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解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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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夫人已經好久沒有這麽仔細地看過月亮了,先前在密室中的那番發泄讓她的心稍微平靜了些,好像把五髒六腑裏橫衝直撞的怨氣都散了出去,胸口的滯悶也緩和了些。她坐在窗邊,房裏沒有點燈,婢女們也都趕了出去。

    黑暗,靜謐。

    這才是她熟悉的環境。

    她從前是怕月光的,空蕩蕩地照進來,仿佛要把人心裏的事情影到白牆上。直至遇見了那個人,她方才知道,還有個詞,叫花前月下,郎情妾意。那人年輕的時候,也曾好生瀟灑倜儻,每每打她窗前經過,總能引來姐妹們的竊竊。

    梁夫人想到此處,那股子恨意又從骨頭裏鑽出來,捏緊了拳頭,重重捶在窗欞上。

    不料拳頭還沒落下,便被一隻手輕輕攏住,溫柔地拂開。一個白衣男子神鬼莫測般站在她窗前,風流恣意,自折扇後探出一張俊秀難言的麵孔,笑歎道:“月下美人,靜女其孌,可惜戾氣太重,不好,不好。”

    梁夫人倏然一驚,猛地收回自己的手,喝道:“你是什麽人?”

    那男子沒有回答,反而扭頭笑道:“這回是你輸了吧?”梁夫人正詫異他在跟誰說話,便見窗外柳樹枝上倒掛著個白影,兩手疊在腦後,笑聲清朗,道:“楚兄你一見著美人,總是比平常跑得快些。”

    她麵前的男子揉了揉鼻子,道:“你說得不錯,確是如此。”

    梁夫人聞言後退兩步,兩眼警惕地望向他,問道:“你是楚留香?”

    “正是在下。”楚留香單手一撐,躍到窗台上,抱臂蹲下,扇骨抵著下頜,好奇地問道,“不知在下如何得罪了夫人,讓夫人如此討厭,以至於嫁禍於我?”

    賀連越笑道:“難道是楚兄你早年欠下的風流債,自己卻忘了?”

    “這……”楚留香盯著梁夫人的臉左看右看,“不是我會招惹的類型啊。”

    梁夫人惱羞成怒,展開輕功,三兩步攀上牆壁,反手長袖一甩,如出雲之岫,擊向楚留香。楚留香“咦”了一聲,側身避開,伸手去捉那流雲袖,沒想到那袖子滑不留手,泥鰍一般從他指縫中穿過。

    點、戳、拂、彈,梁夫人眨眼間變化了數種姿勢,猶如空中蝴蝶飛舞,優美難言。楚留香一一避開,笑道:“這招式倒是奇特。”賀連越附和道:“我也是第一次見。武功本身不錯,可惜她練得不到家。”

    這個“家”字一落耳,梁夫人就驚覺雲袖那頭一沉,被人用力攥住,無論自己怎麽拉扯都紋絲不動。抬頭一看,原來是楚留香把整個人都卷進了裏麵,一手抓著末端,像個粉紅色的蟬蛹,配上他那張俊美的臉,頗有幾分流連脂粉紅塵的味道。

    賀連越取笑道:“楚兄,這下你沒招惹也是招惹了。”

    楚留香回身一抽,扯了那雲袖,輕輕巧巧地脫殼而遁,在房中遊走龍蛇,飛來躍去,幾下便把那梁夫人纏了個結實。梁夫人站立不穩,驚叫一聲,猝不及防跌落他懷中。楚留香哈哈一笑,將人扶穩了,送到榻邊坐好。

    梁夫人圓睜著一雙杏眼,已經並不年輕的臉上,浮出一絲少女的羞赧。

    “你到底是來查案的,還是來采花的?”賀連越蕩著柳枝跳下來,輕巧無聲地落進房中,毫不客氣地坐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我收回客棧裏那句話,今晚的酒錢還是你付吧。你哪有一點蒙冤的樣子?”

    “沒想到啊……”楚留香忽生感慨。

    “沒想到什麽?”賀連越問。

    “沒什麽。”

    楚留香暗笑,以前隻聽說南俠展昭義薄雲天,沒想到竟然和自己如此臭味相投!

    閑話說到底,還是要辦正經事。

    楚留香從袖中掏出那尊用絹布裹著的白玉觀音,在梁夫人眼前晃了一晃,道:“梁夫人,這東西你總認識吧?我同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連麵都沒見過,你為什麽要偷了這白玉觀音,嫁禍到我身上?”

    梁夫人大吃一驚,“你……你們是怎麽……”

    “當然是在你相公的書房密室找到的。”賀連越撚著一根長發,笑道,“我們本來隻是到案發現場轉一轉,結果竟撞上了真凶。我本來還奇怪,好端端的寶貝怎麽能在眾目睽睽下不翼而飛,但看到這根頭發就全解釋得通了。”

    梁夫人目光一滯,盯著他指間的頭發,漸漸失了焦距。

    “看你進書房的架勢,應該是早就獲悉了密室的存在,甚至還經常進出密室,不會惹人懷疑。”賀連越道,“事實是,你在留下偽造的紙條後,就進入了密室,躲在箱子中,蟄伏了一天一夜。當時整個通判府的目光都集中在白玉觀音上,根本沒有人發現你的失蹤,而你則趁梁大人巡視的間隔,把白玉觀音藏了起來,製造出被盜的假象。”

    對上梁夫人冰冷狠毒的眼神,他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楚留香靠在屏風上,玩味道:“不過在下倒是更好奇,你到底為什麽要盜白玉觀音?”

    “盜?”梁夫人冷冷道,“那本來就是我的東西,談何‘盜’字?”

