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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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一鳴本來隻是例行公事地查看資料,當然,也抱著僥幸的心理想試試看能不能從檔案夾裏翻出一些關於那個“徐霖”的蛛絲馬跡。
楊一鳴這個人向來觀察細致、嗅覺敏銳,當初導師就沒少誇他具備一個優秀心理谘詢師的“天賦”,隻不過……導師的原話是“如果能在學術上更用心些就好了”,這話說的很委婉,不過“敏銳”如楊一鳴還是一下子就聽出了畫外音。
但是他對此並不以為然,搞學術的前提是得活著,活著就需要錢,先掙錢再學術,生存大於生活,他從來不覺得自己的思路有問題。比如現在,他就覺得“徐霖”這人沒準兒是個非常好的案例,弄好了還能幫他在《心理學報》或者《心理科學》上發篇論文,這可是重量級的期刊,將來評職稱什麽的能起大作用。有了職稱就能申報課題,申報課題就有研究資金,有了資金,什麽學術不能做?現在的學術圈不都是這樣嗎?那麽多課題有幾個是奔著“推動學科發展,深化學術研究”去的?不都是為了一個“經濟效應”嗎?
所以,“徐霖”還是特別有意義的。隻不過,這個徐霖似乎隻存在於那幅畫中,楊一鳴把現存的資料翻了一個底兒掉,再也沒有看到過“徐霖”存在的痕跡。
不過,所謂塞翁失馬,論文雖然跑了,但是自己好像逮到了一隻非常有意思的犬科動物。
楊一鳴仔細地看著這張照片,真沒想到那個姓丁的居然跟福利院也有點兒關係,沒準就是福利院的孩子。楊一鳴想起在遊樂園時,丁子木怯懦敏感,跟人打架時卻又暴躁凶殘,再看看眼前的這張照片,明亮的笑容,溫和的眼神,對著圍在身邊的孩子笑得一派真誠而善良。
楊一鳴放下照片想,就這喜怒無常的極端性格,童年生活十有*不幸福,拎過來聊幾個小時,填張測試表,肯定一堆心理問題。
還是一隻罹患狂犬病的犬科動物,楊一鳴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對著這張照片嗬嗬嗬地笑了起來。
第二天,楊一鳴拿著這張照片去敲院長辦公室的門,院長架著老花鏡,對著陽光看了半天:“這不是丁子木嗎?”
“對!”楊一鳴一拍大腿,哎,終於想起來,丁子木,就是這個名!楊一鳴把這個名字翻來覆去地念叨了幾次,果然是“木釘子”而不是“鐵釘子”。
“你找他?”院長放下老花鏡,奇怪地問,“他都畢業好幾年了,你找他幹嘛?”
呃……對啊,我找他幹嘛?楊一鳴眨眨眼,呆了。
“他心理有問題?”老院長又追加了一句。
楊一鳴搖搖頭,心想我連他叫什麽都不知道怎麽知道他心理有問題沒問題。
狂犬病倒是可能有。
辦公室裏的氣氛詭異地凝固了下來,兩個人莫名其妙地麵麵相覷,一個覺得眼前這人莫不是有毛病,另一個覺得自己八成真的有毛病。就在這尷尬的時候,有人適時地敲響了辦公室的門,楊一鳴趁機站起來告辭。
