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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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連越不知道她在一旁看了多久,但見她醉眼迷離,水光粼粼,想是喝得不少,不然也不會直言讓他叛出師門。他拱手道:“師叔。”李秋水仰頭將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袖影一晃,那空酒杯像飛箭一般向賀連越射來。

    她內力極高,又擅巧勁,料定他如果貿然去接,重則折斷指骨,輕則氣血逆行,立時翻到在地。可要是閃躲過去,難免會惹她不喜。可她也著實低估了他,才使出三分力,賀連越唇角一翹,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兩指輕輕一捏,便把那酒杯挾住了,廣袖如行雲流水,抱拳作揖,高聲道:“多謝師叔賞賜。”

    李秋水“咦”了一聲,終於開始拿正眼看他。

    見賀連越轉身欲走,她忍不住開口道:“你剛剛還沒回答,願不願意拜在我門下。”

    少年站在廊下,眉目被夜色勾勒出清朗恣意的弧度,舉起酒杯搖了搖,笑道:“若我回答願意,恐怕師叔投來的就不止是一個杯子了吧?”

    “此話怎講?”李秋水眼神微冷。

    賀連越道:“師叔你最恨別人三心二意、朝秦暮楚,要是我真的改投師門,你即使今晚不殺我,明天回過神來也是要殺我的。就算我苦苦哀求,留了一條命,你日後每每與師父吵架,怒急之下也要拿我出氣。是也不是?”

    李秋水本來沒做此想,但被他這麽一說,恍惚中竟然發覺確實如此。她看向賀連越的眼神愈發生冷,道:“你倒是機靈,無怪阿蘿喜歡黏著你。”

    賀連越手上的酒杯滴溜溜一轉,笑道:“多謝師叔誇獎。”

    “你上次講的那個故事,結局是什麽?”李秋水忽然問道。

    “如花?”

    “嗯。”

    賀連越說:“我已經講完了,師叔沒聽見嗎?”

    “你隻講到如花殺盡天下負心人,將他們做成花肥,卻沒說如花與她的負心人後來如何。”李秋水仰頭望月,垂眸輕歎,“書上怎麽從來沒有這樣有趣的故事?”

    “阿蘿每回聽故事之前,總要應允我一二事來交換。”賀連越道,“不知師叔預備拿什麽來換這個結局?”

    李秋水不怒反笑:“你膽子倒大得很。”

    “師叔今晚誇了我這麽多回,我都要不好意思了。”賀連越摸摸後腦勺。

    李秋水向後一仰,手肘頂著屋瓦,哈哈笑起來,眉宇間的陰鬱舒散不少。笑過一陣之後,握拳撐著半張臉,目光盈盈地問道:“說罷,你想要什麽?”

    “我也想要一個故事。”

    “那可不成。”李秋水道,“我不會講故事,你換一個。”

    賀連越凝睇著她,笑道:“這世上沒有人是不會講故事的,就跟沒有人不會撒謊一樣。”

    “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可是有另外一個男人,要跟你搶,你會怎麽做?”李秋水忽然轉開了話題,“你是千方百計非要得到那個人,還是拱手相讓?”

    賀連越毫不猶豫地說:“那人若是愛我,自然不必我去爭;若不愛我,我得到了又能如何?”

    “這道理誰都明白,可真臨到了頭,又誰都不明白了。”李秋水搖頭,“你若動過情,便知道那些大道理,淨是空話,隻有到手的才是真的。”

    賀連越暗忖:世上有能到手的秘籍,到手的財寶,到手的權位,唯獨沒有到手的人。用全副身心去搏一個鏡中花、水中月,這買賣可虧大了!當然這話他是不會對李秋水說的,麵上含笑,道:“師叔可把話扯遠了。”

    李秋水說:“哪裏扯遠?我分明已經把故事講完了,該輪到你了。”

    “師叔怎麽像阿蘿一樣耍賴?”

    “我有沒有耍賴,改日你出了逍遙派,到縹緲山靈鷲宮一問便知。”她似笑非笑道,“要是你能活著出來,或許可以知道這故事的結尾。”

    賀連越哭笑不得。反正他早就被劇透得一幹二淨,李秋水和天山童姥那點破事,恐怕除了當事人,就數他最清楚了。

    “你們男人,總是嘴上一套,心裏一套。”李秋水譏諷地一笑,“你難道真想要什麽故事麽,不過是變著法子和我套近乎罷了。”

    賀連越摸了摸鼻子。

    “拿去吧。”李秋水甩下一本薄冊子,“你要的東西。”

    賀連越伸手接了,封麵上赫然是龍飛鳳舞的行草——北冥神功。他好生奇怪:李秋水怎麽會把這東西隨身帶著,還指明是他想要的?

    “你的那點心思,連阿蘿都瞞不過。”李秋水冷哼道,“她竟然跑到我房裏來偷東西,還打死不認,一個字都不提你。她個小丫頭,要內功心法做什麽,真把我當傻子嗎?”她的目光如有實質,掃得賀連越背後一涼。

    好險!

    要是他前麵真說錯了什麽話,就憑教唆師妹,偷竊秘籍這一條,就足夠李秋水動手殺他了!雖然他完全有把握從她手下脫身,但跟逍遙派撕破了臉,那幾樣東西就肯定沒戲了,還得踏上亡命之途,實屬下策。

    李秋水站起身,衣袂飄飄,淡淡地說:“別怪我沒有警告你,入我門者,逆天而行。凡是修煉北冥神功者,必須盡忘所學,從頭學起。你要是舍不得自己那點內力,兩功相衝,免不得一個癲狂吐血,經脈盡廢的下場。”

    賀連越問道:“為何這門功法,師父連師兄都不傳授?”