    -

    二十年前,她還不是錦衣玉食的通判夫人。

    那時的她,名叫巧錦,被繼母賣到青樓已有數個年頭。她姿色過人,蠻腰紅唇,一支胡旋舞跳得滿堂驚豔喝彩。

    “那日,我在達官貴人的遊船上獻藝,更換舞裙時,無意間發現一個女人藏在珠簾後邊……”梁夫人陷入回憶中,露出悵惘之色,“天底下竟有這樣美麗的女子,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便羞愧得無地自容。那支胡旋舞來自沙漠,熱情洋溢,可我自見了她的臉,隻恨不得當即找個洞鑽進去,這輩子無論如何,都再也跳不出來了。”

    楚留香與賀連越麵麵相覷,無法想象那人該是美得如何驚心動魄。

    “她本來被我發現了蹤跡,動手要殺我,可聽了我的話,卻得意地笑了出來。她對我說,‘你這個丫頭,長得稀鬆平常,眼神倒是靈光’。”隔了二十年,梁夫人對那時的情景曆曆在目,歎息道,“後來我才知道,她是為了這遊船上的‘白玉觀音’而來。”

    楚留香好奇道:“她要白玉觀音做什麽?”

    “什麽也不做。”梁夫人搖頭,“她是聽說了那白玉觀音有蠱惑人心的本領,一張臉雕得栩栩如生,仿若真仙,便要偷了那寶貝,和自己一較美貌。”

    賀連越忍不住笑道:“世上竟有這樣對自己容貌偏執的人。”

    梁夫人瞥了他一眼,道:“不錯。”

    楚留香忙不迭問:“那後來呢,她偷到手沒有?”

    “自然是偷到了。她不僅長得絕美,武功也極好,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那白玉觀音弄來了。她在鏡子前比對著自己和那尊觀音像,問我‘你說我和它誰好看?’。我說‘玉像怎麽比得過活人,當然是姑娘你了’。她拊掌笑道,‘不錯,我也這麽覺得’。我發自內心地誇讚她,‘姑娘你生得,就如活觀音降世一樣’。她聽了很是開心,隨手就將價值連城的白玉觀音送給了我。”

    “這倒是有點意思。”楚留香道。

    梁夫人說:“她臨走前,還教了我幾招武功。我是跳舞出身的底子,學得極快,她摸著我的臉,在我耳邊輕笑,‘這武功名叫男人見不得,天底下的男人,沒有人能抗拒得了。不過你功力低微,隻能使出個架子。’”

    賀連越聽到“活觀音降世”,心裏就有些不對勁,再聽到“男人見不得”,就恍然明白了。什麽白玉觀音、活觀音,分明是石觀音!

    楚留香聽得津津有味,問道:“然後呢?”

    “後來,我就遇見了梁兆這冤家……”

    她學了武功後,越練越強,飛簷走壁不在話下,因為不再跳胡旋舞,漸漸便失去了花魁的名頭。鴇母尋思著要把她賣個好價錢,可她卻無意間愛上了貧寒書生梁兆。她靠盜竊而來的錢財為自己贖身,還供梁兆讀書趕考。她知道他在老家有糟糠之妻,可她並不介意。她願意做他的紅顏知己,一輩子的白月光、朱砂痣。

    梁兆中了進士,步步高升,那是她不斷用偷來的寶物替他打點上司,鋪路搭橋換來的。直到有一天,他看見了她的白玉觀音,驚為至寶。

    “我連命都可以給他,何況一尊白玉觀音。我知道他一直垂涎益州通判的位置,便拿白玉觀音孝敬他上峰。”梁夫人淒涼一笑,“可沒想到,我拿這觀音為他換了通判之位,他卻哀求我再把它偷回來。甚至不惜用通判夫人的位置誘惑我,暗中毒害了自己的原配妻子。”

    楚留香驚道:“竟有如此狠毒之人?”

    “那滿滿一室的寶物,哪一樣不是我為他偷來的。他有什麽資格做我的主?我要毀掉自己的東西,竟大費周章至此!”她恨恨地用目光剮著那尊白玉觀音,“所有的禍事,都是從它而起,這分明就是不祥之物!”

    賀連越奪過楚留香手上的觀音,道:“不祥的不是它,是人心。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姓梁的這麽待你,你身懷武功,狠狠揍他一頓就是,哪怕打死了都不為過。幹嘛搞這麽多彎彎道道,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

    梁夫人垂眸道:“我隻是偶然聽說了盜帥之事……”

    “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背鍋對象。”賀連越接道,一麵似笑非笑地斜睨楚留香。

    楚留香自嘲道:“說得極是。”

    “好了,此事既然解決了。這白玉觀音我們就作為證物拿走了,不義之財,還是收繳官府為好。”賀連越想到了來調查案情的展昭,幹脆寫封信說明情況,把東西送到展昭那裏算了。

    楚留香也覺得這東西合該“展昭”拿走,默認他把白玉觀音收到了自己袖中。

    -

    兩人照著來時的路,又一路鬧騰地從屋簷上飛回去。

    滿城寂靜,街頭無人,月網西樓,隻有江麵偶有燈火閃爍。

    楚留香笑道:“今夜說好要喝酒,可不能賒賬。”

    “這時間,還有哪家酒肆開門?”

    “你可別忘了我的本職。”楚留香笑著做了個探囊取物的手勢,縱身向小巷深處躍去,“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賀連越打了個哈欠,百無聊賴地又拿了那尊白玉觀音出來看。確實是精雕玉琢的好東西,可惜了。不然,他勉為其難,二次創作再雕張臉上去?

    說時遲那時快!

    頭上一道晃眼的劍光,伴隨著似曾耳聞的男聲閃過。

    “這白玉觀音果然是你偷走的。”藍衣的展昭站在屋簷一角,負劍而立,眉目冷峻,“盜帥楚留香。”(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