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破戒

字數:6632   加入書籤

A+A-




    金翁進了賀連越的雪洞,環顧四周,大為訝然。平坦的冰床上鋪了一層羽毛織的軟墊,牆體挖了幾個四方的內櫃,裏麵擺著若幹精雕玉琢的石碗、石杯。最奇特的是一座冰雕人物,才完成了一半,眉眼栩栩如生。和他們棲居的那個簡陋破洞相比,真是天上地下。

    “你在看什麽?”賀連越墨眉一挑,回頭問道。

    金翁忙道:“沒、沒什麽。”

    懸心緊閉雙眼躺在床上,嘴唇煞白,麵無血色。賀連越坐在他身邊,伸手探了探他額頭,趁機捏了一把他的臉。懸心眉頭蹙了一下,又很快鬆開,恢複原狀。

    賀連越歎息道:“那毒發作得厲害,和尚從昨天起就是這樣了。”

    金翁探頭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倒吸一口涼氣,信了他剛剛的話。如果此時躺著的是賀連越,他一千一萬個不信,畢竟這人最擅長騙術,活人的都能演成死的。可換做老實厚道的懸心,就另當別論了。

    畢竟,懸心是最不會騙人的。

    想到這裏,金翁把那些果子拿了出來。可他現在煩惱的是,怎麽開口提用果子換鳥肉的事呢?懸心神誌不清,情況比他和葛成光想的還嚴重。難道要同姓蘇的談判?

    誰知,賀連越接過果子,竟然主動開口道:“也不好叫你們白拿,這樣吧,從今天起,我每日給你們送一隻鳥去,怎麽樣?”

    金翁吃了一驚:“這……”

    “你們不要推辭,就這麽說定了。”賀連越客客氣氣地把金翁送出去,把他堵得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金翁茫然地回到洞中,劈頭蓋臉挨了葛成光一頓臭罵:“一隻鳥怎麽夠我們三個人吃,你又被蘇少廷給耍了!”

    “你怪我做什麽,你自己怎麽不去應對姓蘇的?”金翁忍不住抱怨道。

    葛成光摸著自己的斷腿,眼中有陰毒一閃而過,但很快就消失不見,改口道:“自我傷了腿,這脾氣越發不好。金翁兄弟,你不要見怪。蘇少廷本就精於算計,別說你,我也不是他的對手。”

    金翁麵色稍霽,但神態早已沒了先前的恭敬。

    -

    懸心坐起身,往手心裏吐了一大塊冰,口鼻直冒白氣。

    “你說你們出家人不打誑語,你瞧,我也沒讓你說假話吧。”賀連越抱臂道,“多簡單的事,就在床上躺一會兒,難道還冒犯了你家佛祖?”

    懸心平靜地說:“不以言妄語,卻以行妄語,我自然也是犯了戒。”

    賀連越不屑道:“犯了戒又如何,你們少林不是有杖刑嗎,回去挨幾棍子就好,總比餓死強吧?”虛竹酒戒、肉戒、色戒一齊破了,也沒見被打死。

    “若無悔過之心,區區杖刑,不過是皮肉之苦罷了。”

    “我是不懂你們那一套規矩。”賀連越遞過來一碗水,“我隻知道失節事小,餓死事大。”

    懸心接了水,卻不知他是何意。

    賀連越嘖嘖道:“那些果子這麽苦,你還是不要嚼,一口送下去得了。”

    懸心謝過他的好意,抬手緩緩飲盡,但仍舊把果子一顆一顆揀起來吃下去,眉頭也不皺一皺,像根本嚐不到味道似的。

    “謝謝你。”

    賀連越忽然笑了一下,道:“謝我做什麽,你不恨我就很好了。”

    懸心怔住了。

    賀連越不說話,顧自拿了那個半成品的冰雕來刻。他神色淡淡,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

    饒是再怎麽節製,那點果子也不過幾天的分量。

    賀連越與懸心再分頭去找那種果子,卻是一無所獲。甚至賀連越還被什麽東西絆了一腳,他用腳尖刨開看,是一截新鮮的人骨。他已經有段時間沒見過金翁三人了,至於死的究竟是誰,他不想管,也懶得管。

    從他布局挑撥他們關係開始,就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僅就每天一點鳥肉,就夠金翁和葛成光撕破臉皮。別說三個人,兩個人靠這麽些末食物,也是活不下去。隻有懸心那個傻子,才會把什麽清規戒律放在人命的前麵。

    人心是多麽可惡,不值得信任,包括他自己……同樣如此。

    賀連越若無其事地燒開了一鍋熱水。鍋子是用石頭做的。

    “你的手。”懸心發現了他手背上的傷口。

    “哦,這個啊?”他揚了揚手,微笑道,“不小心劃了一下。”他從衣袖上撕下一條布,隨手纏了幾圈,用牙齒咬住一端,交錯打了結。

    懸心剛伸出去的手指,又默默縮了回來。

    賀連越給他舀了杯水:“喝吧,管飽。”

    “你最近……”

    “怎麽了?”賀連越外頭望向他。

    懸心不說話了。他抿了一口水,隱隱覺察到不對勁,抬起頭來,“你在水裏放了什麽?”

