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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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驕陽熾烈,煨蒸大地,正是個靜謐慵懶的午後。

    元春因連夜來噩夢纏身,幾日裏皆夜不能寐,身子本十分困倦,本想趁著午後困乏靜謐好好歇個中覺,不曾想今日卻尤其悶熱難耐,竟連一絲夏風也無,似乎天邊正醞釀著無盡雨意。

    輾轉難眠之際,索性起身至園裏散心。沿著廊下陰影,無意間路過姑媽的居所,想著也無甚事,倒也可尋姑媽說說話解些煩悶,便起步向院中走去。

    一路穿庭過院,不過遇著一兩個看門的丫頭,見著她們一行隻小心的隱在一旁,一不過來見禮,二也不前去通報主子,眼見就要到了待客正門,連往常裏慣來迎人的嬤嬤也不見半絲蹤影。

    元春心中納罕,待要遣人進去詢問一番,就見簾門處走出位約莫七八歲的小丫頭,見著元春一行,快步上前拜了一拜,怯生生地開口道,“給表姑娘請安。”

    “你這丫頭我瞧著眼生,可是近日新來的?嬤嬤去哪兒了?”說著不等小丫頭回答,就長歎一聲道,“哎!不知姑媽今日身體可有好些了麽?”

    “托表姑娘的福,太太近日總算是大安了。一大早,就帶著嬤嬤並幾個大丫頭出了院子,奴婢是今日裏留守看房的。”說著飛快瞄了元春一眼,低頭繼續說道,“太太臨走時吩咐,若表姑娘今日過來,就請姑娘進屋喝杯茶再走。”

    “出去了?”聽罷,元春彎眉微蹙,言道,“姑媽病體才愈,正是需要好好將養之時,怎麽這會子又出去了?嬤嬤怎麽也不勸著些?可知姑媽去了哪裏?”

    小丫頭臉現猶疑,“奴婢也不是很確定,不過聽院裏其他姐姐們說,仿佛是去了東院小佛堂裏。”

    “恩。”元春還待要問,身後的抱琴卻在此時悄悄湊近元春耳旁,小聲言道,“想是為那未出世的林小少爺禱告往生呢,聽巡院的小廝們說,那裏挨近林家曆代先祖的齋供之地。”

    元春點點頭,開口道,“既如此,咱們也同去上柱香才好。”

    臨走不忘對那看門的丫頭說道,“你且先回吧。這次來去匆忙,恐怕是不及品嚐你辛苦備下的香茗了,這裏隻得先提前謝過姑媽好意,待日後得閑再來吃茶不遲。”

    “不敢。表姑娘慢走。”那丫頭趕忙彎腰恭送元春一行。

    此時,東院佛堂,賈敏坐臥在蒲團之上,一邊撥弄手邊佛珠,一邊雙眼放空,香爐裏一炷燃香,煙路筆直,餘香滿室嫋繞。

    嬤嬤躡腳邁進佛堂,瞧著自家太太這般魂不守舍之態,上前輕聲喊道,“太太。”

    賈敏抬眼瞧見來人,開口道,“她可是向這邊來了?”

    “按著太太吩咐,表姑娘一行果真正向這邊走來,這會估計已過了東門,轉眼也就到了。”

    “既如此,便按先前的安排去做便是。雖說不過一個小姑娘,縱使智慧妖孽,心計怕也有限,但總歸也是母親自小調教著長大,說不得就有什麽過人之處,一切還是小心為上。”說著又想起前兒璉兒查到的那些糟心事,賈敏幽幽道,“四大陪嫁丫鬟,竟有三個已被我那好二嫂收買,她的女兒又怎可小覷,何況還是個飽讀詩書的!”

