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我可不是你的資鳳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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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待是什麽滋味?

    我想起爺爺死的那天,我從清早,就坐在他的床邊,等著他醒來。在屋子的一個角落,有一隻蝸牛,一直陪著我。它在慢慢的爬,一寸一寸的,慢慢的爬。我想,當它爬到窗台的時候,爺爺大概就會醒來。

    然而沒有。

    蝸牛爬到了窗台,爺爺依舊睡著。

    太陽柔和的光線,從窗戶照射進來,照到爺爺安詳的睡顏上,像我見過的寺廟裏的銅象,有種神聖的光。

    爺爺睡得很香。

    我伸出小小的手,撥拉一下蝸牛,讓它翻到我的掌心,然後托著它,重又把它放到牆角。

    我的小夥伴,爺爺還沒醒來,再爬一次吧。

    蝸牛很聽我的話,它從頭開始,蠕動著軟軟的觸角,背著重重的殼,一步一步,慢慢的爬,爬啊爬,那麽努力,那麽認真。

    太陽的光線熱烈了些,一束一束的,在房間裏跳躍,灰塵也跟著起舞,一切都是活的,我的心,我的蝸牛,還有,我的爺爺嗎?

    蝸牛又一次爬上了窗台,它是不是性急了點?爺爺還沒睡好,他要等會才醒來。

    我捏著蝸牛的殼,再次把他放到牆角。

    蝸牛似有點小小的不爽,它在牆角轉了一圈,以此表示它的抗議。不過,抗議之後,它還是乖巧的又往上爬。這回,它知道爺爺睡得很沉,所以它爬得格外慢,慢得仿佛是在停滯的時間裏。

    太陽的光線跳躍得累了,懶洋洋的想回去休息,它先是離開爺爺的床,然後離開我光著的腳背,然後,又離開那被爺爺坐得發亮的竹椅,然後,它退到了窗台那裏,和剛剛爬上去的小蝸牛捉了會迷藏,然後,它滑下了窗台,離開了這個房子。

    它肯定是想象爺爺一樣睡覺去了。

    爺爺睡得可真久。

    我把臉貼到爺爺的臉上,沒有陽光的照耀,他的臉好冰,像冬日裏的雪。

    蝸牛也窩在陽台睡覺。

    無論它到哪裏,它都背著它的殼,有殼就有家。

    而我,要有爺爺,才會有家。

    爺爺什麽時候才會醒來?

    小蝸牛,我們再等等,好嗎?

    我雙手捧著這累得不想動的小夥伴,再次把它放到牆角。

    蝸牛伸出濕濕的觸角,探頭探腦一會,終又縮了回去,縮在那個角落裏像爺爺一樣睡覺。

    暮靄沉沉。

    我安靜的坐著,蝸牛安靜的縮著,爺爺安靜的躺著。

    天邊最後一絲光亮,也消失了。

    天黑了。

    時間停止了。

    無邊無際的黑。

    爺爺死了。

    從天亮到天黑,漫長的等待,我終是沒等到爺爺醒過來。

    等待是什麽滋味?

    悲傷的滋味,絕望的滋味,恐懼的滋味,孤獨的滋味,苦澀的滋味,無依的滋味……

    那時我還年少,其實並不能把這些滋味辯個分明。然而,那種苦澀的悲傷,孤獨的絕望,無依的恐懼,卻留在我年少的記憶裏,我想不到,未來的一天,它們會再次複活,而且,更加深刻和強烈。

    天的黑被五彩的燈襯著,顏色淡淡的,好像光亮依舊還在的樣子,可漸漸的,燈一盞盞熄了,黑色濃重起來,隨著時間推移,濃重的黑裏帶著絲絲寒氣,周圍寂靜下來,除了我的眼睛和我的心,好像一切都睡著了。

    睡得太沉,像是死了。

    是嗎?

    當然不是。

    因為那到了極致的黑,忽然像被什麽撕裂了一樣,透出一點點亮的縫隙,那縫隙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把周圍的黑都照薄了,照淡了,變成鴨蛋青的顏色。

    那些慘白的守夜的燈,也熄了。

    晨曦從窗戶透了進來。

    然而卻透不進我的心裏。

    我的心,依舊是最深最沉的黑。

    如此的黑。

    是等待的黑,一如我那一天的心情,等著我的爺爺醒來。隻是,最後,爺爺沒有醒來,爺爺死了。

    而這一次,我等待的,是我的愛情歸來,隻是,最後,愛情沒有歸來,愛情死了。

    成功要趁早嗎?

    資鳳翔,青梅竹馬的戀人,也抵不過你一顆成功要趁早的野心,是嗎?

    高高在上的貴公子身份,是你登天的雲梯,是嗎?

    所有的痛苦、相思、煎熬、甚至不顧一切的付出,換來的,不過是相逢如陌路,不過是殘忍的欺騙,不過是在最後關頭,哪怕我肯原諒,你依舊無聲無息的放手,是嗎?

    資鳳翔,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前程,對你真的那麽重要嗎?重要到,昔日的戀人就在眼前,你也不肯和她在一起?

