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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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懸心慢吞吞地說,賀連越抓耳撓腮地聽,還不敢打斷他。

    “我生下來就是這樣,看東西比旁人清楚,也比旁人慢。”

    他三歲才會跌跌撞撞地走路,五歲才會開口說話。十來歲的時候,別的族兄弟都進了學,母親唉聲歎氣地把他叫過來,說:“這輩子讀書是不成了,娘也不求你如何。隻要你身體康健,平平安安,比什麽都強。”

    那時他才模模糊糊地曉得,原來自己和別人是不同的。

    賀連越心尖打了個激靈,“你說你看東西比一般人慢?”

    “嗯。”

    他手指不受控地哆嗦了一下,“那你看別人使出武功招式……也慢?”

    懸心點了點頭。

    “我……也慢?”

    懸心客氣地說:“你比其他人快些。”

    賀連越氣血上湧,扶著冰床,一臉生無可戀。

    他心裏閃過的唯一念頭就是:天要亡我!

    原來老天爺在這兒等著他呢!這幹淨漂亮的大和尚,居然長著一對蒼蠅眼!有這bug在,他還怎麽做天下第一啊?

    賀連越細細回想兩人對招拆招的過程,果然就如同懸心所說,也不見得他招式如何快,就是能恰到好處地克住自己。仿佛一舉一動,被對方盡收眼底。

    他怪異地盯著懸心看,五指背在身後,朝斷劍挪去,抓住了劍柄上掛的穗子。

    “和尚,咱們現在一幫人被困在這兒,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你說怎麽是好?”他突然開口問道,長睫微翻,眼底掠過一點精光。

    懸心還不知道他心裏已經和自己翻了臉,想了一會兒,說:“過得一天是一天。”

    賀連越目光在他臉上遊移,忽的綻開一個笑容,暗地裏鬆開了劍穗,道:“對,是這個道理!想長遠了也沒用。”

    “睡吧,天都快亮了。”他和善地拍拍懸心的肩,自己找了個角落,用外衣裹著自己,蜷縮著躺下了。懸心見他這模樣,腦海中又冒出了那隻小黃雞,寒夜裏凍得瑟瑟發抖。他於是解下自己的僧袍,輕手輕腳地蓋在了賀連越身上。

    賀連越睡夢中抖了一下,麵朝內壁,手指攥緊了他的僧袍。

    他悄悄扭過頭看,但見懸心隻著內衫,靠在冰壁上合眼,也不曉得睡著沒有。

    賀連越咬著手指甲,一時糾結起來。

    -

    天蒙蒙地亮了,一道光筆直地從他們挖的透氣孔裏穿進來,恰巧射在賀連越額間。

    懸心習慣了每日早起做功課,眼皮微熱,便知旭日初升,清清明明地睜開眼睛。他看見賀連越比昨夜入睡時更蜷了,縮手縮腳,團成雲朵形狀,臉都埋進了膝蓋裏。額前那一點光,襯得他純潔無暇如聖子嬰兒。

    懸心手心貼著他的後背,給他輸了點內力,順便察看了一番他的傷勢。

    這人看似弱質,實則經脈極韌,愈合得比他想象的還要快。

    賀連越被體內流淌的暖流擾醒了,一抬眼,就對上懸心的眸子。

    真亮啊……黑白分明,像墜進深井的兩粒星星。他想到昨晚的對話,心尖立時打了個哆嗦——可惜是他命裏的死敵。不然還是留他一條命,隻把這對眼珠子挖出來就好了。

    他如是想著,朝懸心微微一笑,露出頰邊淺淺的酒窩。

    “早啊,大和尚。”

    話音剛落,就聽雪洞外有人高聲喊:“懸心師父!懸心師父!救命啊!”

    賀連越聽出是金翁的聲音,拊掌笑道:“肯定是他們昨晚被雪埋了。怎麽還能逃出來一個?算這小子命大。”

    懸心作勢起身,卻冷不丁被他拽住了袖擺。兩人猝不及防落了個四目相對。賀連越抬眉問:“你幹嘛去?”

    懸心怔了一下。

    “我昨天跟你說什麽來著?”賀連越一臉恨鐵不成鋼,“鬥米恩,升米仇。你非要救他們做什麽?都救兩次了,也該夠了吧。”

    金翁使勁拍著他們的冰洞口,喊道:“懸心師父,快來救人呐!”

    賀連越聽了,唇邊勾起一抹嘲諷的冷笑:“你瞧瞧,他們都覺得理所當然呢。這是求人的口氣嗎?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眼見懸心還是走了出去,氣得往後一仰,四腳朝天倒在冰床上,盯著冷白的洞頂,撇嘴說:“和聖母真是聊不來。”摸了摸鼻子,暗道:管我什麽事,鹹吃蘿卜淡操心!

    賀連越抄著手出了冰洞,隻見眼前茫茫一片,除了白,還是白,連天空都脆得像張曬幹的薄紙,蒼白得沒有一絲顏色。

    偶爾掠過的飛鳥,成了雪白圖景中唯一的點綴。

    他蹲下身,刨了半尺雪,才挖到石頭,在手心裏掂了掂。眯著眼睛,揚起臉來,將石頭頂在拇指上,“咻——”地彈了出去。

    那粒石子被高高射向天際,足飛了有四五丈才墜地。

    他目送石子落下來,消失在雪裏,輕不可聞地歎了口氣:“還差得遠呢。”換作他沒受傷的時候,哪有打不中的道理?