    “那些吃裏扒外的賤人,竟敢做下背主之事,太太還提她們作甚!”嬤嬤黑著一張菊老臉,咬牙切齒道,“依奴婢說,不如趁早尋機將她們一一處置了為妙,省得身邊日夜盤著這幾條毒蛇,想起來倒叫人寢食難安。”

    “哼!人在做,天在看,那些做了虧心事的,看老天爺最後饒了哪個。”

    元春才過東門,因想到這裏離林家祖祠之地甚近,便不禁放緩了腳步,且行且四處觀望。著眼處皆低調奢華,比之內院的俏皮清雅,卻是多了層莊重肅穆之感,可見這裏定非主人家尋常生活之所。

    嗅聞著鼻端縈繞的檀香,眼前又轉過一道月洞門,搭眼瞧去,卻見兩溜廊房,中間挖了一個大大的水池,一觀景小亭秀氣的矗立於水上。

    未進院,迎麵先襲來滿眼的青荷綠水,芙蓉紅豔,佛蓮傲立,憑生了一顆清雅之心。

    元春待要提裙跨入門中,卻聽身後鼓瑟一聲輕喚,“姑娘。”

    元春回身,問道,“怎麽?可有哪裏不妥之處?”

    鼓瑟聽罷,先不回話,四處環顧一周後才言道,“依這林府格局,奴婢瞧著,這東院似乎已非內院所屬,咱們乃客居女眷,如此浩浩蕩蕩不通而入,怕是有些失禮了?”

    “你這丫頭倒是提醒了我。”元春皺眉瞧著身後一溜的丫鬟嬤嬤,吩咐道,“前麵清靜之地,確實不宜多帶仆婦。如此,便由抱琴鼓瑟二人隨我進去,其餘就勞王媽媽帶頭等在此處吧。若我久不回轉,定是姑媽留我在裏麵陪伴說話,大約晚飯之前是不能回了,你們自散回去便是,左右我身邊還有抱琴她們相伴。”

    說完也不等留下來的回應稱是,便徑直帶著兩大貼身丫鬟進了月洞雕門。

    咋一進這佛堂小院,卻覺一股陰涼之氣迎麵襲來,竟像是與外麵不是同一片天地一般,一步是夏日蒸籠的酷暑,一步卻是團錦簇的暖融。

    見著這反常之象,元春不知怎的心裏先是打了一突,想起先前鼓瑟曾說這裏離林家祠堂甚近,腳下踏的又是佛祖之地,不覺間俏臉便白了幾分。

    幸好此時見嬤嬤從對麵走來,元春強收起心中惶恐,快步上前寒暄廝見。

    嬤嬤還如往常般,笑臉相迎道,“姑娘這會怎麽不在房中歇覺,卻是到了這裏?瞧這大熱的日頭,一路行來,曬傷了臉蛋可如何是好?”

    說著就上前拉起元春的衣袖,心疼道,“姑娘快隨老奴先到廂房,吃盞涼茶解了暑氣,再用冰水淨麵清爽清爽,免得太太過後曉得姑娘大熱天跑來瞧她心裏難安愧疚。”

    被個老嬤嬤拉住衣袖,元春矜持著臉麵不好多言,一旁抱琴體貼地上前抱住嬤嬤抓衣袖的那隻胳膊,笑嘻嘻地道,“那可得多謝嬤嬤款待,再沒有比這更周到細致的了,隻不過,不知我們這些做丫頭的可是也有福分吃上一口林姑爺府上的涼茶麽?”

    嬤嬤瞧著自個被抱住的胳膊,也不以為意,隻說道,“自然是有的,待會我帶你們且去耳房瞧瞧,那裏不隻涼茶管夠,更有上好的點心果品,盡夠供你們這些饞貓敞開了肚皮吃了,不怕你連吃帶拿,怕就怕你一時受用不盡舍不得走嘍。”

    “嬤嬤的點心自然是頂好的。不過,咱們這次隨姑娘前來卻是來尋姑太太來的,怎麽也得等我家姑娘見著了姑太太,我們才好退下偷懶不是。”

