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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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裏,丁子木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對麵房間裏的楊一鳴想必也沒睡,他在等教授的電郵,丁子木猶豫了半晌悄悄下床,穿過又黑又冷的客廳輕輕敲了敲楊一鳴的臥室門。
“進來。”楊一鳴說,“木木,這半夜三更的有什麽事兒嗎?”
“您還不睡?”丁子木說,“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去上班,電郵明天看也可以啊。”
楊一鳴把手裏的文件夾丟在一邊,撓撓亂翹的頭發:“電郵我收到了,那老頭提出了一個意見我正琢磨呢,他覺得還是應該用催眠來了解你的各位朋友,讓他們彼此間的溝通,或者用眼球運動法和emdr來讓你……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麽嗎?”
丁子木老實地搖搖頭:“聽不懂,不過有一件事我很清楚,現在已經兩點了,再不睡您明天又要說瞎話曠工了。”
“哎,”楊一鳴用手裏的筆指指丁子木,“你還說我像德育主任,你這口吻跟我媽差不了太多了。”
“對了,阿姨怎麽樣了?”丁子木馬上追問道,“前幾天您說她準備出院了。”
“下周四出院,這次算是穩定下來了,不過老太太的病是越來越嚴重了,我們都特別怕下次再進醫院就出不來了。”楊一鳴皺起眉頭。
“您別這麽想,”丁子木說,“阿姨很強的,她會堅持下去的。說真的,我覺得她挺了不起的,上次我去送飯,她躺在那裏那麽痛苦還衝我笑,還跟我說‘謝謝’,當時我就覺得再難的坎她都能挺下去,如果真的……那她也是笑到最後了。”
楊一鳴慢慢地展開鎖起來的眉頭,唇邊有了一絲笑意:“丁子木,謝謝你。”
大概是楊一鳴的神色太過嚴肅,丁子木在他的注視下慢慢地紅了臉:“楊老師……我……”
“真的,謝謝你。”楊一鳴說,“自從老太太生病,我聽到了很多安慰的話,有人說‘吉人自有天相’,有人說‘會好的會好的’也有人說‘要相信醫學’等等。那些話雖然是出自好意,但是騙鬼鬼都不信,末期癌症,怎麽‘好’?‘吉人天相’,要是老太太走了,那算不算‘不吉’?所以我跟楊雙明聽多了這些話,心裏就特煩,其實我媽也挺煩的,隻不老太太不好意思拒絕人家,總是壓著自己笑臉相向的。但是你剛剛沒說那些,你說老太太很‘堅強’,你說她能笑到最後……”
楊一鳴哽了一下,非常鄭重地說:“老太太聽到了一定特別高興,真心高興。”
丁子木鮮少被人這麽直白地誇過,也鮮少收到除了“廚藝好”以外的讚揚,聽到楊一鳴的這番話,他打心眼裏高興,可這種沉重的話題又高興不起來。兩種情緒在心裏一打架,他臉上的表情就變得有些扭曲。楊一鳴看丁子木那別扭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你這是高興啊還是不高興啊。”
“楊老師……”丁子木抿抿嘴角。
“行了,我不逗你了。”楊一鳴揉揉眼睛,“不過你想讓老太太更高興點兒嗎?明天給熬點兒粥吧,你上次豬的豬肝粥老太太念了好久。”
“好好。”丁子木忙不迭地點頭,隻要楊一鳴讓他做點兒什麽事兒他都非常高興,總算自己還是有用的。
“那你也早睡吧,”楊一鳴把攤了一床的資料歸攏到一起,全部推倒床的另一邊,給自己留了半張床,“明天你不是也要上班嗎,我還能曠個工偷懶,你可不行啊,要不袁樵又要變怨婦了。”
“袁大哥挺好的,”丁子木笑著說,“他就是嘴貧而已。”
楊一鳴說:“我知道。不過我覺得他都把你帶壞了,你現在也開始逗貧嘴了。”
“我……很貧嗎?”丁子木愣了一下。
“不貧。”楊一鳴說,“這才像個二十多歲人的樣子,你以前……嗯……”
“惶惶如喪家之犬?”丁子木接了一句。
“哎,我可沒這麽說。”楊一鳴笑著說,可是心裏覺得還真有點兒像。
“您不說我也知道。”丁子木說,“我也覺得最近挺輕鬆的,可能是知道了自己的問題,所以反倒沒什麽壓力了,再說,有您在我也不害怕了。”
楊一鳴頓了一下,“有您在我也不害怕”這句話在他心裏打了三個滾兒,每一次翻過去都裹了一層糖。