楊一鳴沿著長長的走廊往前走,穿行在五彩斑斕的兒童畫中間。走著走著,眼前忽然浮現出丁子木那張頗為清俊又帶著點兒羞澀的臉,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對未來的工作充滿了憧憬,冥冥中他覺得自己一定會遇到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或許還會遇到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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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院的工作前後持續了一個星期,楊一鳴再也沒有吃到美味的小麵包,也再沒見到那個“木釘子”。就算曾經對那人有那麽一絲興趣,很快也就丟到一邊了。因為,暑假轉眼即逝,九月,開學了。
楊一鳴忙得快要跳樓了。
當學生時,最恨的是開學;當“老師”時,最恨的依然是開學。楊一鳴打開電腦的文件夾,把裏麵所有的文檔扒拉了一遍,不得不承認,從小學到現在,自己依然寫不完“暑假作業”——他一篇完整的論文也沒寫出來,下個學期的教學計劃也沒寫,課程介紹也沒寫,繼教安排也沒寫,課研提綱也沒寫……總之,就是所有的該寫的“作業”都沒寫。
於是在開學的頭一個星期裏,楊一鳴狂熱地趕“作業”,在教學處老師發飆之前把各種計劃、總結、簡介都交了上去。在這一個星期裏,他在教學處碰了無數的釘子,根本想不起來那顆詭異的“木釘子”。
月中的時候,楊一鳴終於拿到了本學期的課程安排,除了之前的那幾所中小學以外,他每個月有固定的一周要去福利院蹲點。周沛把課程表給他的時候意味深長地說:“好好幹,有問題就來找我。”
楊一鳴樂嗬嗬地點頭,決定明天就去一趟福利院,跟院長商量出一個時間表來以便定期谘詢和輔導。
第二天,楊一鳴剛踏進福利院大樓就停住了腳步,他使勁兒地抽抽鼻子,確定自己聞到了一股濃鬱的奶香,甜而不甜膩。
乳酪蛋糕!
楊一鳴的大腦瞬間被“西點”兩個字刷屏了,什麽檔案啊論文啊谘詢啊,統統見鬼去吧。他聳動著鼻子,腳底下循著那股香味就調轉了方向,直奔食堂衝了過去。一邊走一邊看表,已經八點半了,一般來說這個時間食堂已經停止供應早點了,不知道蛋糕還有沒有剩。還有,這次必須要打聽出來福利院到底哪天的早餐是吃糕點的,隻要震級不超過八級,就算地震也要來大快朵頤。
食堂在地下室,順著一條老舊昏暗的樓梯下來後那股乳酪的香氣更加濃鬱了。楊一鳴站在食堂門口,乍然被裏麵明亮的燈光晃了一下眼,忽然有點兒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夢境:
一個年輕的大男孩,戴著一頂白色的廚師帽,身上套一件已經洗不出白色的連身圍裙。他身邊圍了一群孩子,嘁嘁喳喳地吵嚷著:“木木哥哥,能放多一點兒巧克力嗎?”
大男孩手裏拿著一杯麵粉,微微歪著頭說:“巧克力吃太多會上火的。”
這個畫麵和那張照片嚴絲合縫地對應上了,就連臉上的表情都一模一樣:友善、明亮,帶著溫暖的笑,看向孩子們的眼神裏滿是溫柔的笑意。
楊一鳴使勁兒甩甩頭,想判斷一下自己這算不算是癔症。他努力吸口氣,整個肺部都充滿了甜甜的奶香,氤氳中帶一點兒似有似乎的鹹味,一股肉桂的香氣隱藏在飽滿的奶香後麵,讓人香氣生蠔裏鮮鹹的海水——是用帕爾馬奶酪做的蛋糕!
楊一鳴確定這一切是現實絕不是自己妄想出來的,因為那香氣實在太過真實,刺激得他每一個毛孔都大張開來,以便於能夠吸進更多的香味。
而更讓他驚訝的是,那個糕點師居然就是丁子木!