    一聽提到主子,嬤嬤忙斂起臉上的笑骨朵,緊著麵皮唉聲道,“怕是要辜負你家姑娘的一片心了。我家太太一大早過來這邊念佛,此刻早已是身子乏倦,老身好不容易三請四勸地哄著太太歇下,這會子估量著也就剛剛入夢,若等她醒來,怕是還得有好一會子要等。”

    “既來了,就沒有即刻回去的道理。”元春打量著池中佛蓮,斟酌道,“這芙蓉開的這般賞心悅目,池中錦鯉殷勤戲水,岸邊楊柳空自妖嬈,卻是缺個賞景之人。不若勞嬤嬤辛苦一遭,叫人在前麵涼亭中備些茶果點心,暫且將我們主仆安置在那兒,邊賞景玩鬧邊等姑媽醒來豈不兩全其美?”

    元春說完,原本以為能聽到十二分讚同,卻不想嬤嬤竟是滿臉為難,連話也講不利索地阻道,“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啊!姑娘若想消遣時間,咱們這裏客房盡夠,姑娘想去哪間就去哪間便是,隻這水上的淨心亭卻是萬萬去不得的啊!”

    “這是為何?”元春訝異道。

    “姑娘何必追究,總之那裏是個晦氣之地,姑娘嬌嬌柔柔女兒家,還要遠著才是。”嬤嬤不由分說,徑直往前快步帶路,腳尖一轉隨手打開緊挨著廊房處的一門,將人請進去後才道,“姑娘且等著,我這就去叫小丫頭們過來伺候上茶,你們先委屈一會。”說著便腳步慌忙地出了客房。

    元春見機忙給鼓瑟使了個眼色,鼓瑟會意,抬腳便緊隨其後的追了上去,嘴裏還喊道,“嬤嬤等等,不知府裏姐姐曉不曉得我家姑娘脾胃,還是我陪嬤嬤去膳房走一遭才是穩妥。”

    待鼓瑟腳步走遠,元春才撿了個幹淨的靠椅坐下,疑惑道,“嬤嬤剛才言語裏似乎隱有許多未盡之意?”

    “誰知道她剛才是不是在故弄玄虛?”抱琴瞪著手中髒汙的手絹,不滿地說道,“也不知這地方多久沒人來打掃了?瞧這桌上塵灰怕不得一尺來厚,嬤嬤也真是,就不能給咱們安排個稍微幹淨些的房間?”

    元春手指劃過桌麵,白嫩的指端當即黑烏一片,嫌惡地用手絹反複揉搓,又道,“可見嬤嬤剛剛是何等的方寸盡亂?往常那樣細致穩妥的一個人兒,竟將貴客帶到這樣一個失禮之地。”

    “也不知那涼亭有何古怪之處,方才咱們提到涼亭二字時,姑娘可曾瞧見,嬤嬤整張臉都白掉了。”抱琴邊說邊打量房間擺設,待瞄到牆上一柄雕飾詭異的古鏡,視線一頓,皺眉道,“怪了,這地方怎麽會掛著一柄鏡子?這裏不是用來待客的麽?”

    “不過是個掛飾,又非是什麽稀罕之物,很不用在意。”元春隨口接道,“咱們隻管等鼓瑟回來,看她能否打聽到一些內幕,其他不用在意也罷。”

    說話的功夫,抱琴已是站在古鏡前仔細端摩,邊瞧邊說道,“這鏡沿紋雕甚是古怪,既非尋常鳥蟲魚,也非古人鍾愛的鳳鳥蟠螭,瞧著倒是有些像祭祀用的銘文。”

    元春正凝神靜聽抱琴說話,卻見她猛然緊抿著櫻唇,一步三晃地倒退至自個身旁,蔥嫩的玉指顫指著古鏡的方向,抖了半天才喊了一聲,“姑娘。”

    感受到抱琴身上凝若實質的恐懼,元春心底猛地一顫,直接問道,“怎麽?你瞧見了什麽?竟將

    你嚇的這般驚慌?”

