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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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樵又回頭看了一眼丁子木,丁子木已經拿了一個新的蛋糕坯子放在托盤上,又打開了一盒新的水果碎,正在小心地往上麵鋪,動作嫻熟而輕巧,但是袁樵總覺得跟平時有些不一樣。做蛋糕說白了是個手藝活,舉凡手藝活兒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能反應出製作者的狀態。就好像那天下午,楊一鳴能從丁子木的蛋糕中嚐出他的心情一樣,袁樵可以從丁子木的動作中看出他的心不在焉。

    “他在想什麽?”袁樵有些疑惑,雖然一早就知道丁子木的心理有些問題,但他一直以為最嚴重恐怕也就是抑鬱症了,看楊一鳴的態度,即便是抑鬱症也絕到不了會尋死覓活的程度,所以袁樵雖然關心,也從來沒有追問過。但是最近,丁子木走神的時候越來越多,今天這個反應絕對是反常的。袁樵猶豫了一下,撥通了楊一鳴的電話。

    楊一鳴接到袁樵電話時緊張得嗓門都抬高了兩個音階。袁樵把手機拿遠了一點,揉揉耳朵說:“他什麽事兒都沒有。”

    楊一鳴沉默了。從一開始,楊一鳴就對袁樵有種謎之厭惡感和危機感,後來的事實證明這種危機感不是空穴來風,他就更不喜歡袁樵。所以一旦確定丁子木一切安好,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掛電話。

    袁樵搶在這之前把丁子木的情況說了。

    楊一鳴說:“那他現在怎麽樣?”

    袁樵扭頭看一眼正在摞第三層坯子的丁子木說:“現在倒是沒事兒,就是有點兒心不在焉。”

    “那就沒事兒,你看著他點兒,如果有什麽不對再給我打電話,我下午早點兒去接他,店裏如果沒事兒的話就早點兒放他走吧。”

    袁樵挺痛快地就答應了,然後就想掛電話。事實上,楊一鳴有多不願意跟他說話,他就有多不願意跟楊一鳴說話,甚至更甚!

    “等等,”楊一鳴喊住袁樵,“嗯,你要是……”楊一鳴說的有點兒艱難,心不甘情不願地說,“你要是沒事兒,多陪他說說話。”

    袁樵心裏大罵:“怎麽著?你還不樂意了?有本事你自己親自過來陪他?把明顯狀態不佳的男朋友丟在店裏,你還裝哪門子情聖?”

    這麽想著,袁樵一賭氣說道:“我沒功夫,我下午要去進貨!”說完,咣當一聲掛了電話,然後又撥了一個電話出去:“喂,劉老板,下午我有事兒就不過去了,抹茶粉我明天再去看吧。”

    旁邊的小雲聽到了,問道:“老板,現存的抹茶粉可堅持不到明天,抹茶卷今晚就得斷貨。”

    “斷就斷!”袁樵不耐煩地說,“不吃抹茶會死人嗎!”

    小雲吐吐舌頭不敢說話了。

    於是這一下午,袁樵每隔一會兒就晃悠到操作間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丁子木扯閑篇:“木木,你家楊老師今天很忙嗎?”

    丁子木的手抖了一下:“袁大哥……”

    “怎麽,還不好意思?”袁樵嗤笑一聲,“他不是你家的難不成是我家的?送我都不要,太廢糧食了。”

    “不是……”丁子木尷尬地瞥一眼操作間外麵,收銀員和櫃台服務員都忙得團團轉,誰也沒那個閑工夫管老板說了什麽。丁子木定定神說,“楊老師今天去教委開個專題會,他有一個發言所以推不掉的,不過他說開完會會早點兒過來。”

    袁樵被秀得一臉便秘,他憤怒地說:“我問你這些了嗎?”然後扭頭走了。

    丁子木看著他的背影,想:即便你沒問,我也得解釋一下啊,楊老師對我那麽好,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過袁樵的憤怒持續的時間不長,過了沒一個小時,他又轉回來了:“用不用再進點兒奶油?”

    丁子木說:“袁大哥,我沒事兒的,你不用盯著我。”

    “誰盯著你了?”袁樵憤怒地揮揮手,“你長得能帥出宇宙嗎我要盯著你看!”

