績——這個故事魏琢兒時已經聽得夠多了,但她沒有打斷父親。

    “前朝厲帝時,民不聊生,太.祖皇帝時任青州都督,不忍天下生靈塗炭,於是效法那成湯周武,舉兵伐向洛陽……”魏父醉醺醺的時候,比往日話多,“那時洛陽已被太.祖攻下,厲帝逃往長安,眼見注定亡國,便修書一份,說是自願禪讓……可誰知厲帝歹毒,在太.祖皇帝進京時,竟意圖派人暗害,祖父那是時厲帝身邊的執金吾,敬太.祖皇帝之為人,冒死告密……後來太.祖開國,便將我魏氏定為了功臣之家,封侯賜宅。”

    魏琢覺著這故事平淡無趣,可父親說的慷慨激昂,她也隻好滿酒一樽,“敬我魏氏先祖。”

    “三娘……你是不是恨過父親。”魏父也仰頭給自己灌了一樽酒,“恨父親賣女求榮……”

    “女兒不怨父親。”魏琢平靜答道。

    說起來她自己也不是那種可以安分終老的人,就算父親不萌生將她送入皇家的念頭,她大概也會覺得自己嫁入尋常人家是種辱沒。

    可這是前世的魏琢,到了今生——

    魏琢心不在焉的夾了一箸葵菜,狀若無意的問道:“父親,若有朝一日我被汝陰王厭棄了呢?又或者……我不想再做他常家媳了呢?”

    然而無論是魏父還是魏母,都沒將她這句話放在心上,以為這不過是隨口玩笑而已。

    在許多人眼裏,魏琢能嫁入皇家便是莫大的榮耀,何況常焜待她不薄,她不該再有什麽不滿。再說了,隻聽聞尋常人家的夫妻有和離之說,卻從沒聽說一個藩王的側妃能休掉自己的夫君。

    魏琢淡淡一笑,低頭抿了口醇酒,隻當自己方才什麽也不曾說過。

    之後她留在家中暫住了幾日,沒有急著回王府。和家人在一起讓她感到舒心,這總好過在王府和一群女人爭來鬥去——如果“家人”中不包括封氏,那就更好了。

    魏琢厭惡封氏,不僅是因封氏生下了魏憐,更因這人的品行讓她不恥。前世封氏私下裏背著她行賣官鬻爵之事,讓魏氏蒙上了不少汙名,魏琢兄長死後,魏家因後繼無人漸漸衰頹,封氏不等孝期期滿,便嫁給了當時為常焜所器重的一位三朝老臣做續弦——之所以嫁的這樣急,是因為兩人早已暗通曲款,魏琢也是後來才知道,封氏再披嫁衣時,腹中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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