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追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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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幫生的一大攤篝火,在夜色下燒亮了半座山頭,映得懸心那張臉,恨不得白到月亮裏去。

    他盤膝坐在火邊上,眼觀鼻、鼻觀心,一句話也不說。那些糙慣了的漢子,又怎敢和他搭訕。連腳步都是輕的,生怕驚擾了這尊玉菩薩。

    有人咬著耳朵私語,“還是蘇少俠性子好,樂得近人,同咱們天南海北瞎侃,一點架子都沒有,不像這位……”

    懸心聽得分明,落在耳中,又在心頭恍然兜過一圈,還來不及過腦,便散得一幹二淨。

    “懸心師父。”五德端了洗淨的果子來給他,順勢在他身旁坐下,“你餓不餓?”

    他盯著那果子,沉默半晌,點了點頭。

    五德從裏麵揀了個賣相最好的,用衣袖拭了幾遍,遞到他眼皮底下,“喏。”

    懸心頓了好一會兒,才雙手接過來,放在齒邊,一口一口慢慢齧著。

    五德不得看得呆住,道:“怎麽還有人這樣吃東西?像個大家小姐!”話一出口,他就曉得自己說錯了,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講你……”

    懸心還沒來得及有甚反應,可五德已經苦惱得要命。

    他撓撓頭,扯開這個話題:“懸心師父,我師父教了我一套拳,我打給你看好不好?”說完,也不顧懸心作何反應,便起身走到閑處,稀稀謔謔打起來。

    他個頭雖小,但幹慣了粗活,空有一把力氣。此時橫推豎拉,拳腳帶風,一套拳法竟打得似模似樣。

    懸心原本隻半闔眼閑看著,看到後來,一對濃墨般的星目凝起,聲音陡然一沉,“這拳法,你先前說……是誰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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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對不住,一時手滑。”

    賀連越把劍一抖,挽出個奪目的劍花,未涸的人血便順勢飛濺起來。

    立在火堆邊的金翁隻覺得臉上一熱。

    他怔愣著從眼尾摸下一手血,再看到滾到腳下的兄長頭顱,登時便瘋了,紅眼豎發,怒吼道:“我要殺了你!”

    他擅長用毒,拳腳功夫也不弱,此時如同猛虎般撲騰過來,衣帶當風,兩隻袖子高高鼓起,急怒之下,竟是比往常還威猛三分,迅捷無比。

    “來得好!”賀連越一聲輕笑,向右邁了一步,避過他的拳風,劍尖一挑,刺向金翁。

    金翁勢如破竹,慣力使然,如何止得住,竟像是直愣愣把自己送到了對方劍下。他冷汗涔涔,腳尖踏地,半空中生生扭了個彎,這才險險避過。賀連越束劍迎上,恰恰劃過他的脖頸,帶起一串血珠子。

    他的劍招說不出有甚精妙,隻是快如閃電,連劍身都虛成了幻影,不過眨眼間,便逼得金翁倒退三尺。

    葛成光和陶慶友相顧駭然。這比廢柴還不如的蘇家小公子,什麽時候練成了這般武功?

    “你們傻站著幹什麽?”金翁怒喊道,“還不快過來幫忙!”

    葛成光二人再不猶豫,一個持雙鐧,一個赤手,合圍上去,一左一右將賀連越包了個渾圓。賀連越笑道:“嘿,三個打一個!正好教小爺把你們一齊料理了。”葛成光和陶慶友自負是滇南成名高手,被他這麽一說,老臉便有些掛不住。

    葛成光冷冷道:“劍長鐧短,你占著兵器上的便宜。”

    賀連越哈哈大笑:“是極,是極!你們還占著年紀上的便宜,三個臭不要臉的老貨!”話音未落,腕抖劍斜,劍鋒已倏然削向葛成光的右頸。葛成光拿鐧去格,刺啦一聲令人牙酸的摩擊,賀連越的劍已劃到了他小腹處,飛快刺出三四下。

    饒是葛成光急急避退,還是被他刺中了,鮮血從布衣裏滲出來。他捂著傷口,心下驚駭無比,世上怎還有這樣快的劍?眼前這位到底是什麽人?

