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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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涼的水滴到申時軼的額頭、臉頰和嘴唇上,他動了動,而後嘴唇尋找著那水滴,大口而焦急的吞咽著,有人在用陌生的語言說話,他竭力想保持警惕,睜開眼,可是喉中的幹渴和頭腦中的麻木腫脹讓他隻眼睛微微睜開一瞬,隱約看見戴著花帽長頭巾的人影,難道是波斯或是突厥人,他心裏頭一片驚然,敵不過暈眩的昏意,又沉睡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是星鬥滿天,沉黑的夜空上碎銀一樣的星,近得仿佛能頃刻間墜落下來,砸到人的身上,他睜開眼呆了一瞬,猛然間坐起,手扶到左臂上,那裏的麻脹消失了,隻有一點點疼痛而已。

    “你醒啦!”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

    申時軼轉過頭,隻見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女,頭戴花帽,身穿長袍頭紗,他注意到她頭紗上有鷹的飾紋,銳利的眼睛看向她,“你是塔吉克人?”

    從後麵的帳篷裏走出一個蓄著花白絡腮胡子的老人,向少女說了什麽,那女孩子一笑,回了幾句,又轉頭向申時軼道,“是的,我們是塔吉克人,我叫塔娜。”

    篝火上煮著奶茶和肉湯,塔娜一麵往茶鍋裏添加香料和奶,一麵看著申時軼。這個年輕的男子沉默不語,不是個多話的人,“你是漢人中的大官吧?”她問。

    申時軼抬頭。

    “我見你像是慣於被別人服侍,很——從容的樣子,還有你的盔甲,是漢人中大官才能穿的。”

    “多謝你們救了我,還有我的馬。”申時軼向她道,他想一想,往胸口摸去,臉上露出難色。

    “哈哈哈,”塔娜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你們男人就是這樣。你遇到我們是幸運,射到你們的箭上抹了毒,但偏偏我和我阿爸就是用這些來藥獵物的,不用用錢感謝我們,我們塔吉克人喜歡漢人。”

    塔吉克人生活在高昌國與波斯之間的高山上,一向與漢人親善,申時軼想到高昌國都內的異常,整個城都的地麵都被挖掘成了坑道,誘擊坑殺大晉的士兵。這樣同歸於盡的作風不像是高昌人的作風,他們雖反複無常,實小人也,沒有那麽狠辣。便問道,“你們近來,有沒有看見高昌人過來?”

    “你們和高昌人打仗,很多人都逃出來,往波斯去了。”塔娜答。

    “那麽最近呢,有沒有什麽異常,比如——有高昌國內十分顯貴的人,倉惶得出來,或許還帶著不少兵從,向你們或者其他的部落求助,有沒有這樣的人?”

    塔娜剛想說話,她身旁一直沒做聲的老人打斷了她。他們倆用塔吉克語說了幾句,塔娜抱歉得向他一笑,“對不住,我阿爸不讓我說,你們說吧,他會漢話。”

    申時軼向那老人微微一鞠,“大叔,我是大晉的一名將官,在攻打高昌國都的時候被冷箭射到,我們正與高昌人和西突厥人作戰,高昌人狡猾反複,常欺負騷擾四鄰,西突厥人野蠻,沒了固定家園,靠掠奪各部落為生。把他們打敗,可以讓這個地方更加安定,讓我們大晉的絲綢能夠繼續往波斯那邊運出去,把他們的好東西也運進來。我們晉人和塔吉克人一向友好,不然您和您的女兒也不會救了我,如果您有我想知道的信息,請告訴我吧!”

    老人看了申時軼許久,“你是個誠懇的人,我能看出來,”他用生硬的漢話緩緩說道,“我們塔吉克人是與大晉友善,但是我們也不想讓你們的戰爭波及到我們。年輕人,吃完這頓飯,睡一覺,明天就回到你的軍隊裏去吧,我會讓狗引著你,我們的緣分就到這了。”他將煙袋在地上敲了敲,閉上眼,不再說話。

    #

    虞盛光走出大殿,看見薑影兒等候在堂前。

    “公主,能和您說兩句話嗎?”

    兩名少女來到一旁的小室。

    自從上次禦史案女皇發作過她,薑影兒明顯比之前沉寂多了,但其才能出眾,仍是霍昭離不開的心腹之人。有傳言說她是私下投靠了天師彌安,才能在女皇身前保住這樣的地位。

    虞盛光想到申時軼第一次離開京城時曾與她說過,宮內唯二能信任的人中,薑影兒就是其中一個,她看著這個益發沉潛、看不出心內城府的女子,心裏一陣莫名的黯然。

    “殿下方才和陛下說的很好,”薑影兒向她道,“命運無常,西平殿下如今遇險失蹤,不知道生死,公主殿下是否也覺得這命運不向您妥協呢?”

    虞盛光一怔,“薑女官想說什麽?”

