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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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連越走出兩步,回過頭來,盯著自己埋好的那個地方,發了一會兒怔。他自言自語道:“和尚畢竟救過我的命,把果子帶回去給他會怎樣?就讓他多活兩天……”折返回來,刨開剛填上的雪,摘了一捧果子,抄在袖子裏。
他從一堵雪岩後繞出來,便看見金翁在糾纏懸心。
“懸心師父,我剛才分明看見姓蘇的打了鳥吃。”金翁指著地上的殘骸,高聲道。
懸心平靜地說:“那是他自己打的。”
“我們這不是沒辦法,才來求您嗎?姓蘇的一手邪門功夫,不知是從哪兒學的,不過懸心師父您肯定比他還厲害。他打得到,您準也能行。”金翁弓著背討好道,“您是個好人,不能見死不救啊。”
“出家人不可殺生。”懸心麵無表情,眼睛都不眨一下,硬得像塊被雪凍住的石頭。
金翁急道:“可出家人也不該見死不救啊!”
懸心仍是搖頭。
賀連越抱臂靠在岩石上,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不隻是他,看來誰都拿這和尚沒辦法。這種一視同仁的又臭又硬,倒讓他心裏舒服了些。
金翁怒了,戳著他鼻子罵:“你若要眼看我們去死,一開始幹嘛救我們?你這臭和尚,說什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分明是虛偽至極!你倒跟著姓蘇的吃香喝辣,還談什麽殺生,恐怕肉腥都不知沾了多少了!”
他的手指離懸心的鼻尖近在咫尺,懸心眼觀鼻,鼻觀心,卻也任由他罵。
但賀連越看不下去了——嘿,他這暴脾氣!哪有這麽欺負人的?
他擼起袖子,徑直上前,兩三步□□兩人中間,格開金翁的手,冷冷地說:“好啊,你想要吃的是不是。你跪下來,喊聲‘爺爺,我錯了’,爺爺就給你打隻鳥下來。”
金翁漲紅了臉:“你……你這個臭小子,誰要喊你爺爺?”
“不叫,不叫就滾蛋。”賀連越一手揪著他的衣襟領子,一手在他臉頰上清脆地拍了兩下,眼神凶惡地冷笑,“等你餓死的時候,爺爺我就把你屍體擱在雪地裏,剁得粉碎。那些禿鷹一定喜歡得緊,等它們吃完了你,我再把它們擒住,飽餐一頓。”
金翁被他形容的情形,嚇得脊後一涼,明明是嚴寒大雪天,背上卻有冷汗涔涔而下。他這些年走南闖北,淫□□女,綁票殺人,做下不少惡事。一對上賀連越那雙寒如刀鋒的眼睛,便知他不是說笑,是真幹得出來。
一個養在大宅子裏讀書的富貴少爺,怎麽會有這樣的眼神?簡直比他見過的那些江洋大盜還讓人發怵。
“懸、懸心師父……”金翁突然高喊一聲,趁賀連越一瞬間失神的空隙,猛地掙脫出來,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賀連越隻來得及踹了一腳他的屁股,恨恨道:“便宜他了。”望向懸心,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個傻子!”懸心還沒作何表示,他自己先窩了一肚子氣,坐在火堆邊上,烤了烤凍僵的手。
見懸心還一動不動地站著,他氣怒地拍拍身旁用石頭砌成的位置,大聲道:“愣著幹什麽,還不快過來?”
懸心坐了下來,他卻又故意扭開頭,嘟囔道:“看到你就心煩。”
懸心沉思片刻,默默轉過了身去。
“你躲我?是對我有什麽不滿嗎?”賀連越提高了聲調。
懸心微微低頭,“你說不想看到我。”
“我什麽時候……”賀連越喉間一梗,硬生生地說,“我隻說了看到你心煩。但我這個人,就喜歡心煩。”他站起身,從袖間掏出一捧果子,繞過他的脖頸,從背後遞到他眼前。
懸心撚起一顆果子,茫然地回過臉。
兩人四目相對,幾乎是鼻尖對著鼻尖。賀連越尷尬地直起腰,咳了兩聲:“你要不要,不要我拿走了。”
懸心還沒反應過來,賀連越就惱怒地把果子塞到了他手裏,“反正你不要也得要,老子可不想吃這麽難吃的東西!”