    若被他知道賀連越身上帶傷,隻能發揮出五六分功力,不曉得該是怎樣的心情。

    賀連越胸膛上那道傷,因為肌肉使力,此時已經隱隱作痛起來。他長劍回轉,以一對三,借力打力,使的都是巧勁,不敢貿然調動內力。

    但他向來不做無把握的事,敢正麵對三人出手,心中自然早有準備。

    “唉喲。”他假裝被陶慶友一掌擊中,往後連退數步,身子一歪,似欲摔倒。三人眼中霍然一喜,忙不迭從三個方向包抄而上。

    小爺等的就是你們!

    賀連越眸光微閃,唇邊掀起一抹冷笑,他將長劍一拋,反手回轉抓住,自背後刺向金翁。

    這是個殺招,一劍便要先把金翁捅個底朝天,然後直砍陶慶友頂門,同時左手凝聚內力,一掌推出,將葛成光震得五髒俱碎!

    說時遲那時快,葛成光眼前一道劍光閃過,突然福至心靈,大喊:“不好!這小賊使詐!”

    來不及了,我賀小爺的快劍天下第二,哪是你們三條雜魚躲得過去的?

    賀連越得意的笑弧剛揚到一半,卻生生凝在了嘴角,瞠目結舌之下,最後吐出的卻是一句國罵:“我[嗶——]你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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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說反派搞事的時候,一定會被主角反將一軍。

    賀連越一直以主角自居,從來沒想到自己也會有被人克死的一天——直到遇見某個命中注定的冤家。

    說時遲那時快,白光一閃,忽然從樹林子裏唰地躍出個光頭和尚,空降戰場中心,雙掌合十,輕描淡寫地一推,便將葛成光三人送出了劍圍。

    而賀連越的劍氣卻像撞到一堵無形的空牆,盡數反彈回來,打在他自己身上。

    他雙膝一軟,險些跪倒在地。強行用劍支撐住身體,喉頭一甜,嘔出一口血來。但他不甘在人前示弱,硬是咬牙又把血全部吞了回去。

    “施主,你沒事吧?”懸心轉過身,目光淡淡地睇著他。

    沒事你個大頭鬼啊!大哥,你他媽從哪裏冒出來的,我不是已經把你送走了嗎!

    金翁見了懸心,登時便要喊人,此時,葛成光卻看出一絲端倪,急忙在他出聲之前,大聲道:“懸心師父,你可算來了!教我們好等啊!”

    賀連越聽到葛成光的話,心裏陡然一沉。是了,懸心走都走了,為何要去而複返?

    世上哪有這麽湊巧的事,正好他要殺這三人,懸心便跳出來把他們救走。除非……除非懸心和葛成光一行根本是一夥的,一直跟在他們身後,伺機而動。

    賀連越本性多疑,此時內傷外傷齊上,更如驚弓之鳥。銀牙暗咬,將這幫人的祖宗十八代統統問候了一遍。

    枉費他聰明一世,居然在陰溝裏翻了船。本以為這眼神純淨的大和尚,不會衝著幾個臭錢,給蘇長旭做人頭買賣。沒想到竟看走了眼!

    此時他並非懸心的對手,唯有走為上策了。

    賀連越又惱又氣,恨恨道:“我很好,好得很!”

    “我有一事……施主,你要去哪兒?”

    去哪兒?當然是逃命了!

    他足尖點地,一個閃身繞過懸心,急速躥上樹梢,飛鳥一般向密林掠去。回頭一看,懸心果然並著葛成光三人追了上來。

    這讓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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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連越對自己的輕功是絕對有信心的。他走的本就是靈巧路子,腳快步輕。擅長追蹤的寶翁已被他出其不意殺了,剩下幾人不可能在林中追尋到他的足跡。

    可惜,他遇上的是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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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大哥,咱們這一路跟著那和尚走,不會錯了吧?”金翁焦躁道,“這姓蘇的蹤跡,我是一點都沒瞧出來,光看到和尚的腳印子了。”

    葛成光小腹受了傷,臉色蠟中帶白,十分難看,哼道:“那你還有別的法子沒有?姓蘇的不知從哪學來一身邪術,鑽進林裏就沒了影子。要不是那和尚笨手笨腳,今天踩斷樹枝,明天踏進淤泥,我們連個方向都找不見。”

    此時這三人已追著懸心跑了三天兩夜,精疲力盡。除了複仇心熾的金翁,另兩個都萌生出退意來。尤其是被奪了兵刃的陶慶友。他原以劍術見長,輕功和內力不過泛泛,又沒有葛成光與蘇長旭的交情,隻是受人之托,犯不著為了這點錢替人賣命。

