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定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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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娜告訴申時軼,大約在兩天之前,確實有一支高昌國的逃亡隊伍出現在通往波斯的山脈之間,約幾百人。

    “我們的獵手發現了他們,他們走的是高山寒路,阿爸說,他們是在躲避你們的斥候,也不想被我們塔吉克人發現。他們的頭領向我們的大汗進獻了禮物,祈求大汗能夠收容他們,或者允許他們離開高山,逃亡波斯。”

    申時軼聽畢,更加肯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測。高昌國都內的情景,敵兵反常的慘烈攻擊,想必是以高昌人柔涅的性子,與西突厥人鬧了翻,反被鳩占鵲巢,現在國都內的守兵,必是西突厥人無疑。

    他向塔娜道,“我明日一早即要返回,但有一事,十分重要,我需要你們幫忙,把高昌國逃出來的那幾百人拖在那裏,不能讓他們西逃出波斯,此事若成,乃是安定此地百年的大功勞,你能幫助我嗎?”

    塔娜眨巴著眼睛,“虞將軍,你太高看我了,我隻是個小女子。”

    申時軼笑了,“小女子也能辦大事。你隻需給我一天的時間,待我返回大軍,即刻就派出使者來,拜訪你們的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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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豫平郡王接到前線來的密報,久久沒有言語。

    李顧大約能猜到他的心思,喚,“郡王爺?”

    豫平郡王看看他,“天命所顧之人,誰都莫可擋也。”

    李顧心下戚戚。

    豫平郡王是個讓人不懂的人。冷漠、無情、自持、克製,保全了許多人,也戕害了許多人,沒有喜怒,無論善惡,有話說,無癖者不可交,也有話說,堅忍者是無私欲也——無論世人從哪一個角度去看待、評價這位王爺,李顧覺得,一個隻會顧全大局的人,其實是很可憐的。

    私心裏,您也是希望申時軼能夠客死異鄉的吧?他想這麽問,但那是申氏皇族最正統、最有前途的繼承人之一,把光複申氏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的人,又怎麽能希翼他去死。

    他必還要襄讚、保全他。

    至於心裏那一點點想法,那小小的人,就還隻留在那個角落吧。

    “陛下聽了彌安的蠱惑,竟欲讓濟寧侯擔任明堂祭典的祭司,這可是隻有太子才能擔任的職責——陛下到底是怎麽想的?這個信號太不利了。”李顧撇開軍情不論,向申牧道。這是女皇回洛陽之前就有的想法,擬於明堂舉行祭天大典,有消息傳說,她竟有意讓霍煌擔任主持祭司。朝堂上下,一片嘩然。

    豫平郡王沒有說話。半晌道,“如今我深陷楚國夫人之死的疑案中,連賀弼堯都須避嫌,不能像以往一樣往來。霍煌統領了霍家,申時軼又傳出失蹤死訊,陛下這一勺子熱油下去,真是如日中天哪!”

    李顧聽他這樣說,心下一動,那申牧又緩緩道,“勢之行走,往往生於憂患,發於猶豫,跌宕起伏於恐懼之中,滅於自在猖狂。李顧,你給我擬信回複,同意申時軼的提議,封鎖他回軍的消息,不向陛下稟報,誰也不能告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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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盛光在睡夢中被推醒,“殿下,殿下,出事了!”

    她睜開眼,陡然間心內第一個念頭是,難道找到了申時軼的屍身,指尖一片冰涼。

    “拘役鄭王一家的偏殿起了火,火勢猛烈,已燒了小半個時辰!”色戒扶她起身,一麵告訴她道。

    虞盛光本已繃直了身子站起身的,乍聽到她這樣說,膝蓋倒軟下來,差點兒坐回到床上。

    色戒忙撐住她,“公主小心,宮人們已經向陛下去通報了,您快些穿戴了,去看看吧。”

    女皇的寢殿一片黑壓壓的沉默。

    虞盛光來到殿內,所有的宮人都跪著,從外間一直到屏風內,薑影兒的身影立在女皇的禦床前,身子躬著,隻有幾盞小燈在不遠處暗暗得亮著,像很快就要被熄滅掉。

    “陛下,濟寧侯在殿外求見,說是……報告寧宜殿的火情。”一個中官深彎著腰走進來,跪下,聲音低如蚊蚋。

    “滾!都給朕滾出去!”帷幔內終於傳來女皇的聲音,憤怒、驚疑,竟流露出一絲脆弱在內。

    “陛下,”虞盛光喚。

    “都給我滾!”