楊一鳴忽然亢奮起來,在理智回歸之前,他已經緊走兩步衝進食堂,非常厚顏地擠進孩子圈裏,眼巴巴看著烤盤裏已經碼放好的二十幾個布朗尼。
“這都是你做的?看不出來啊,你夠能幹的。”楊一鳴熱絡地套著近乎,仿佛與丁子木熟稔已久。潛台詞就是既然都那麽熟了,“見麵分一半”的規矩就不用再提了。
丁子木微微愣了一下,很快便得體地微笑著說:“做著玩的。”
“聞起來很棒啊,已經烤好一盤了吧?”畫外音就是楊一鳴嘀嗒作響的口水聲。
“對,先給那幾個小的吃了。”丁子木特別不“善解人意”地說,“麻煩您稍微再等一會兒。”
語氣客套得近乎生疏。
楊一鳴有些尷尬,很明顯他剛剛套了半天的近乎全都白瞎了,對方根本就沒認出他來,或者沒打算認出他來。楊一鳴想起那天在遊樂園門口,丁子木滿臉的血汙,眼神陰狠暴躁,冷冷地說:“我不認識他”。楊一鳴是個識趣的人,他很能理解丁子木的心情,當街打架,還打得那麽狼狽凶暴,擱誰誰都不願承認。
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自己就順著他假裝沒那麽回事兒吧。楊一鳴覺得自己跟丁子木最大的不同就是自己特別地“善解人意”。於是楊一鳴規規矩矩地站在一邊,跟那群小孩子混在一起眼巴巴等著點心出爐。
丁子木把黃油和鹽、砂糖以及雞蛋黃放在一起打發,非常細致地把巧克力粉灑進去,再倒進去篩好的麵粉,空氣中散發出濃鬱的香氣。楊一鳴發現他動作快速且輕柔,有條不紊,一看就是經常做西點的,非常嫻熟。再抽抽鼻子,讓胸腔裏充滿香氣,更覺得自己舌根底下汪洋一片。
“你職業的吧?”楊一鳴忍不住開口問道,同時把嘴裏的口水使勁兒地咽下去。
“嗯,以前學過一些。”
“你這手藝都可以開店了。”楊一鳴讚歎地說。
楊一鳴這一聲讚歎是發自肺腑的,他怕路上堵車,一大早就出門了連早飯都沒來得及吃,本來就餓得前心貼後背,哪裏架得住蛋糕香氣的刺激?大概是楊一鳴那句“聞著真香啊”說得實在是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丁子木忍不住抬起頭來看了看他。
簡直就是“嗷嗷待哺”!
丁子木抿抿嘴角,低頭衝一個小姑娘說,“晶晶乖,你先把蛋糕給哥哥好不好?”
“為什麽?”小姑娘眼巴巴地看著桌子上放著的一個小蛋糕,帶著哭腔說。
“一會兒這一爐烤好了,哥哥給你兩塊,好嗎?”
小姑娘陷入激烈的天人交戰中,最終抵擋不住數量翻番的誘惑,百般不情願地點頭了。
丁子木端起桌子上那塊剛剛晾涼的蛋糕遞給楊一鳴:“嚐嚐。”
楊一鳴下意識地去看那個小姑娘,小姑娘抽抽鼻子,用控訴地眼神盯著他。
楊一鳴……
“你沒吃早飯吧,先把這個吃了吧。”丁子木溫和地說,“其實晶晶已經吃過一塊了,這塊裏巧克力,她這兩天流鼻血,本來也不想讓她吃太多。”
那你也不能讓我背黑鍋啊,楊一鳴欲哭無淚地想,我那麽大一個人跟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搶蛋糕,傳出去還要不要混了?
“你吃了吧,”丁子木往前遞了遞盤子說,“烤箱裏這一批是沒有放巧克力的,一會兒多給她吃兩塊就行了。正好也幫我解圍了,我正不知道怎麽能從她手裏搶下這塊巧克力蛋糕呢。”
丁子木的話給了楊一鳴最完美的台階,楊一鳴瞬間就心安理得了。他興奮地接過蛋糕,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綿軟細膩的口感,濃鬱但是清爽的奶酪香氣,還有裏麵若有若無的巧克力香,楊一鳴幸福得簡直就要迎風流淚了。
但是他滿臉陶醉的表情生生被那個叫晶晶的小姑娘的眼神削幹淨了。
“好吃嗎?”丁子木小心地問。
楊一鳴拚命點頭,狠狠心不去看晶晶的眼神,又咬了一大口蛋糕。
丁子木笑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