    吼完,袁樵又甩頭走了。丁子木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他知道這回袁樵不會再返回來盯著他了。他把百葉窗拉下來,然後拿把小凳子坐在操作台的牆壁的夾角裏,那是一個死角,從外麵最多隻能看到有個人影而已。丁子木定定神,努力集中注意力,在心裏麵輕輕喊:”大丁?”

    毫無反應。

    他並不氣餒:“大丁,你能出來我們談談嗎?”

    依然毫無反應。

    “我今天答應要給楊老師做起酥的,你要不要來做?”

    過了一會兒,丁子木忽然有了一種恍惚感,就好像一個人在困到極限時,有那麽一瞬間的飄忽,似夢非夢,整個人都飄起來。緊接著,他就聽到頭腦裏有一個聲音冷冷地哼了一聲。

    “我可以教你,”丁子木說,“很簡單的,其實就是一個油酥皮的問題,要試試嗎?”

    頭腦裏那個聲音再也沒出現,但是丁子木清晰地感到自己被什麽東西拽著站了起來。然後他覺得自己退到了一片迷霧中,在一片朦朧中看到有一個人從凳子上慢慢地站起來,雙手扶住操作台,看著盤裏的一團麵。

    “麵我都揉好了。”丁子木說,“疊一起來就可以了,你來試試?”

    那個人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團麵,半晌才慢慢地伸出手去。

    ***

    下午四點的時候,楊一鳴趕到了麵包店。袁樵大為不滿地說:“楊老師,您說早點兒接他而已,這算早點兒嗎?點兒嗎?點兒嗎?這才剛幾點?一會兒是晚高峰,木木不在缺貨怎麽辦!”

    楊一鳴難得耐著性子說:“他狀態不好時做出來的東西你嚐過嗎?”

    袁樵眯眯眼睛:“再差能差哪兒去?手藝在那裏擺著呢。”

    楊一鳴想起大丁的手藝,於是聳聳肩:“我不騙你,你自己問他。”

    丁子木拎著一小盒點心,不好意思地說:“楊老師,您先回去吧,我沒事兒的,等下班我自己回去就行了。”說著,他把點心盒子往前遞了一下:“這個您先拿回去吃。”

    袁樵老實不客氣地攔了下來:“狀態不好?我嚐嚐能有多不好。”

    按照往常的情況,丁子木是不會拒絕的,他會很樂意與大家分享自己的作品。可是今天,丁子木猛然縮回手:“不行。”

    袁樵尷尬萬分地僵在當場。

    “袁大哥……”丁子木自己也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那個,那個,這個是楊老師的,他,他,喜歡吃鹹的起酥,我放的是海鹽,不好吃。”

    楊一鳴不置可否地揚揚眉,心想鹹的起酥是個啥味兒?

    袁樵一副萬念俱灰的樣子擺擺手:“行了,你走吧,明天早點兒來。”

    楊一鳴沒等袁橋說第二遍,直接拉著丁子木就回家了。

    到家之後,楊一鳴指著點心盒子問:“鹹的?”

    “你嚐嚐。”丁子木小心地打開盒子,拿出一塊看起來似乎被碾壓過的點心,“我覺得應該很好吃。”丁子木牢牢地盯著楊一鳴,明亮的眼睛裏有笑意,但是更多的是隱藏在烏黑的瞳孔後麵的那種渴望和執著。

    楊一鳴看著丁子木的眼睛,慢慢地眨了一下眼,他看到丁子木微微勾起一側嘴角,浮出一朵的淺淺的笑。楊一鳴把起酥放進嘴裏,雖然不是鹹的,但是麵餅擀得太死了,沒有分出蓬鬆的層次,白糖撒得不均,有的地方過甜,餅的外形實在有點兒慘。楊一鳴使勁兒嚼了嚼,衝丁子木豎起一根大拇指。他剛想說:“還不錯,作為一個新手,這個水平已經相當不錯了。”又覺得這話不妥,於是他說:“真不錯,以前沒吃過你做的起酥,這個味道挺好的。”

    丁子木微微皺了皺眉,眼睛裏明亮亮的,帶著審視和探究的神色注視著楊一鳴。

    楊一鳴慢慢地吃完一塊起酥,又從袋子裏的拿了一塊塞進嘴裏:“以後多做點兒當早點吧。”

    丁子木忽然瞪大了眼睛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點兒什麽,可還沒來得及出聲,他就搖晃了一下軟軟地往下倒。

