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老道張黃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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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淮河邊上來了一個白袍老道,白須飄飄,最顯眼的是那雙目猶如晨星一般,舉止動作之間步不踏塵,實在是高人風範。

    有在河邊招徠生意的阿姆,瞧著這老道長都搖頭一聲歎息,以她閱盡男人無數的眼光,自然看出這老道士年輕時候必然有一副能迷死無數姑娘的俊秀皮囊,如此人中龍鳳,卻他娘的偏偏出家做了道士。也就是她的心裏沒多少普通人對道家真人的敬畏,才敢如此胡思亂想,至於周圍的百姓,則在琢磨這是哪處道家聖地的真人來遊曆人間來了。

    這老道走進附近的茶攤,要一杯碧綠茶水,淺斟慢飲。身後約莫十幾歲年紀的小童兒懷抱著棋盤,額頭上點了一顆紅痣,圓圓一張臉龐模樣討喜,尤其是頭上那兩個發髻,讓路過的孩子都想伸手去抓一抓,這小童兒也不惱,從衣袖裏掏出幾顆糖來,那幾個胡鬧的小孩子就都乖乖聽話了。

    有觀察仔細的,會覺得這小童兒看人的目光卻不像是孩子在看大人,像什麽呢,這個也過了大半輩子自認為識人無數的過路客也說不好,隻是忽然想起前些天尼姑庵裏一個活菩薩,想到這裏這過路客又笑了,隻是十幾歲的一個小娃娃,如何能有菩薩的悲憫?嗬嗬一笑,隻當自己想差了,收拾了東西,離開茶攤。

    隨著日頭升起,周圍漸漸熱鬧起來,有人注意到這在茶攤上的老道,忐忑問一聲道長算卦?老道眯眼一笑,示意這客人坐下,正是家道不順的茶客也有著試探眼前這老道的心思,什麽都沒吐露,要知道如今也不是沒有口才極好的騙子冒充道家真人,騙去大筆銀子。不過旁人瞧著這老道隻三言兩語之後,這位茶客就對這位佩服的緊了,老道說好了二兩銀子,這位生活還算富裕的茶客毫不在意的掏出了五兩,臨走時候千恩萬謝。

    茶攤上的人越來越多,行走江湖的,還是五湖四海各個不知名道觀的道士居多,真正的道家真人,普通百姓那是一輩子都指不定無緣一見的,此時聽說秦淮河畔的茶攤上來了一位算卦相當厲害的道長,不少人都找來,有算前程生意的,有問姻緣的,更有怕是沒見過世麵的老嫗,說什麽要算一算自己家丟的一隻老母雞。

    老道來者不拒,不問算什麽,隻論先來後到,不過收的銀子各不相同罷了,那個問家族中生意的,老道獅子大開口要了三十兩,而那個來算老母雞的老嫗,老道之要了兩文,一杯茶錢都不夠。

    茶攤的老板看著往來的人群一臉喜色,這等的口幹舌燥的,誰不得喝上一杯茶水?那是一點兒也不介意這位老道長占著喝茶的地方給人算卦收錢,可惜了就說這天底下哪有一直掉餡餅的時候?這老道才算了十卦,就說今日的掛已經算盡,接著就帶著身邊的小童走遠了,茶攤老板硬著頭皮上前,問道老道長明日還來喝茶嗎?

    老道沒有說什麽,倒是身邊的小童兒和煦一笑,回應道這得隨緣。

    茶攤老板有點失望。

    老道二人在人群裏穿行,走到無人的拐角,那生來一副悲憫相的小童兒才開口問道,“那老嫗家的母雞分明被鄰居家抱走,先生,你為什麽說那母雞是被黃鼠狼叼走了?”

    老道伸手摸了摸那小童兒的頭,說道,“那鄰居家的是一對孤兒寡母,五歲的兒子發了燒生了病,才偷了一隻雞。老嫗一家認為鄰居是個寡婦十分晦氣,老嫗家中的兒子卻又對那寡婦有點意思,有些事啊你能看到,有些人啊你卻不懂,要真是叫那老嫗曉得自家的老母雞是被鄰居寡婦抱走,十有八九會有血光之災,我若今日不在這裏算卦,那老嫗也隻是懷疑,不會生事。”

    老道士感慨道,“這因果糾纏,終歸可都得回到我身上,隻換來兩文錢,你說值還是不值?”

    小童兒目光平靜,跟上老道的腳步。

    正午時候,老道和身後的小童兒登上一艘畫舫,畫舫主人是個懂詩情畫意的,畫舫四周皆有雕欄,船上掛著綠色帷帳,而帷帳中有悠揚聲音傳來,有懂得音律的,隱約聽出點兒什麽,再找人一打聽,才算確認了那船上的果然是如今的獅子樓那位紅絮姑娘,也不知那船上是哪家公子  ,竟然請得動這位如今風頭正盛的揚州名妓?