    所有人都沉默了,退出大殿。

    不一會兒,裏麵傳來女皇的召喚,“阿九進來,還有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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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證聖元年九月二十日夜,昭陽宮西南角的偏殿寧宜殿因小郡王夜晚腹中饑餓,奶娘起身私在內殿起燃爐灶,菜油傾覆,導致起火,恰當晚風大,火勢凶猛,一下子蔓延開來。寧宜殿是拘役鄭王的冷宮之一,地處偏頗,偏偏又是剛從伏牛山出雲行宮回來,宮人們怠慢慣了,當值人偷懶閑散,而看管的士兵救護不及,致整個寧宜殿內,鄭王、連帶王妃和側妃、子女五人,宮人若幹,全部死亡。

    這是楚國夫人被殺之後的、不到一個月內的第二樁王室成員非正常死亡,且相比楚國夫人,鄭王的身份更貴重、更敏感,一家十餘口亡命,亦更加慘烈。

    前線雖然被貶謫、但實際卻是最疼愛、最得意的孫兒生死未明,眼皮子底下看管著的理論上第一順位繼承人之一的鄭王一家慘死宮中,霍昭感到喉頭上的壓力愈重,那刀,就快要斬到她的咽喉上了。

    第二日,寧王封詔入宮麵聖。

    他神情驚恐,瘦的幾乎成了人幹,才四十幾歲的人,看著竟比女皇還老上十年。

    女皇一生共育有五子,除二子是生下來即幼時亡故以外,長子、三子皆為其親自下令鴆殺。申重與三兄長關係最為親密,次子申時軼也最像這位兄長,深得他的疼愛。與四兄長申正其實並不太親密,但一母同胞,又是這樣的境地,自是同氣連枝,同病相憐。

    如今擋在自己身前的兄長亡故了,他成了首當其衝的第一人,申重自來懦弱,隻有善心,無有擔當,當下跪到地上大哭道,“母親,求您不要拘押我,兒子不要進宮,哥哥死了,老二也下落不明,估計是凶多吉少,我活著也沒什麽趣,您若是看兒子不順眼,幹脆一刀把我也殺了吧,嗚嗚,兒子不想活了,早點下去,早點和我的二郎泉下相會,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這是他成年以來第一次在母親麵前一下子說這麽多話,霍昭心中湧動著怒氣,“聽你這麽說,倒是疑心我殺了你四哥嗎?”

    申重如今也豁出去了,覺得母親之狠毒,匪夷所思,以往他一直在恐懼的重壓下生存,因前有哥哥抵擋,後有優秀的兒子慰藉老懷,是以還能戰戰兢兢得勉強過下去,現下什麽都無有了,索性豁了出去,坐在地上大哭道,“是誰做的我哪裏能管,兒子隻向陛下表一個心,您那把椅子,我是萬萬絕不想著去坐的,誰想當皇帝,霍煌,霍既定,還有誰,母親愛哪一個,自就讓他坐去,我隻要我的二郎……”一眼看見女皇身邊的虞盛光,向她招手道,“妹妹,你來,你不是心儀他麽,來,我們一起去找阿狸!”捶胸頓首,伏地大哭。

    那一等癲狂的姿態,把霍昭氣的臉色發青。

    “寧王殿下受了巨大的打擊,心智仿佛損傷了,母親,先讓他回去吧。”虞盛光到女皇耳邊道。

    這等懦弱無用的人,給他把刀連雞都不敢殺,女皇心煩意亂,卻也打消了對小兒子的疑慮,不耐得揮揮手,“送他回去!”吩咐左右,“撥千牛衛一百人護衛寧王府,不得有任何差池。”

    那申重坐在回王府的馬車上,漸漸止住哭聲。發了一場癲,對這個老實懦弱卻又自有老實人的狡猾的人來說,他還是後怕的,想想母親和霍家人的手段,他在車上坐立難安。

    最疼愛得意的次子雖然生死不明,他怎麽忘了自己還有另外一個兒子的,大哥、三哥無後,四哥的孩子們又全死了,難道文宗皇帝的血脈要毀在自己手裏。呆愣之中,他突然想到一人,命心腹的侍衛,“快,快去尋豫平郡王前來,孤要見他!”

    #

    虞盛光的儀駕停在明宣殿前,侍女扶她下來,看見霍煌等在宮門前,陰鬱的臉頰繃著,走向她。

    從行宮回來三天,夫婦二人一直沒有再見麵。

    侍衛護在了虞盛光身前,伸手擋住他,霍煌看向虞盛光,“嗬嗬,陛下多寵愛公主一點,公主就敢與某叫板了。”

    “仗勢而已,誰不會呢,不過我不像你,並不欺人。”虞盛光平淡得道,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他。 ㊣:㊣\\、//㊣

    霍煌亦是心智堅忍之人,他本以為,娶一個自己滿意的女人為妻,不管她願不願意,將她收攏到囊中身下,愛不過是小情小意的東西,它是能帶來金錢,還是能帶來榮耀,時間久了,沒有磨不去的情意,沒有打不碎的脊梁。

    更何況那個人死了,是他的大計劃,也有小私心。存在都不存在了,情愛還有何意義?

    虞盛光看起來並不像是一個強悍的人。

    歲月可以讓一切變化。

    除了人的心。

    總有人,拒絕改變和屈服,壓不垮,打不服。

    唯有不變的,因為稀少,彌足珍貴。(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