    賀連越又彈了幾次。最好的一回,擦著鳥尾飛過去,打下來幾片羽毛。

    正當他長籲短歎的時候,遠遠的,視線裏出現了一抹土黃。賀連越停住了手,盯著那影子看。看了一會兒,便淡淡地把目光轉回來。懸心從他身邊走過,頓住了腳步,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走啊,停在這裏幹什麽?”賀連越大喇喇地蹲在地上,惡聲惡氣地說著,還朝他翻了個白眼。

    懸心垂著眼睛,慢慢走了過去。

    “現在倒是聽話。”賀連越嘟囔道。他手心裏的石子握得溫熱,暗自心道:要是再打不中鳥,被大和尚看到,這麵子可就丟大發了!

    他定睛凝神,將僅剩不多的內力集於指尖,一瞬不瞬地望向天空。

    終於又候來一隻笨鳥,撲撲地飛過山頂。

    “好機會!”他眼睛一亮。指間的石子猶如破空之箭,倏地射向那個移動中的黑點。可惜,仍是差了一點——那石子直直地往地上墜,仿佛是落在他的心上,“咚”的一聲,重如鼓響。

    賀連越把手心裏其他石子往雪裏一摁,喃喃:“莫不成,老子真的要死在這鬼地方?”他把頭埋在雙膝間,扯了扯頭發,睜開眼,從身下望出去,遙看見一條影子,橫在自己身後不遠。

    “臥槽。”他猛地一回頭,“你沒走啊?”

    懸心雕像般豎在冰洞前,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兩人四目相對,尷尬得賀連越頭皮一麻,胳膊上一粒粒起雞皮疙瘩,“你剛剛全看到了?”

    “嗯。”懸心點頭。

    賀連越摸著後腦勺:“出家人慈悲為懷,見不得殺生,這麽血腥的場麵,和尚你還是不要看了吧?”

    懸心說:“反正你也打不到。”

    賀連越:“……”這麽戳破真的好嗎?分分鍾想捅他怎麽辦!

    -

    一個時辰後。

    “算了,不打了。”賀連越一屁股坐到雪地裏,甩甩酸痛的手臂,回過頭,沒好氣地問,“廢物三人組怎麽樣了?沒死吧?”

    懸心搖頭:“沒有。”

    “沒死也好,留著做我的儲備糧食。”賀連越摸著下巴,“實在打不到鳥,隻能拿他們墊肚子了。”

    懸心默然,盯著他一言不發。

    “怎麽,你不信?”賀連越掰著手指頭給他算,“我們多久沒吃東西了?兩天了!餓到第五天的時候你再看,真以為他們不會動手?”

    懸心慢吞吞地說:“但是你不會的。”

    賀連越冷笑道:“你懂個屁?你這細皮嫩肉的聖母,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比廢物三人組好吃多了,老子頭一個先拿你開刀!你最好每天給我念經,讓你的菩薩保佑我打到鳥。”他說著,一時氣激,抓起一把石子,投了出去。

    “啪——”

    一頭鳥雀落在他和懸心中間,腹中穿了個洞,點點殷紅的鮮血濺在雪裏。

    賀連越目瞪口呆,抬眼看向懸心:“你……這麽快就念經啦?”

    懸心抿著嘴,轉過身去。

    -

    賀連越用冰棱做了凸透鏡,撕下內衫的布條,迅速在野外升起了火。把那隻鳥掏幹淨了一烤,呲著牙,一麵燙得直吐舌頭,一麵吃了個精光。他看著懸心,嘴裏含糊地問:“和尚,你真不吃啊?”

    懸心搖搖頭。

    “你除了點頭和搖頭,還能幹點別的不能?”他啃著骨頭架子,因為腹中有了著落,心情也見好,“其實以你的本事,真要填飽肚子一點不難,可你偏偏是個和尚,要吃素。這冰天雪地裏哪來素食?葉子樹根都尋不見。要我說,這清規戒律,破就破了,總比餓死強吧?”

    懸心清逸的眉目,正如山巔的白雪,凜然不可侵犯。他雖然什麽都沒講,可毫不動搖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他就算餓死,也絕不會沾一口葷腥。

    賀連越其實早就料到了他的態度,可臨了還是忍不住在心底罵了一句:蠢蛋!

    他吃完了一隻,猶自不滿足,抬手又打下了一隻,卻沒有落在近前。

    “你看著點火,我去那邊找找。”他站起身拍拍衣襟上的雪籽,朝雀鳥墜落的方向追去。

    一路越走越逼仄,這個雪穀還挺大,四麵八方藏著不少犄角旮旯。賀連越找到那鳥屍時,但見一片血肉模糊,黏答答的怪惡心人。他抱怨道:“這準頭……也是沒誰了,還好沒被別人看到。”

    他左右張望,見雪裏插著一根樹枝,便隨手走過去想拾起,用來插雀鳥,免得髒了自己的手。可他一彎腰,卻沒能把樹枝拉出來。

    “咦?”他順著往下挖。

    原來下麵是一叢灌木,被雪壓得嚴嚴實實,卻還頑強生長著。枝椏上結了些青青紅紅的果子,看著又小又澀,不過好歹也能吃——至於有沒有毒就難說了。

    賀連越自言自語道:“和尚這個掛b,連老天爺都幫他……”

    他撚了一顆放進嘴裏,嚼了兩下,苦得直皺眉。

    但這點果子,又夠懸心吃多久?離開春還有幾個月,他早晚是要餓死的。而且……他那雙令人討厭的眼睛。賀連越想到這裏,把挖開的部分又用雪埋上,麵無表情地站起來,撿了那隻雀鳥,朝冰洞的方向走去。(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