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字數:6580   加入書籤

A+A-




    楊一鳴含著一嘴的蛋糕愣住了。

    食堂裏的燈光很好,明亮但是不刺眼,柔和的燈光把丁子木嘴角的那一抹笑意暈染得安靜又深厚。

    很像奶酪,醇厚。

    楊一鳴把蛋糕咽下去,感受著柔滑的蛋糕滑過食道落進胃裏的那種滿足。這種美味跟一般蛋糕房做的不一樣,沒那麽甜,沒那麽濃的香氣,在醇厚的奶酪香氣後麵是淡淡的餘味嫋嫋經久不散。楊一鳴仔細品了品,想不出一個什麽詞兒來形容它……有點兒平淡,但是讓人回味留戀。

    楊一鳴想,如果文藝點兒,或者矯情點兒說,這大概有點兒像家的感覺。

    美食與美人,人生還能再幸福一點兒嗎?楊一鳴搖搖頭,還是算了,幸福來得太突然有點兒接受不了,最好能細水長流,於是他非常現實地問道:“你一般周幾來做蛋糕?”

    “周幾?”丁子木認真地想了想,“不一定,有時間就過來做。”

    楊一鳴還想問“那你哪天有時間”,可又覺得一個大男人愛吃甜食就已經夠奇葩了,還追著人家要蛋糕吃就實在是有些上不得台麵了。再說,人家又不欠你的,又不是你家的專職糕點師,有的吃是福氣,沒得吃也是理所當然的,於是楊一鳴把舌尖上的問話咽了下去。

    丁子木小心地往蛋糕杯裏注入摻了麵粉雞蛋的奶油,一邊倒一邊說:“不過我最近有倒休,明天應該還會來。”他放下手裏的杯子,把手擦幹淨,抬起頭來微笑著問楊一鳴:“你想吃什麽,我給你做。”

    ****

    等楊一鳴從食堂出來時,他肚子裏裝了三塊不同口味的乳酪蛋糕,他一路打著奶酪味兒的嗝,來到了院長辦公室商量正事兒。因為一切業務都是常規的,所以兩個人很快就敲定每個月的最後一周是楊一鳴的駐站谘詢時間,下周就是九月的最後一周,楊一鳴要走馬上任了。

    院長今天的心情看起來頗為不錯,楊一鳴借機提出要裝修一下心理谘詢室,把它弄得溫馨一些,讓孩子們有個空間可以放鬆,同時也可以兼做活動室。院長搖搖頭說:“這個恐怕不行,你也知道,我們的各種款項上麵卡得非常嚴,校園設施建設這部分向來都是社保部門和教委撥款指定的。雖然裝修一個心理谘詢室花不了多少錢,但是一則我們賬麵上沒有這筆款項的支出,二則我們也沒有權利在教學樓內動工。”

    楊一鳴知道院長說的是實情,裝修一下谘詢室確實是件很小的事兒,最多就是刷刷牆,添置幾件家具,為這麽點兒小事兒還得去寫申請實在太麻煩,況且即便寫了申請,層層審核蓋章,最後批下來也不知道猴年馬月的事兒了。於是楊一鳴極力遊說院長,最好能在院裏解決,不要上報到區裏了。

    兩個人正在爭著,敲門聲響起,不急不緩的節奏,沉穩有禮。

    “請進。”院長高聲說。

    門被輕輕地推開了,一個很帥氣的大男孩探頭進來:“院長。”

    “木木啊,進來進來。”院長招招手示意丁子木進來。

    丁子木回手關上門,把一個小盤子放在了桌子上;“院長,嚐嚐我的做到蛋糕,您這份裏隻有一點兒木糖醇,放心吃吧。”

    “謝謝。”院長笑了,“你也歇會兒吧,一大早就過來給孩子們做蛋糕,這一上午累壞了吧。”

    丁子木搖搖頭,正要轉身出去時,院長忽然一拍腦門說:“對了,楊老師,這就是上次那張照片裏的人,就是你拿來問我的那張照片。”

    丁子木錯愕地看著楊一鳴,好看的眉頭微微皺著,滿臉都是疑問。

    楊一鳴有點兒尷尬,忽然覺得自己今天在丁子木跟前的出鏡率太高了,高得像蒼蠅一樣揮之不去。他心說院長您的記性還真是好啊,我看您這腦子再幹十年也沒問題。

    “嗯。”楊一鳴故作高深地一點頭,“我在資料袋裏看到你的照片。”

    丁子木顯然沒有被這個避重就輕的回答忽悠過去,他繼續疑惑地看著楊一鳴。楊一鳴決定跳過遊樂園門口那場惡戰,隻是簡單地說:“我有一次帶外甥女去遊樂園玩,你給了我一瓶人丹。”

    丁子木想了想,恍然說:“對啊,我想起來了,你讓那個小姑娘自己去買飲料!”