    “說到底這北冥神功,是損人利己,食人血肉的功夫,你師兄那愚忠性子,跟你師父一樣虛偽得很,怎麽肯學?”她冷笑道,“便是你師父,這些年來也沒有當真吸取過別人的內力。他向來不喜你心術不正,怎麽肯教你?”

    賀連越暗道:果然如此,換做懸心,大概也是不願意學這功夫的。

    “哼,他既然不願意教你,那我便偏偏要你學。”李秋水幽聲道,“他看重蘇星河,我便偏偏要你贏過他的大弟子。”

    -

    賀連越推開房門,阿蘿蜷在他床邊睡熟了,粉嫩的小臉上淚痕未幹。他給她掖掖被子,捋了她額發到耳後,納悶不已。難不成這丫頭有讀心術,能瞧出他的心思?他可從來沒在她麵前提到什麽內功外功。

    他背手踱了一圈,俯身擦亮火石,點了桌上一盞銅鶴燈。

    拉開屜子,看到裏麵翻亂的書,頓時恍然大悟。

    他險些忘了,這具身體的原主丁春秋,也覬覦著《北冥神功》,還自作聰明地編了一本低配版《吸星*》,用毒蟲□□來煉化別人的內力。他當時沒放在心上,把《吸星*》隨手混在一堆書裏,大約是被阿蘿無意中看到了。

    那《吸星*》中標滿了丁春秋的注釋,扉頁赫然寫著:若得北冥神功一觀,此生無憾矣。

    賀連越輕輕掐了把阿蘿的臉,道:“傻丫頭。”

    就是因為既天真又狠毒,才會走到日後的窮途末路。但凡她聰明一點點,也不至於一輩子活在怨恨痛苦中。

    他站在窗邊,扶著窗欞,想起自己同李秋水講的那個結局。

    “如花殺遍天下負心人,但終究沒能忍心對自己的心上人下手。她嫁了別人,卻給那人生了個天仙般的女兒。養到十多歲,她女兒愛上個俊秀癡情的年輕人。她驀然發現,那年輕人竟然是自己心上人的兒子。

    兄妹相戀,有違天倫。她更恨極了那負心人。於是她布下一個局,把那人的情婦和原配夫人都捉來,當著他的麵一個個殺了,眼看他痛不欲生的樣子。可她舍不得殺他,還想著要和他白頭偕老,把他永遠拘在自己身邊。那人自然不肯,自刎死了,她緊跟著也去了。誰……也不肯獨活。”

    那時,李秋水閉上眼睛,複又睜開,輕聲道:“真是個好結局。”

    -

    賀連越自己的內功,由係統嵌入靈魂,就算不停轉換身體,也不會丟失。丁春秋那點功夫,他還不放在眼裏,廢就廢了。他唯一擔心的是如果自己同時運行九陰真經和北冥神功,二者會不會相衝。

    最差的結果,就是經脈盡斷,武功全廢。反正是丁春秋的經脈,丁春秋的武功,再怎麽樣也妨害不了他。相反,要是能成功,受益的卻是他而非丁春秋。

    傻子都知道該怎麽選。

    賀連越立馬就到後山閉了關。

    他走之後,阿蘿簡直無聊至極,成天唉聲歎氣,不爬樹也不撕書了。她在無量山裏跑來跑去,有一回竟跑到了無量劍派的地盤去,還被人撞見了。按照逍遙派的規矩,凡是聽過“逍遙派”三字的外人,都是必死無疑的。

    蘇星河去找她時,隻割了三個無量劍派弟子的舌頭,李秋水得知後,親自出馬,把所有見過阿蘿的人殺得幹幹淨淨,大罵他“廢物”。蘇星河不敢還嘴,好長一段時間沒動靜。整個門派裏更安靜了,有時連著一天,一點聲響都沒有。

    “媽媽,為什麽丁丁……丁師兄還不出來?”阿蘿第一百零一次托腮問。

    李秋水不耐煩地說:“大概是經脈逆行,死在山裏了吧。”

    阿蘿一癟嘴,“哇”地哭了出來,嚎啕不止。

    換做旁人,李秋水一掌打下去就拍死了,可偏是自己的女兒,隻能忍耐著等她哭完。阿蘿哭了一會兒,哽咽道:“媽媽你騙人。丁丁才不會死呢!”

    李秋水道:“不錯。他那個鬼機靈勁,天下人死絕了,他還好好的。你擔心他做什麽?你將來嫁了人,總不能一輩子黏著他的。”

    “阿蘿不嫁給別人,將來要做丁師兄的娘子,永遠和他在一起。”阿蘿擦了擦淚水,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如同雨後初晴,亮晶晶的天真可愛。

    李秋水猛地一震。

    “我將來不要嫁給別人,我要做師兄的娘子。”

    “師妹,你還小,不通男女之情。”

    “我知道我喜歡師兄,想永遠和師兄在一起。難道師兄更喜歡師姐嗎?我不會把師兄讓給任何人,哪怕是師姐也一樣!”

    她霍然站起,眼神淩厲地望著阿蘿,道:“這話是誰教你的?你才多大,懂什麽嫁不嫁的?天下男人皆薄幸,你怎麽能如此輕易就相信他!”

    阿蘿害怕地一縮,卻仍梗著脖子道:“丁師兄不會的!他才不會像爹爹一樣呢!”

    “你……”李秋水作勢要打她,阿蘿突然大喊一聲“爹爹”,趁著她分神的那一瞬,飛快地溜了出去。

    李秋水凝視她稚嫩的背影,沉默良久,倏然一掌將身旁的石桌拍得粉碎,恨道:“沒有例外。從來沒有例外的!你丁師兄也一樣。”

    同一時間,無量山岩洞中的賀連越,緩緩睜開雙目,漆眸亮逾星辰。(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