    說起來還是陸家那位少爺遊學歸來,和一幫揚州的風流士子在這秦淮河上吟詩狎妓,順帶著重新評了一回“秦淮八豔”,原本在榜上幾位多是相貌身材一流的美豔女子,但陸大少爺哪裏是普通男人的眼光,毫不留情給了兩個已經是絕世尤物的名妓“豔極而俗,才情欠缺”的評價,往日有著這秦淮八豔之一的名頭,得吸引來多少一擲千金的富商巨賈?於是不止那兩個名妓哭鼻子抹淚的喊著要去跳河,就是那女子身後的老鴇龜公這些日子都哭喪著臉。走了舊人總有新人,這次重評的秦淮八豔之中,除了一位年方十五的新人之外,最大的贏家就屬於獅子樓這位柳紅絮姑娘了,陸家公子評的是“人淡如菊,曲藝無雙”八個字,要不是這位紅絮姑娘比起周圍的紅牌年齡稍大了些,否則借著這陣風勢去爭一爭這八豔之首都有可能。

    可哪怕是八豔第六,也足夠讓無數公子哥化作狂蜂浪蝶,以至於如今紅絮姑娘的身價水漲船高,一般的普通富貴人家,要想見到柳紅絮一麵都十分困難,更何況讓紅絮姑娘親自登船奏曲?

    直到偶然間畫舫主人掀開帷帳,旁人驚鴻一瞥之下才看見一張比前些日子評出的秦淮八豔絕不遜色半分的美貌麵孔,隻是看裝束神態,卻分明是個男人!

    若是李月白在此,自然會認出此人正是當初遇見的那個自稱易水寒的小魔頭。

    此時易水寒在柳紅絮身旁蹲下,信手撩撥琴弦,重彈了一遍方才柳紅絮的曲子中的一段,雖然不比柳紅絮的造詣之深,但隻這聽這一段,這琴技也算不得差了。

    易水寒目光盯著琴弦,卻是與老道說道,“老師您的謀劃奏效了,西湖劍宮那個紈絝子已經入了這棋局,錦衣衛來晚了,曹久已經逃了。”

    老道微微一笑道,“你有怨氣?”

    易水寒咬牙切齒道,“幼稚。”

    老道苦笑一聲,自然明白這一聲幼稚說的是何人,說起來,那個出身遠超一般世家公子哥的書生對自己這徒兒還是一番真心呢,隻是洞察人心如他,都不說能穩穩猜中書生行事,不僅僅因為那書生是個乖戾之徒,更因為人心中一旦沒了枷鎖,其實早就不在紅塵之中了,他又如何掐算?反倒是那書生無論如何行事,分寸還是有的,這些年輕人之間的賭氣討好,爭風吃醋,他這麽一個老家夥,哪裏還應該去摻和?

    老道轉而低聲道,“錦衣衛的無功而返,不僅是書生插手,未嚐沒有那位王家雛鳳的意思,王鴻哪裏是丁點成績就滿足的人?曹久不死,有的人才更加寢食難安。若是心中無饕餮,王家憑什麽成長為龐然大物?這位王家雛鳳,倒是從王家的生意場上學來了不少道理。”

    易水寒沉默不語。

    老道接著道,“如今這一盤棋下去,第一要看曹久能不能逃,廟堂和世家不願看他活下去,江湖就更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了。他八成是要跳出這天下了,他想從海上逃去東瀛?我們是坐山觀虎鬥,還是驅狼吞虎?打壓這些世族是皇帝的決心,也是王鴻的野心,可龍椅上那位,未嚐不知道,這一來他也要壯士斷腕,失去些什麽了,魚和熊掌不可兼得,自古以來的道理嘍。天下皆亂,我們才可火中取栗,接下來我們反倒是要看看西湖劍宮那位公子哥,他先登堂入室,入了皇帝的眼,接下來才是我們的機會。”

    “要想斬了別人大龍,自己先得化龍啊。”

    半跪在地上的柳紅絮,拿著眸光悄悄打量蹲在自己身旁的易水寒,這位獅子樓的幕後東家實在神秘,她在獅子樓中幾年,見過這位東家的次數都屈指可數,要說第一次見麵,看到易水寒這美貌麵孔就連她都忍不住麵紅心跳,然而幾次貼近接觸,就比如如今這般距離,易水寒蹲在自己身旁,雪白脖頸清晰可見,她柳紅絮終歸是個女人啊,這麽幾次下來,她如何察覺不出這位神秘東家其實同樣是個女子?

    然而這並不能減少柳紅絮心中恐懼,尤其易水寒與老道的對話並沒有刻意避開她,就越發讓她覺得遍體生寒了,那日遇見那說她曲中春色有秋聲的公子哥,原來也隻是眼前這可怕老道棋盤中的棋子嗎?究竟是何人竟然是打算將這些往日她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玩弄鼓掌之間?