    陶慶友坐在劈裏啪啦的火堆邊,暗自心道:若過了今晚,仍沒有追到蘇少廷,我就趁著這二人熟睡時一走了之。另外一半酬金也不要了,權當白忙活一場。

    幾人都沒有長聊的心情,加上日夜兼程,疲累至極,不多時就各自倒頭睡去。

    唯有陶慶友,黑暗中眯著一雙眼,將自己的包袱攥緊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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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更天還沒亮,忽然從遠處傳來轟隆隆的巨響,仿佛天塌了一塊。

    飛鳥傾林而出,嗚嗚嘶叫。走獸震動起來,狼嚎虎嘯,此起彼伏。

    三人霍然驚醒。陶慶友登時從地上彈跳起來,麵露驚色:“是地震了嗎?”葛成光耳朵伏地,聽了一會兒,搖頭道:“不像,不像。”陶慶友道:“你們聽,是不是有打鬥聲?”

    葛成光也凝神分辨了片刻,點頭道:“不錯,確實有人在打鬥。”金翁高聲道:“定是和尚追上了姓蘇的,兩人打起來了!”他一臉喜色,毫不猶豫地向著發出響動的地方飛竄而去,葛成光稍作猶豫,緊跟其後。

    陶慶友在原地滯了片刻,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三人奔行了小半個時辰,地勢越來越高,不但寒風徹骨,而且心跳氣喘,周身疲乏。原來竟已不知不覺已到了獨龍雪山的半腰。此時,天色將明,亮中雜暗,下起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隱沒了懸心的腳印。幾人便如無頭蒼蠅般焦慮起來。

    “你們看!”金翁突然指著巍峨雪山上,一塊凸起的岩石,驚呼道,“他們在那兒!”

    葛成光和陶慶友仰起臉來,借著天邊一絲光亮,終於也看清了雪岩上纏鬥的兩個身影。

    那塊岩石壓在雪山夾角,不過二尺見方,下麵便是懸崖峭壁。

    一人在崖石邊緣遊走,劍指龍蛇,腳步輕盈,身手迅捷無比。他劍抖寒霜,一招未畢,二招疊至,往往雪花還未落地,便已被他的劍削去半邊。混沌蒼雪中,惟有劍光霍霍,竟連光滑的冰壁,也定不住他的影子,隻見一束白芒,閃來耀去。

    ——青衣白劍,正是賀連越!

    還有一人佇立中央,巋然不動,偶以雙掌格之,僧袍帶風,高高鼓起。他的動作分明遠不及賀連越靈動,卻自有一番沉穩,一招一式,行雲流水,沒有絲毫凝滯。任憑賀連越如何變化萬千,也攻不進他近身三寸。

    ——除了懸心,還能是何人!

    -

    葛成光三人至時,賀連越已與懸心過手百餘招。前三十招,他是以命相搏的架勢,引得雪山大崩,兩人不得不從跳到崖石上躲避。

    後來再打,他心中的疑竇也逐漸擴大。他傷勢複發,內力不支,絕非懸心的對手,可和尚卻一味防守,不下殺招,實在不合情理。他不由出聲問道:“大和尚,你為何不殺我?”

    懸心一時怔住,沉思良久,才開口道:“我殺你做什麽?”

    “你不殺我?”賀連越頓時懵了,“你不殺我,那你追我做什麽?”

    兩人收了招式,站在崖石兩側,四目相對,俱是一片茫然。

    “我……”懸心停頓半晌,仿佛正在思索,要如何組織語言,才不會引起對方的敵意,“小僧想問問,施主教五德的那套拳法,是從哪裏學來的?”

    賀連越無語,“就為這個,你追了我三天三夜?”

    懸心頷首道:“正是。”

    正是你個大頭鬼啊!媽個雞!你知道老子的傷口裂開幾次,吐血吐了幾升嗎?

    一股無名怒火蹭地躥上心頭,賀連越一陣氣血上湧,頭昏腦漲。他把收到身後的劍又拔出來,惡狠狠地指向懸心,咬牙切齒道:“老子要殺了你!”

    “老子要殺了你——”

    “殺了你——”

    “你——”

    山穀裏傳來氣息激蕩的回音。

    懸心不解:他究竟怎麽得罪這位施主了呢?為何他一言不合,便要打要殺?師父隻說天下女人猛於虎,沒說男人的脾氣也這般差勁啊。(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