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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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連越從屋裏推門出來,和本參打了個照麵。看本參那副緊張兮兮,不斷往裏麵窺看的模樣,好笑道:“我又不是老虎,還能把他吃了不成?”話音剛落,忽然疊著歎了口氣,壓低聲說,“你進去幫他把頭發洗了,我先出趟門。”

    本參連忙問:“小師叔,發生什麽事情了?”

    “唔。反正有點兒事要辦。”賀連越一搭他的肩,含糊道,“不要緊的,我馬上就回來。”

    “你說的啊。”本參苦著臉,抓住他的手,“一定要馬上回來。”賀連越不在,他就跟失了主心骨一樣。他還從沒覺得哪個人能讓自己這麽安心過,連他師父也做不到。好像隻要有小師叔在,就沒有辦不成的事兒似的。

    賀連越笑道:“放心吧。等我回來,帶你們去逛城隍廟。圓智說,這裏的夜市可繁華了。”圓智就是留守在禪院的小僧彌,性子安靜極了,被他逗弄著才多說了幾句話。

    “這都什麽時候了。”本參小聲嘟囔道,“您還有心思逛夜市?”

    話間,賀連越已換上了白日公子哥兒的打扮,從牆頭飛快躍了出去。本參驚奇又豔羨:小師叔的武功真是一日千裏,比幾個月前厲害多了。大約是從枯榮師伯那裏學了什麽了不起的功夫。

    “這手輕功,便是城牆也跨得過去吧?”

    天色漸暗。

    賀連越飛簷走壁,紮緊了袖口,撩起長袍,從後衙門一溜而入。他兩手兩腳聚著內力,吸在牆上,猶如靈活多變的壁虎,在垂直的土牆上來去自如。這官衙也很有些年頭了,房梁蟲蠹蟻食,不少破損之處。他一往房頂上去,就撲得滿臉積灰。而且他對衙門的事務分管不熟悉,隻能一間間屋子找過去,挑著高大的建築先搜。

    翻遍了大半座衙門,才讓他找到壓在知州案上的卷宗。

    四下窺看無人,他趕緊點了一折火,照亮折子上的字。上麵交待的,正是藤椒嶺血案之事。就擱在所有折子的最上層,想來也確實為知州大人所煩惱。賀連越用手遮著火光,眯眼速讀,一目十行。

    他越看越心驚。

    原來藤椒嶺遇襲的囚犯,不是普通的流放罪人,而是信王謀逆一案的親眷。雖然他不知道信王是何許人也,但根據這封折子上的語氣推斷,應該不是個尋常小人物。宋代的異姓王屈指可數,而這位信王,九成是皇帝的兄弟叔侄一類。謀逆是十惡不赦的大罪,牽連之人何止百千,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那支流放的隊伍人數會如此之眾。

    折子裏提到,在藤椒嶺血案中,幾乎所有的囚犯和禁軍,都被屠戮殆盡,手段極其殘忍。根據僅有的幾位生還者口供,劫道殺人的匪徒為的是恩仇,而非錢財,懷疑是江湖仇殺,有人聯合土匪,蓄意報複信王血脈。

    賀連越看得頻頻搖頭,那夥黑衣人訓練有素,完全不是江湖人的作風。如果不是官府的調查方向有誤,就是有人故意掩蓋真相,想讓“江湖人”背黑鍋,攪亂一池渾水。他翻到幾張畫像,果然依稀是自己的模樣,下麵標明是劫道的領頭人,懸賞一千兩白銀。

    “才一千兩,忒小氣了些。”賀連越不屑地把畫像塞回遠處,將折子也整整齊齊擺回到案牘上方。他細致地記住了裏麵提到的人名。

    “禁軍營指揮使秦容、都教頭李三河……”他頓了頓,念出最後一個名字,“……八賢王。”

    這指的是他所認知中的那個八賢王?