    柳紅絮不敢去想了,心神激蕩之下,不小心拉斷了琴弦,柳紅絮未敢發出聲音,隻死死咬住嘴唇,而手上已經被鋒利琴弦劃出了血珠子。

    老道隻輕飄飄的看了柳紅絮一眼,就連老道身後站著不動的小童兒,眼光中都半點波動都無,直到易水寒扭過頭來,做了個手勢,讓她先退下,柳紅絮才如蒙大赦,雙手懷抱著古琴,款款退出船外。

    易水寒一手扶著船舷,看著柳紅絮下船的身影,背對老道。

    老道士似乎看出了易水寒心中所想,輕笑道,“你如何看待西湖劍宮那位公子哥?”

    易水寒不屑輕笑道,“紈絝而已。”

    老道士悠悠歎息,“分明一紈絝,卻有人追隨,有人效死,就哪裏還是普通的紈絝,更何況天下氣運,此人竟獨占其九!”

    易水寒一雙美目猛地瞪圓,顯然難以置信。

    扭過頭來,不是看向老道,而是看向老道身後的小童兒,名為玲瓏的小童兒眸光清澈,與易水寒平靜對視,易水寒嫣然一笑,緩緩走近,卻是猛地伸手揪了一把這童兒的頭上發髻,小童兒臉上表情驚愕,然而這驚愕表情還未散去,又發覺那一雙手又捏在了自己臉上,於是這小童兒隻是拿呆愕表情看著眼前的易水寒,反倒比一般這個年齡的少年人更顯得有趣。

    易水寒仍沒放下那一隻捏著小童兒臉蛋的手,輕笑問道,“你幫姐姐我也看看氣運如何,最不濟也要看看魔教的氣運,雖然我不知為何一出生就成了人人喊打的魔教妖人,也不知魔教為何成了一個如此勢微的爛攤子,我也不願先輩留下的東西消失在我手上。”

    最後易水寒的語氣就是唏噓了。

    玲瓏看向易水寒,先生說他有第三隻眼,輕易不能睜開,才在他眉心點了一顆紅痣,可那隻眼睛卻仿佛心眼,雖然不及睜開時候看的清楚明白,這芸芸眾生的軌跡,卻仍舊如同繁雜的絲線蜂擁而來,與他纏繞在一起,他並沒有想去看眼前這獨特的女子的那條線,可隻心念一動,那條線卻分明顯現了出來,容不得他不見。

    易水寒不知為何眼前的少年人忽然雙眼流下淚來。

    易水寒心中有些淒涼,臉上卻沒有悲色,輕撫著袖中劍鋒道,“不看就不看了吧,畢竟過去了這麽些年,魔教早就該死了。”

    她沒有去問玲瓏這是自己的氣運還是魔教的氣運,她與魔教的氣運是纏繞在一起的,因為她姓楚,名盈,在這個世上,已經是當年那個叫萬人唾棄的大魔頭楚雄山唯一的血脈遺留了。

    老道最後下了船。

    小童兒依舊跟在身後,依舊抱著一個老舊棋盤。

    老道在水岸邊駐足,看向遠處。

    岸上有腰間掛著劍的少俠朝著這水上的遊船指指點點,穿著藕色衣衫的姑娘這賭氣在少俠腰間掐了一把,兩個人嬉笑打鬧,老道看不見這二人的嘴型,但也大概猜的出來,方才那位少俠喲,怕是胡吹大氣說某某一天定要包下一艘頂大頂豪華的遊船,帶那藕色衣衫的姑娘好好遊覽一番這秦淮河上景象,而身旁姑娘,哪裏不曉得眼前人是什麽貨色?自己都窮的叮當響了,還整日做著成為天下第幾高手的白日夢,自然不信這家夥真有本事給自己包下一座遊船,可嘴上不信,心裏卻是甜的,就像是自己早就知道眼前這個家夥一輩子恐怕都是一個普通遊俠兒,可選中了他,這一輩子就打算陪他浪跡天涯。

    就在那遊俠兒看著的頂豪華遊船上,一擲千金的富商巨賈,身邊是環繞的鶯鶯燕燕,手邊美酒,是足足窖藏了幾十年的美人醉,價值不菲,卻被傾倒進河中。

    站在碼頭上,有幾十裏相送的文士墨客,涼風瑟瑟,那隻瞧見一個背影的文士,是在說千裏之外再無故人還是在說天下誰人不識君?

    人生百態嗬。

    老道說了一聲,走了,回家了,小童兒跟在身後亦步亦趨,再招搖過市,算命的幡子已經收了起來,畢竟今日的卦已經算盡了。

    直到回到那個門前有兩棵黃柳樹的家裏,老道士坐在藤椅上,搖搖晃晃,哼起不知是哪年哪月寫下的詩句。

    “天高秋去也,日淡紅霞晚,麵餅粗茶舊棋盤,老樹遒枝猶剩一隻蟬……”

    “人是不可斷,星辰不可參,天下為局誰做子?手談罷了抬頭明月寒呐。”

    此時老道也在抬頭,看到天上若隱若現的星辰,雙眼中卻是比星辰更亮的眸光,璀璨的仿佛不該來自一個人生遲暮的老人。

    如今不少人知道他這個神機妙算的老道張黃柳。

    可這天下啊,不知是否還記得當年的士子張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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