    你可知道,這些年她是怎麽過的?你可知道,她背負著失去你的痛,還要背負著屬於你的責任?你可知道,無數個夜裏,她枕邊一片潮濕,幾乎流幹了所有的淚?你可知道,她為了錢,出賣了自己的尊嚴,還親手扼殺了一條生命?你可知道,她隻所以一直能堅持下去,是因為一直有愛的支撐?

    資鳳翔,你可知道這些?

    現如今,你讓她的支撐轟然倒塌,你讓她的愛成為一個一廂情願的笑話,她還有什麽勇氣,繼續麵對今後的人生。

    資鳳翔,你為什麽要如此殘忍?為什麽死了又要活過來?

    為什麽?

    我枯立窗前,心如槁灰。

    從黑夜到白天,從白天到黑夜,我不知站了多久,周圍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我在我自己的思想世界裏,沉沉浮浮,沉沉浮浮,尋不到一個出口,幾乎要窒息而亡

    不知什麽時候,耳邊一直有個聲音,模糊的,聽不真切,可卻執著的響著,仿佛不知疲倦似的。

    是《月夜》。

    在我決定離開深圳,離開這裏的人和事,隻一輩子活在過去的虛幻裏,沒有現在,也沒有未來時,我把《月夜》,當做了我的鈴聲。從今往後,我就隻活在那個月華如水的晚上——那個和我並肩而立的男孩,是我剩下的寂寞旅途的唯一念想。

    然而此時,這個念想,卻是個笑話。

    帶淚的笑話,如此荒謬。

    我的眼睛遲鈍的轉動著,我的腳步遲鈍的移動著,我找到那個,找到發出這個聲音的罪魁禍首,它還在不知疲倦的響著,可我隻覺得如此厭惡,幾乎想都沒想,我把那扔了出去。

    砸到了牆上,碎裂開來。

    有一塊碎片,反彈回來,彈在我的手背上,竟劃拉出一道長長的口子。

    我看著血珠從口子那裏冒出來,一顆一顆,像瑩潤的珊瑚。

    我的淚也流了出來。

    真傻啊。

    為什麽要受顧傾硯的蠱惑?為什麽要去問他是誰?為什麽不像以前一樣逃避?為什麽不相信那似是而非的事實?如果不是如此執著的想要一個結果,那愛就還在,即便人沒了。可是現在,人還在,愛卻沒了。

    但人在有什麽用呢?他已經不要你了,他和你已經沒有關係了。

    可你失去了你心中的瑰寶,失去了你的精神支柱,你失去了你的整個世界。

    他就是你的整個世界啊!

    雖然很多年前的那天,當你在海上一圈圈搜尋的時候,你的世界已經坍塌,但這一回,你的世界,卻是完完全全毀滅,屍骨無存。

    痛嗎?如此之痛?

    痛到沒有知覺。

    我蹲下來,撿起那片割傷我的碎片,那是屏幕的碎片,月牙形的,有著好看的弧度,更有著尖尖的頭,它像一把彎刀,割的是我的手,更是我的心。

    可我不知道痛。

    我用那彎刀,重新割開那已經結了血痂的傷口,看著血紅的血珠再一顆顆冒出來,冒得越來越多,匯成一條細細的線,那線蜿蜒著,流到手腕那裏,然後,滴到地上,滴成小小的一灘。

    血是活的

    即便心死了,即便愛死了,可血,是活的。

    我怔怔的看著那血。

    我還是活的嗎?

    又有什麽聲音,要來打攪我的安寧。砰砰砰砰,砰砰砰砰,響在我耳裏,卻到不了我心裏。

    我懶得理。

    血又凝結了。

    我再劃一下。

    繼續有血珠冒出來。

    原來人的血,有這麽多啊。

    有雙皮鞋,出現在我的視線裏。

    我緩緩抬頭,看到眼前蹲了一個人,幾乎斜飛入鬢的眉,明亮如日月光華的眼,高挺的鼻,厚薄適中的唇。

    這是一張完美的臉。

    我記憶裏的臉。

    “鳳翔。”我喃喃著,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臉的主人不說話。

    我伸出手,指尖一點一點撫上他的臉龐,讓人安心的溫度,溫暖人心的溫度,能讓死去的心複活的溫度。

    “你來了!”我的血大概已經沒流了,但淚浮了上來,模糊了我的眼。

    “你看好了,我可不是你的資鳳翔。”冷冷的話語,帶著說不盡的譏嘲。

    我像被燙了一樣,縮回手,飛快的抹了一下眼,抹去眼裏的淚霧。眼前的臉變了,變了,變成那個斯文雅致的男人,咋一看像個謙謙君子,儒雅書生,可一說話一出招,便是魔鬼也不及其乖戾狠毒。。

    我大驚,嗖的一下站起來,想要逃離。

    逃離他的身邊,逃離他的蠱惑,逃離他的掌控。

    越遠越好!

    然而,我剛移步,眼前卻是一黑,身子一沉,就栽了下去。

    是太累了吧,是太餓了吧,是太怕了吧。

    這個世界,我已了無留戀。(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