    楊一鳴默默地翻個白眼,看來福利院的人都記憶力絕佳,該記的、不該記的,都過目不忘。

    “原來你們之前認識啊。”院長說。

    “不算認得。”楊一鳴搖搖頭,把遊樂園裏的那一幕講述了一遍,非常“場麵話”地讚一聲:“丁先生真的挺細心的,非常善良。”

    “呃,楊老師,”丁子木有點兒別扭地說,“您能別叫我丁先生嗎,聽起來有點兒別扭,你就叫我丁子木吧。”

    “好。”楊一鳴點點頭,端出一副成熟穩重的樣子來,跟剛剛食堂搶小朋友的蛋糕的“壞叔叔”判若兩人。

    隨著這一聲“好”,兩個人之間的談話似乎被畫上了休止符,丁子木遲疑了幾秒後點點頭向兩個人告辭。

    “等等,”院長叫住正要開門出去的丁子木說,“我差點兒忘記了,你去找一趟馮老師,她給你約了一個號。”

    “哎,”丁子木笑著歎口氣,“我都說不用麻煩她了,我自己會去的啊。”

    “她也是擔心你嘛,她看你一天拖一天的,索性就替你掛號了,這樣你就不能再拖了。”

    “那我去找她。”丁子木帶著一種算得上是幸福的笑容關上門走了。

    “他病了?”楊一鳴隨口一問,“嚴重嗎?”

    院長歎口氣:“這孩子也是可憐,來的時候又瘦又弱遍體鱗傷,三天兩頭的生病。養了幾年後身體倒是健康了不少可十幾歲時又得了神經性頭疼,每次一犯病就疼得要命,等緩過來又記不太清發生了什麽,犯病的那幾天整個人都不太對勁……唉,這毛病總也好不了也不是個事兒。”

    “去神內看了麽?”楊一鳴問。

    “看了,這幾年馮老師帶他看了不少醫生了,可沒查出什麽來。這孩子現在又不在院裏住,犯起病來誰照顧他呢?上個月還被劫道的打了一頓,那一臉的傷,問他報警了沒他說沒有,因為當時正好頭疼病犯了,整個人迷迷糊糊的,等清醒過來時都記不得發生什麽了……楊老師,你說這得多讓人操心?”

    “這個聽起來像是癲癇,”楊一鳴斟酌著說,“不過也可能不是,我畢竟不是學這個的,也就那麽一猜。要真是癲癇,神內的醫生應該早就查出來了。”

    “癲癇會頭疼?”

    “怎麽說呢,癲癇分很多種。但是有一種精神運動性癲癇發作時會讓人神誌恍惚、行為異常,因為發作時會引起呼吸暫停、腦細胞缺氧,也有可能引起短暫的記憶障礙。”

    院長說:“我去跟馮老師說一下,往癲癇這個方向去查一下,或許有用呢。”

    楊一鳴點點頭,又把話題扯回來了裝修心理谘詢室上。兩個人你來我往爭論了半天,最終決定由院裏撥出幾千塊錢來裝修,但是為了節省成本就不雇人了,就讓福利院的孩子自己動手,又幹活了又玩了,寓教於樂嘛。

    “帶著一群熊孩子裝修,您管這個叫“寓教於樂”,我自己的房間都懶得打掃呢。”楊一鳴在心裏狠狠地給了院長一個大寫的“gun”,但是臉上依然笑得客氣又禮貌:“那就謝謝您了。”

    ****

    第二天,楊一鳴惦記著丁子木的蛋糕,打算一大早就去福利院食堂蹲點。奈何人算不如天算,他分管的一個中學出了點兒狀況,楊一鳴唉聲歎氣趕過去幹活了。本來想著安撫一個青春期的小姑娘費不了多大的勁,沒想到這事兒還挺麻煩,等他再次奔赴福利院時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兒了。

    丁子木自然是不在的,楊一鳴抱著萬一的希望去食堂了轉了一圈,失望而歸,垂頭喪氣地爬到五樓掏鑰匙開谘詢室的門。

    門,被推開,撲麵而來的陽光刺得楊一鳴閉上了眼,等他再度睜開眼睛時,驚呆了。

    谘詢室原來是一間大會議室,有個四十來平米,房間向陽,一溜三個大窗戶,采光非常好。一開始是當做資料室用的,後來電腦化辦公,很多資料都掃描後進行數字保存,紙質的檔案密封後都放進密封箱存入了地下室,這間屋子漸漸就空了下來。周沛來了以後做了一個簡單的小隔斷,單獨辟出一間不到十個平米的小辦公區,一套桌椅一個衣櫃,外帶一個小沙發,僅此而已。