懸心揀了一顆,放進嘴裏,細細嚼著,輕輕皺了一下眉。
“我……我就說很難吃嘛。”賀連越拿餘光偷窺著他,一見他皺眉,便伸手去奪那些果子,忿忿道,“你別吃了。”
懸心雪崩後第一次對他動了手,一招小擒拿,握住了他的腕子。一推一拉,不著痕跡地拂開他,動作堪稱行雲流水,另隻手上的一捧果子,竟一顆也沒掉。
賀連越訝然地看著他。
“謝謝你。”懸心誠懇地說。
賀連越莫名紅了臉,飛快甩開他的手,揉了揉自己的腕子,偏過頭,小聲嘟囔道:“謝什麽謝……你這個蠢和尚。”
天空窸窸窣窣又飄起雪來。一粒雪籽落在他臉上,像觸到燒紅的鐵板般迅速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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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看到蘇少廷拿了果子給和尚?”葛成光盤腿坐在雪洞裏,神色憔悴,仿佛一夜間蒼老了十歲,唯獨眸中一閃而過的精光,還有幾分原先的樣子。昨夜的坍塌使他傷上加傷,命都送了一半。
反而是金翁這頭腦簡單的笨蛋,被他驅使去守夜,待在洞口一點事都沒有。
至於陶慶友……他目光轉到雪洞角落那個奄奄一息的人影。他之所以還留著這人,其實是和賀連越存了一樣的心思,萬一真斷了糧,還能靠陶慶友撐幾天。
“千真萬確。”
金翁不敢說是自己走到半路,想起賀連越那番話,打算中途折回去叫他幾聲爺爺去換食物,才看到的那一幕。他回憶起懸心與賀連越相處的模樣,總感覺哪裏不太對,疑惑道:“好生奇怪,那和尚似乎和姓蘇的關係不錯。這兩人怎麽會真的攪和到一起?”
葛成光冷笑道:“這有什麽奇怪的?蘇少廷的那張嘴,死的都能說成活的,一個寺廟裏長大的和尚,哪裏敵得過他?”
“也是。”金翁沒有多言,心裏卻仍有幾分膈應。葛成光是沒看到那情景,比起和尚對待蘇少廷的態度,更古怪的應該是蘇少廷……如果是演出來的,那這人也著實太厲害了。
葛成光腦子轉了幾轉,心生一個毒計。
“你去找找,那些果子是他從哪裏弄來的,肯定是在這雪穀裏。”
金翁不滿道:“可那些果子,我瞧著又小又酸,咱們這裏三張口,怎麽能靠這個填飽肚子?哪裏比得上姓蘇的那手功夫,天天都能打到鳥?”
“那和尚是吃素的,不沾葷腥。不然蘇少廷為什麽要給他找果子,分點鳥肉給他不就是了?既然懸心不願意破戒,蘇少廷又想保他,那如果咱們把果子拿到手,讓他拿每日鳥肉來換呢?”葛成光皮笑肉不笑的說。
金翁躊躇道:“要是姓蘇的不肯怎麽辦?”
“至少咱們手裏還落了些果子,總比什麽都沒有強。”葛成光道。
金翁睜大眼睛:“那和尚不就……他畢竟救過咱們。”
葛成光像看傻子似的看著他,冷冷地說:“命都沒了,這點恩惠算個屁!咱們幹的是什麽買賣,殺人越貨都做了不曉得多少,現在你倒講起義氣來?”
金翁心頭一顫,低頭稱是。
他忽的記起賀連越先前那番話,其實想要捕住鳥,也不是沒有別的法子——“把你屍體擱在雪地裏,剁得粉碎。那些禿鷹一定喜歡得緊,等它們吃完了你,我再把它們擒住,飽餐一頓。”
他的眼神從陶慶友那裏,漸漸移到葛成光臉上。
葛成光敏銳地覺察到了,“怎麽了,還有什麽事?”
“沒什麽。”金翁匆匆地轉身出去,“我馬上去找那些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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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漫天星子,月色朦朧,罩在雪光裏。
賀連越把火滅了,沒燒完的衣服收起來。他身上穿的還是秦四海送的秋袍,山中行路,早晚溫差極大,秦四海就把自己沒穿過的厚衣服贈給了他。秦夫人給自家夫君做的衣服,自然是針腳細密,夾著一層薄絮,又輕又暖。
要是和懸心一樣隻穿一件僧衣,保不準他早就凍死了。
賀連越想到此處,便把扒下來的鳥雀羽毛也撿了。
“和尚,你會做衣服不會?”
懸心疑惑地看向他。
賀連越道:“咱們畢竟要在這鬼地方待幾個月,總得添置點物件吧?”他摸著冰床,“不然被褥也行。”
“會的。”懸心慢慢地說,“在寺裏,僧衣破了,都是自己縫補。”
兩人挨著坐在一塊兒,用石頭磨尖鳥骨,做成針的形狀,在尾稍鑽了個洞。賀連越拿起斷劍,忽然伸手摸了把懸心的光頭,笑道:“這縫衣服的線,看來得從我身上出了。”說罷,解開發巾,散開長發,從耳後割下了一撮。
他往懸心手裏一塞:“一段段打結,打死結。”
懸心握著那捧頭發,隻覺得絲滑得像要從指縫裏溜出去。再抬眼看賀連越,烏黑的長發一直垂到地上,打了幾個盤旋,襯得那張臉越發蒼白精致,卻又絲毫不顯女氣。大約是女子不容易露出這般神情吧。
一束月光照進冰洞,賀連越望著那小口外的冰雪世界,似在微笑,眉眼間卻隱蘊落寞。
“真靜啊。”他說。(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