    “前天是肉末,昨天是骨頭。我知道你眼神厲害,所以泡完我都撈出來了。”賀連越用一根棍子在熱水裏攪來攪去,垂下眼睛說,“今天放的,是我的血。”

    懸心握緊了杯子,望著他手上那道傷。

    “一開始,我是很希望你死的。可是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你死了,就剩我一個人了。”賀連越神色自若道,“反正你還能給我做勞力,多養你一個也沒什麽。”

    “你的傷已經好了,並不需要我。”懸心盯著他的眼睛說。

    賀連越一僵,撇臉生硬道:“那我也不想幹活。”

    “不是的。”懸心的臉上瞧不出憤怒,仍是那副淡然模樣,心平氣和地說,“是你本來就心軟。”

    “呸,誰心軟了?”

    “你。”

    “老子不軟!”

    “你軟。”

    “我……”賀連越一時語塞,半晌才說,“你不生氣?”

    懸心站起身,一輪碩大的白日自他身後降下。他烏沉沉的影子壓在賀連越頭頂上。賀連越第一次感受到,麵前站的不僅是個蠢和尚,還是個頂尖武林高手。

    或許,懸心什麽都懂,隻是不講出來罷了。

    “謝謝你,蘇公子。”他把手擱在賀連越額前,“你是個極好的人。”

    他手心的溫度分明隻是略有暖意,可這貼肉的觸碰,卻帶起一陣熱烈的灼燒感。賀連越下意識往後縮了一縮。更奇異的,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害怕,似乎他的接觸和他的話,都帶著鋒利無比的劍氣,要劃破自己苦心構築起的冷牆。

    賀連越倏然躥起,箍住了他的手腕,赤紅著眼,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好人。”

    “可你想幫我。”懸心堅持道。

    “看來你不懂什麽叫好人,什麽叫壞人。”他冷笑道,“我隻救自己想救的人,對於討厭的人,巴不得他們早點死。我本可以救葛成光他們,卻挑撥他們三人互相殘殺,這也叫好人嗎?”

    “蘇公子,你教了我很多事。”懸心說,“有些也許是對的,有些也許是錯的。”

    “你別跟我講道理,我不聽你們那一套。”賀連越不耐煩地打斷他,抽身往裏走。

    “不,我想說的是……”懸心在他背後輕聲道,“我覺得我們是朋友。”

    賀連越腳步一頓。

    “我沒有朋友,也不需要。”沉默良久,他冷冷地說道。

    -

    一夜無話。

    賀連越有點不習慣這種安靜。

    以前懸心再怎麽悶葫蘆,也總是定神溫和地看著他,在他的逼視下,發出幾聲應和。賀連越反思自己:為什麽懸心沒有冒火,倒是他忍不住發脾氣。是仗著懸心不記仇好欺負,得寸進尺了嗎?

    他偷偷從指縫裏瞥一眼懸心。

    和尚背著身,在動作遲鈍地縫衣服,好像和平時沒什麽兩樣。

    賀連越發現了一點不對勁,他想:和尚肯定也生他氣了。以前縫衣服都是半側身的,今天卻是完全背對床。

    “和……”賀連越剛吐出一個字,就立馬改口道,“喝水嗎?”

    “不。”懸心頭也不抬地說。

    賀連越惱怒道:“可我想喝。”

    懸心一隻手夠到水杯,仍是頭也不抬地,背著身給他遞了過來。賀連越奪過水杯,一飲而盡,嗆得直咳嗽。他故意咳得極響,可懸心仍舊沒有看他。

    “啪——”賀連越把被子重重一放,臉埋進外衣裏,麵朝牆躺下了。

    他緊閉著眼,懊惱不已。

    無數心思和回憶纏繞上來,在他腦海中飛流交錯。起先隻是想假寐,後來不知怎麽就真的睡著了。

    睡夢中,朦朦朧朧的,好像有人輕輕捉住了他的手。

    “你為什麽總說自己是壞人?”

    “因為我本來就是。”他含糊地回答。

    “我從前認識一個人,和你很像。”

    “不可能,我……嘶——”他吸了口氣,“疼疼疼!”

    夢裏的那人安撫似的說:“馬上就好了。”

    賀連越“唔”了一聲,身子一輕,墮入另一個夢境裏。在這個夢中,他變成了小孩子,肥肥短短的四肢,穿著白色病號服,坐在療養所門口。

    另一個小男孩跑過來,對他說:“我們一起玩遊戲好不好?”

    小賀連越問:“什麽遊戲啊?”

    “你捉我,如果你能捉到我,我就讓你嘿嘿嘿。”

    小賀連越霍然抬頭,那個小男孩笑得一臉純真,赫然長著懸心的臉!

    “媽呀!”

    賀連越冒著冷汗,從夢裏醒過來。坐起身,回顧四周。還是那個黑漆漆的冰窟,唯有月光一束落在地上,幽幽地白,像個吞噬人的洞。懸心修長的身影睡在他右側,眉目平和靜謐。

    他新縫好的羽毛大麾,正蓋在賀連越身上。

    賀連越摸著那上麵的羽毛,一時茫然無言。

    迎著一點月色,他看見自己受傷的手,已經被重新包紮過了。柔軟的白麻被撕成整齊條狀,包裹著他的手掌,末梢打了個異常漂亮的蝴蝶結。

    “娘死了。”他低聲抱怨道,斜睨了懸心一眼。

    可是……他抬起手來,左看右看,唇角不知不覺地向上揚起,“技術還不錯。”(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