    所以當楊一鳴看到這間谘詢室時,屋子裏堆滿了廢棄的、巨大的資料櫃,三個窗戶被擋住了兩個,屋子裏陰沉沉的,透著一股子混亂和頹敗,看起來很不舒服。通常來說心理谘詢室的首要標準就是“舒服”,不是奢華也不是精致,而是那種簡簡單單,讓人一看就很溫暖有安全感的“舒服”。周沛的這間小辦公室太“公務化”了,跟普通的寫字樓沒什麽區別,加上他並不長期在此辦公,這裏連個暖壺都沒有,一切都透著冷冰冰、生硬的感覺。楊一鳴覺得這屋子一個心理健康的成年人呆著都不會太舒服,何況是心理脆弱又活蹦亂跳的孩子。所以他從一開始接手福利院就決定要好好收拾一下這個所謂的心理谘詢室,至少能給孩子們弄出一個活動室來。

    不過,上周跟院長談得並不順利,楊一鳴一直很頭疼要怎麽才能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大櫃子搬走,指望那群毛孩子是沒希望了,一會兒再碰傷兩個才真是麻煩大了。楊一鳴推開谘詢室大門時,心裏還直犯愁。

    可是滿室的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所有的櫃子奇跡般的消失了,水磨石的地板擦得鋥亮,用來打隔斷的木板也拆除了,那套桌椅放在中間的窗戶下麵,旁邊是那張陳舊的小沙發,但是沙發套顯然是洗過的,幹幹淨淨的。距離書桌不遠有一排新的文件櫃,裏麵已經放了三大排檔案夾。衣櫃放在了房間的一角,櫃子上用磁鐵固定了五張b4的紙,上麵用彩色蠟筆畫了鮮豔的花紋和氣球的圖案,一群小孩子手拉手圍成一個圈,圈的中間一行大字“歡迎楊老師”。字寫得歪歪扭扭,畫得也不連貫,一看就是一群孩子集體創作而成的。

    楊一鳴站在衣櫃前,看著看著心裏騰的就湧起一股熱流。他供職於教育口,成天出入各個中小學,長期以來固定在至少四個學校接受谘詢。每次到一個新的學校,校長接待過,教學主任接待過,德育校長也接待過……但是,從來沒有哪所小學或者中學,用這種簡單但是質樸,真誠並且熱烈的方式歡迎過他。

    這是五樓,沒有電梯,沒有備用儲藏室,福利院的孩子和老師要用多長時間,費多大力氣才能在依然炎熱的九月,把五六個碩大的檔案櫃騰空,並且挪到院子裏,然後用多長時間把這件屋子擦拭得光潔一新,又用了多大熱情來一起完成這副“歡迎圖”。

    楊一鳴有些受寵若驚。

    帶上房門,轉身下樓去敲院長辦公室的門,院長笑眯眯地看著他:“驚喜吧?”

    “大驚喜啊,”楊一鳴說,“打開門時嚇了我一跳,這都誰幹的?”

    院長說:“當然是木木啊,那天咱倆的談話他知道了以後說這事兒根本用不著雇人,他包了。他帶著幾個孩子前後折騰了一個星期弄成現在這樣。”

    “真是太辛苦了。”

    “木木是真辛苦,不過那幾個孩子可美了。”院長忍俊不禁,“木木給他們單獨做了不少蛋糕,連冰激淩蛋糕都做了,那幾個孩子可吃美了。”

    楊一鳴大為懊惱,要不是上周有事絆住了,他應該跟著丁子木一起收拾的,累不累的另說,至少有美味的蛋糕可以大飽口福。

    錯失良機啊錯失良機!

    楊一鳴強壓下滿心的不甘,說道:“那我可得好好謝謝他,我請他吃飯。院長您也來,咱們一起吃頓飯,就算我初來乍到拜山頭了。”

    院長笑得更開心了,楊一鳴是個會說話,嘴甜臉乖長得還挺精神,的確挺招人喜歡。

    “我才不跟你們湊熱鬧的,你要願意請就請木木吧,也該謝謝他。這些都是他利用下班時間弄的。每天下了班就跑來,忙乎到挺老晚才走,他家住的那地兒又不安全,還真是挺難為他的。”

    “是是是。”楊一鳴囫圇聽了前半句,沒細想為什麽“不安全”,單純就是覺得這大熱天的,下了班跑來出苦力還不收費,真是難為人家,必須得好好謝謝人家。(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