    “二木!“楊一鳴飛快地伸手把他攔腰抱住,丁子木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目光變得柔軟,剛剛那種鋼針一樣鋒芒畢露的尖銳感迅速消退,隻剩下一片溫潤。

    “他走了。”丁子木一邊說一邊攀住楊一鳴的肩頭,“讓我扶一下,太累了。”

    “你撐了多久?”楊一鳴帶著幾分怒氣問,

    “還好。”丁子木借著楊一鳴的支撐慢慢地站穩,額頭上瞬間爆起一層細密的汗珠,“他中午來了一會兒,後來……”

    “坐下說!”楊一鳴強硬地打斷丁子木,把他扶到沙發上坐下。

    “沒事兒,我第一次這樣跟他……交流,有點兒不習慣。”丁子木臉色變得蒼白,笑一笑說,“有點兒累,歇一歇就好了。”

    楊一鳴去衛生間擰了一條熱毛巾輕輕蓋在丁子木的額頭,擦去那一層冷汗:“累嗎?累的話就去睡。”

    丁子木搖搖頭,在沙發上坐正身子:“其實我沒事兒,我身體還是挺好的,就是有點兒累神,他上午來了,做壞了一個蛋糕,然後中午來做了這份起酥。”

    “然後一直沒走?你得多累啊!”

    丁子木點點頭:“我第一次嚐試這麽長時間和他在現實世界裏共處,總覺得有種要飄起來的感覺,總覺得自己在控製不住地走神,我需要拿出全部的注意力來才能順利跟他交流,所以就特別累神。“

    “他怎麽了?”楊一鳴問道。

    “我猜,他是想試試看‘生存’。”丁子木平靜地說,“一個人總要懂得生存的,你是老師,羅颺做設計,宋智開公司,袁大哥賣麵包,而我是個做麵包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空間和方式,大丁……我猜他在找他的生存方式。”

    楊一鳴用手背輕輕擦擦丁子木的臉:“很辛苦吧。”

    丁子木慢慢地搖搖頭,他說:“我覺得,大丁更辛苦。今天,我一直看著他,我覺得我能體會到他的感受。”

    丁子木想了想,接著說:“我說不上來那種感覺,就是覺得特別絕望,有種在大海裏飄著,明明能看到陸地可就是遊不過去的感覺,我玩命遊,玩命遊,可陸地就是在前麵,永遠也夠不著。楊老師,我覺得大丁,真的很可憐。”

    “那你想怎麽辦呢?”楊一鳴問。

    丁子木筆直地看著楊一鳴,牢牢地抓住對方的目光,然後伸出雙手,手掌緊緊地貼著楊一鳴的頭的兩側。他用力箍住楊一鳴,湊近他,讓兩個人的呼吸攪在一起:“但是我不可能放棄你。”

    楊一鳴耳邊嗡的一聲響,受到蠱惑一般俯過身子吻上丁子木,舌尖毫不留情地闖進去。丁子木在一瞬間就捕獲住了那舌尖,果斷地迎上去與之糾纏。他用力抱緊楊一鳴的頭,十指深深地插|入對方的發根,仿佛抓住的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他喘息著離開楊一鳴的唇,他說:“以前,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活著。現在,我想在有你的世界裏活著。”

    “我在,哪兒都不會去,陪著你。”楊一鳴說。

    丁子木看了楊一鳴一會兒,忽然就紅了眼眶:“楊老師,我,我覺得我在傷害大丁,可我真的不想這樣。”

    “人生八苦,總有一個‘求不得’。“楊一鳴在丁子木的眼睛上輕輕吻一下,把手掌放在丁子木的心口,“但是我要你明白,這顆心和這條命,是你的,你是丁子木。”

    這個夜晚,丁子木又回到了自己的臥室,他對楊一鳴說:“我知道看著你和別的男人躺在一起是什麽感覺,所以我不能睡你那裏。”

    楊一鳴幫他把被褥搬去小屋,又給他灌了一個熱水袋:“這屋背陰,暖氣還少兩組,比我那屋涼,你當心別凍著。”

    丁子木躺下後,看著雪白的天花板,忽然就想起來曾經大丁跟他說的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大丁說:“我要和你比一場。”

    比什麽呢?丁子木苦笑一下,比誰能獲得楊一鳴的心嗎?這有意義嗎?還是比誰能活得更好?如果這樣能讓你更甘心,那我願意跟你比一比,我會認真對待。(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