丁子木摸摸自己的胸口說:“現在想想,我覺得did未必一定是壞事。”
“那你病得不輕。”楊一鳴說,
丁子木說:“真的。以前聽人說有時候被蒙在鼓裏反而幸福,我挺不以為然的,現在覺得有道理。出了事兒,徐霖替我隱藏,大丁替我麵對,我自己倒是一概不知,比比他們,我過的簡直就是一帆風順。”
“所以?”楊一鳴問。
“所以,如果有機會我想好好謝謝他們,而且我會好好活下去。”
楊一鳴說:“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因為‘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徐霖也好,大丁也好,他們一直都會陪著你,他們能看到你,聽到你的聲音,你活得好他們才會放心。”
丁子木沉默了一下,然後說:“楊老師,真挺奇怪的,這種被人24小時看著的感覺好像也不太糟糕。”
“因為你們是一體的啊,”楊一鳴走過來站在丁子木跟前,很認真地說,“不要怕他們,也不要排斥他們,跟他們融洽相處。
丁子木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會的。”
***
第二天,楊一鳴到底還是編了瞎話,他睜開眼睛的時候都快中午了。於是給周沛發消息說要去福利院看看,等他洗漱完走進餐廳的時候,看到餐桌上有張紙條,上麵是丁子木的筆跡:廚房有早飯(估計您吃的時候已經算是午飯了)。
楊一鳴把紙條揉做一團扔進垃圾袋,在廚房裏找到一份炒餅。時間有點兒長了,餅有點兒硬,楊一鳴犯懶,想把它放微波爐裏熱一下,卻發現微波爐的門上貼個條子:
楊老師,不要用微波爐熱炒餅,那樣不好吃。在鍋裏放一點點油,小火翻炒一下就行。
這小子!楊一鳴無奈地去拿炒鍋,一邊炒一邊嘀咕:本來挺簡單的一件事兒,非得弄複雜了,真是……楊一鳴一邊吃一邊砸砸嘴,雖然複雜,但是真的很好吃。
吃完飯,楊一鳴想著瞎話要編圓,索性就去福利院看看,下周就是月底了,按計劃也該去了。他換了衣服,看一眼堆了滿床的文件和資料,決定假裝自己瞎了。到福利院時楊一鳴先去找了馮老師,跟馮老師簡單說了說丁子木的情況。
馮老師一邊聽一邊掉眼淚:“我早就知道他肯定是遇到什麽事兒了,當時從醫院轉來時渾身都是傷……但是沒想到是……”
楊一鳴沉默了一會兒說:“不過他出乎我意料的堅強,我都沒想到他能那麽平靜。”
馮老師說:“丁子木從小就這樣,他八歲來的,那時已經上到三年級了,因為養病歇了好幾個月,等再去上學時功課都跟不上了。他跟我說,他一定不能留級,於是在別的小朋友玩的時候他讀書,別人看動畫片的時候他寫作業,寢室熄燈了,他就跑到走廊裏看書……這才八歲啊,我覺得中高考的孩子也不過如此了吧。”
楊一鳴點點頭,對於丁子木來說,隻要“不瘋”,其他的什麽苦難都可以克服,他就想快快長大,趕緊獨立。留級,等於晚一年畢業,晚一年工作,晚一年獨立……這是一個迫不及待要長的孩子。
楊一鳴沒有說did的事,這個應該讓丁子木來說。楊一鳴從福利院告辭出來以後給劉國強隊長打了個電話詢問當年的事。劉隊長想了想說:“最後那次報警不是我接的,具體的出警記錄我得回去查,你等等,我現在立刻去查。”
劉隊長急匆匆地掛了電話,楊一鳴在街邊隨便找了一家咖啡館坐下等著。他點了一杯拿鐵嚐了一口就直皺眉,奶太多了,完全搶了咖啡的香氣,而且居然打了奶泡,感覺有點兒像卡布奇諾。拿鐵和卡普奇諾就像雙胞胎,長得很像其實大不相同,卡布奇諾以奶沫為主而拿鐵以牛奶為主,這兩者帶來的口感完全不同。楊一鳴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來,也隻有丁子木可以準確地把握楊一鳴的口味,放入適量的牛奶。
這事兒很玄妙,就像楊一鳴可以極快地分辨出來誰是大丁誰是丁子木一樣,可就是因為分得太清楚了沒辦法自欺欺人。他輕輕地攪動著杯子裏的咖啡,想起大丁赤紅著眼睛說“我就不行嗎,你看看我,我就不行嗎”。最開始,大丁對自己搞混他和丁子木而憤怒,等他能夠明確地區分開他們倆時,大丁又寧可他分不清……
楊一鳴覺得心疼,不知道是心疼大丁還是心疼丁子木,隻是覺得心疼。
一杯咖啡他隻嚐了一口,然後任它變得冰涼,不是那個人煮的,喝不出那種味道。
電話鈴聲響起,是劉國強打過來的:“楊老師,我查到了。”
“怎樣?”楊一鳴問,“當時起訴的時候為什麽隻提到了家暴?”