    薑影兒向她躬身,“您說它不向您妥協,實際上是您自己拒絕妥協,您是個堅持有定心的人。”她向她行禮,,深深得看了虞盛光一眼,然後走開。

    #

    其時已到九月,申時軼已經失蹤八天了。

    三天前,女皇決意從出雲行宮返回洛陽,所有的王公大臣、貴族們同行,浩浩蕩蕩的車隊行進在山間。

    前方每天都傳來線報,高昌人死守國都,他們向是被西突厥人控製住了,攻城戰一時陷入了僵持階段。

    邵啟亮派出千人搜尋申時軼的蹤跡,一直沒有消息。

    行間休息,虞盛光來到山頭,看著遠方漸紅的枝葉,告訴自己,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一定還活著!

    有人在身後,她頓了頓,轉過身。

    霍煌問,“公主同陛下說了什麽?”

    虞盛光沒說話,越過他想回馬車。

    霍煌捉住她的手腕,“告訴我,我要知道。”

    “我說了我看見的,你派人去暗算他。”虞盛光看向他,脊背挺直,臉和手都冷得像冰。

    布穀鳥的叫聲在山穀間回旋,侍衛們見公主夫婦在一處,早被霍煌吩咐站的遠遠的,這山頭上現下隻有他和她。

    “嗬嗬,”霍煌低笑,血煞一樣的眼睛盯著她的臉,虞盛光頓覺背後一陣寒顫,心底泛出讓人自發而又根深蒂固的怵意,“我怎麽忘了,小公主有自己的原則——我那天應該殺了你。”一個可有可無、擺設一樣的公主,死於非命,那分量或許還不如楚國夫人重。

    一瞬間,虞盛光竟想到了楚國夫人,她當時看著這樣一雙無情的、死神一樣的眼,那一刻心裏是什麽感覺?

    他們就立在山頭,隻要他輕輕得一推,足以製造出一場說得過去的意外。

    虞盛光覺得仿佛他的手已經扼到了自己的喉嚨上,一滴冷汗從後背滲出,涼涼得滑下去,滑到了心裏。

    一個聲音在後麵道,“大人,現下還不能殺她。女皇已對您起了戒心,現在再出凶案,弊大於利,且忍一時。”

    霍煌頓了一頓,鬆開她。虞盛光頓時覺得喉頭上的壓力消失了,往後退了兩步。

    霍煌握住她的肩,用手拍了拍她的臉,“好自為之,我的公主。”

    #

    塔娜偷偷叫醒了申時軼。

    申時軼也並沒有睡著,睜開眼。

    “虞將軍,這是你的嗎?”她將手裏的一張半個手掌大小的桑皮紙遞給他,申時軼接過,是少女的畫像,紙被以前的血跡染黃了,“是。”他答。

    “我給你敷藥的時候它掉了出來,把它放帳篷裏了,剛才看你找東西,才想到可能是找它。”塔娜輕聲說,“哎,她是你的"qing ren"嗎?在家裏等你回去?”

    “對,”少年郎銳利的眼睛裏流過絲絲柔緩的光,“是我的女郎,在等我回去。”

    塔娜說,“你在漢人中生的算是俊的。”

    申時軼懶懶橫了她一眼。就這一眼,塔娜覺得,眼前這個黝黑英俊卻成熟穩健、散發著貴族和王者風範的少年,定本有過風流倜儻的時光。

    長安城中小周郎,申時軼唇邊掠過淡淡的一笑,也曾荒唐風流,也曾追花逐草,甜言蜜語,花前月下,這些事像是在骨子裏,怎麽能難得到他,短短幾年的少年時,他不知負了幾多人。但這些事,現在卻隻想對一個人做了,他心腸最深處,漫過一陣苦絲絲的甜,他的小光。

    “我的阿哥在山那邊,他們在打獵,給整個族人儲備食物,我們很快就要完婚。”塔娜手指指了西麵的山巒一下,“你有傾心所戀的愛人,想著她的時候那樣溫柔,你一定不是一個心腸冷酷的壞人。”

    申時軼苦笑,這就是女人的邏輯?

    “恭喜你,謝謝你們救了我。”他再道。

    “你不要怪我阿爸,他很謹慎,我們族人也吃過漢人的虧。有些漢人,很壞。”塔娜道。 :(.*)☆\\/☆=

    “哪裏都有好人、壞人,”申時軼看向她,“你們族裏也有,有好塔吉克人,也有壞塔吉克人。”

    “對。”

    “但是就整體而言,漢人和塔吉克人還是友好的,不然你們也不會救我。如果受傷的是一個西突厥人,你會不會救他?”

    塔娜笑,“我還真得想一想。”

    申時軼也笑了。

    夜空下,年輕人的笑總是流動而最容易共鳴溝通的。

    “虞將軍,你剛才問的問題,我同你說,明天一早,我幫你一同求阿爸。”(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