    抱琴躲在元春身後,驚疑四顧道,“是一個此刻絕不該出現在鏡子裏的東西。”

    “是什麽?”元春強自鎮定,不信青天白日竟有鬼邪作怪,起身便欲要到古鏡前一探究竟。

    抱琴一把拉住元春衣袖,搖頭道,“姑娘莫去。那鏡子當真有些古怪,這房子裏明明隻有你我二人,卻無端有隻黑貓出現在鏡子裏,那隻貓,渾身黑漆漆的,比姑娘硯台裏的濃墨還要黑上幾分,貓眼裏閃著綠幽幽的光,隻一眼就像將人置於冰天雪地裏一般,十分的瘮人詭異。”

    “一隻黑貓?”元春反射性地四處環顧,隻見空洞洞的房間一覽無遺,並無任何可躲避隱藏之處,“哪裏來的黑貓?別是你方才了眼吧。”

    元春執意走至鏡前,在抱琴不及阻止之下,一把將古鏡拿在手裏,正欲拎著那鏡子好好嘲笑那丫頭一番,卻見她那玲瓏豐潤的嬌軀忽然僵在了原地,圓月的臉上要哭不哭道,“這銘文,這銘文似乎是用來驅鬼鎮邪的?”

    “我就說這鏡子大有古怪,姑娘卻偏要拿這晦氣之物。”說著就趁元春愣神之際一把奪過古鏡,將其遠遠扔到牆角,然後又拉著元春衣角懇求道,“姑娘,咱們還是離了這兒吧!這怪地方,我瞧著,何止隻一柄鏡子古怪,竟是上上下下都透著一股詭異之氣,還是快些遠離這兒才是正經。”

    “你這莽撞丫頭。”瞧著骨碌碌滾落至牆角的古鏡,元春忍不住責怪道,“甭說那隻是柄銅鏡,便是真有古怪,也是一鎮妖除邪的靈物,怎能如此粗魯相待?沒得再損了將來時運。”

    相應於抱琴那丫頭的六神無主,元春這會兒卻已慢慢從鎮邪古鏡的衝擊中回過神來,甚而是開始暗暗思量起這偌大個林府究竟是有何鬼怪需要這古物相鎮?是此間主人曾做過虧心之事,還是有人在暗中搞鬼?是潛在的敵人,還是暗中的盟友?

    想到先前抱琴口中黑貓,元春止不住揣度道,“人常言貓妖九命,乃是極好的消災解厄之物。那鏡中現貓,背刻符咒,掛於中牆,乃是極高明的風水格局之象,此地定是曾有過得道高人指點。”

    眼瞧著自家小姐兀自自說自話,竟一點不覺鏡中顯貓乃是極為詭異之事,且還有心亂想些什麽風水高人,抱琴頓時便覺一身淩亂,心思微妙。

    貓兒究竟能否消災解厄,抱琴不知,但貓兒吃鳥卻是真真不假的。前些時候,林家大爺開口叫人,姑太太便尋了一隻巧嘴八哥引著哥兒學話,不想不過一日,那八哥竟叫一隻貓給叼了。這事,在別人口中,不過一樁趣事,在於抱琴卻著實嚇出一身冷汗,她們前腳剛在八哥身上動了手腳,後腳就被一隻貓給叼沒了,叫誰誰也會忍不住多想?

    搖頭甩出腦中胡思,抱琴搖擺著走向自家姑娘,伸手拽住其衣袖,一步步引向房門,那遠離凶房的腳步十分堅決。

    還不待她倆走出房門,門口處又進來一位,卻是方才追去小廚房的丫頭鼓瑟,隻見此時她麵色蒼白,眼神驚恐,也不知是打聽到了什麽,竟嚇成了這般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趕榜,那個終於可以去睡覺了,拜拜。(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