“接到報案時,丁子木的母親已經死亡,丁子木本人有嚴重的外傷,一看就是暴力毆打所致,人也昏迷了。我們把他送到醫院搶救,醒過來時恍恍惚惚的隻說是被打的,丁奎強隻提到了家暴的事兒。您知道,他家一直家暴嚴重……”
楊一鳴道了謝掛斷電話,也許就是從那一刻起,徐霖作為一個獨立的人格徹底地從丁子木的主人格裏分離出來,從此替他牢牢地守著這個秘密。知"qing ren",一個已經消失,一個死了,一個不可能坦白,受害者卻已經徹底迷失。於是一切都被掩蓋在暴虐的毆打之下,楊一鳴甚至懷疑,那場殘暴的毆打隻是掩蓋那些痕跡……到底是誰,那個人到底是誰!楊一鳴緊緊地攥著咖啡勺,這個問題隻能去問丁奎強,他想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
楊一鳴在咖啡館裏坐了很久,冬天了,天黑得很早。五點多的時候天色昏昏。他振作了一下精神,離開了咖啡館,無論如何,生活總要向著好的方向前行。
***
城市的晚高峰非常可怕,楊一鳴開到麵包房的時候已經快七點了,店裏選購糕點的人依然很多。楊一鳴沒有進去,而是站在店門口的大樹下,透過玻璃看著在裏麵忙碌的丁子木。
吵嚷的人群中他安靜而溫和,不急不躁。燈光明亮,在他的眼底映一片光彩,雪白的廚師服,每一粒扣子都嚴密地扣著,紅色三角巾緊緊地包裹著他的脖頸。極素中的殷紅色,柔軟衣料的禁錮,這一切讓丁子木有種禁欲感,不覺誘惑,但覺得凜然不可侵犯——這個人的內心從來都是不可侵犯的,就算是在最不堪的情況下的,他也從來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目標明確,絕不遲疑。
楊一鳴看著丁子木衝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小姑娘溫和地笑著,然後遞給她一個空的盤子,小姑娘的臉都有些紅了。
這是袁樵的惡趣味。作為一個廚子,丁子木明明隻需要在後廚就可以,可袁樵一定要讓他穿戴整齊地站在前台,招惹得附近兩條街的小姑娘都聞風而動。楊一鳴看著看著,心裏升騰起一陣強烈的不滿和酸意,他摸出手機來給袁樵打了個電話。
“喂?”袁樵半死不活的聲音響起來,“楊老師,我一看你的電話號碼就渾身哆嗦,跟帕金森一樣。”
“為什麽?”
“以為你給我打電話隻有兩件事,一,木木要請假;二,木木要漲工資。”袁樵慣性嚶嚶嚶,“楊老師,你不覺得你對我太殘忍了嗎?”
“放心,今天不請假也不提漲工資。”楊一鳴忍著笑說。
“那好。”袁樵立刻恢複了正常的聲音,頗為正經地說“您想說什麽?”
“丁子木今天要早退,我現在就要帶他回家。”
“我……臥了個槽!“袁樵叫道。(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