    賀連越壓了壓額角,愈發感覺一個頭兩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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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參給趙許洗了頭發,讓他橫躺在竹椅上,替他擦幹。擦著擦著,突然發現他耳後連著脖頸的地方,有顆小小的朱砂痣,平時剛好隱在發裏瞧不見,於是笑道:“這倒不錯,要是你親人尋來,是個認親的憑證。”

    趙許雙手舉高,捧著個竹篾紮的小蝴蝶,眼睛星星似的亮。

    如果被信王府的舊人看到這場景,一定會大吃一驚。包括信王夫婦和壽春郡王在內,誰也沒見過小侯爺這麽生氣勃勃的模樣。大多數時候,他的雙眼就像一潭死水,沒有任何情緒可言,冷淡得令人絕望。

    “這是小師叔紮給你的?我都不曉得他手這麽巧。”本參湊過頭去看,趙許卻像提防賊人一樣,警惕地把竹蝴蝶藏到了身後。本參尷尬地一笑。他年紀不很大,還是孩子心性,在趙許跟前連連碰灰,心底也有幾分委屈。

    他摸摸鼻子,嘟囔道:“等小師叔回來,我也讓他做一個。”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忽然覺得趙許將嘴唇抿得更緊了,用力抱著那隻竹蝴蝶,非常不開心的樣子。

    本參忙扯開話題:“待會兒小師叔回來,說要帶我們去夜市。我給你買糖人好嗎?甜甜的,可好吃了。還有芝麻糕、綠豆糕……什麽都有。”

    趙許什麽稀奇糕點沒吃過。粉白的桂花糕,點綴著米粒大的桂花,糯米粉軟潤的口感,與九月金桂的清香相融合。中間一層是透明的甘糖漿,甜而不膩,一口咬下去,滿嘴都是不可名狀的酥柔,絲絲化開。這樣的好東西,也得嬤嬤切成指甲蓋大小,用去了尖的銀簽子挑著,好言哀求他吃一點。

    本參笨拙的言語絲毫不能打動他。他撇過臉,閉上眼睛,一臉漠然。

    “唉——”本參長長歎息,支棱著下巴,煩惱道,“寺裏的小師弟們,都沒這麽難哄啊。”餘光瞥到遊廊後一抹青色,隻見賀連越分花拂柳,穿過垂花門。

    他一下子站起來,激動道:“小師叔,你可算回來了?”

    趙許也驀地睜開了眼。

    賀連越神情有些疲倦,懶洋洋地搭著手心一把玉骨折扇,輕輕“嗯”了一聲。走過來,用扇柄點了點趙許的額頭,算是打招呼。趙許對上他的雙眼。那眼睛裏藏著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同情,憐憫,無奈……像在看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狗。

    隔了良久,他才揚著唇角笑起來,道:“走吧,帶你去夜市。”

    本參笨手笨腳地給趙許梳了個小揪揪,對賀連越道:“小師叔,你上回給他梳頭的時候,屋裏太暗,都沒發現他頭發裏有顆痣,還是……”朱紅色的,幾個字還沒說出口,看賀連越打了個哈欠,便又悻悻咽了回去。

    果然他起頭的話題,都很無聊吧。

    本參破天荒地又沒有穿僧衣,和賀連越一樣一身便裝,牽著趙許走在街上。賀連越這張臉因為長得既冷且豔,細皮嫩肉,好幾次被誤認為是女扮男裝,引來一堆莫名的關注。而本參個子又高大魁梧,三人就跟一家三口似的。

    賀連越被打量得不耐煩,把折扇往腰裏一插,輕鬆地豎抱起趙許,用臂力告訴每一個投來好奇目光的人:老子是男人,還是力氣很大的那種!

    “小師叔你看,那裏有猜燈謎的。”

    賀連越道:“又不是元宵節,猜什麽燈謎?”

    一個路過的老頭兒笑著解釋道:“公子是外地人吧?您有所不知,咱們王知州是個素來好猜謎,上行下效,民間也組起了不少謎社,每逢十五都在集英樓外邊辦燈謎活動。公子要是有興趣,不妨一試。聽說今兒個王知州也在樓裏呢。”

    本參躍躍欲試,道:“小師叔,您這麽聰明,肯定猜得又快又對。要不咱們去試試吧?”

    賀連越被戴了這麽一頂高帽,又被那老頭笑眯眯地盯著,一時推脫不得。如果說不去,倒像是他自己怕了,哼道:“既然你喜歡,那就去玩玩兒唄,湊個熱鬧嘛。”

    本參歡呼雀躍,身先士卒,為他分開人群擠進去。

    那些紅紅綠綠、造型別致的燈籠懸在集英樓的簷下,各自用一根金簽勾著,掛得很高。底下的人無不仰頭迅速讀了題目,繼而低下腦袋費神思索,若得了答案,便用一張雪濤紙寫了,遞給收條子的小廝。

    賀連越由左到右,讀了第一條燈謎。

    “洞房花燭夜(打一中藥名)。”他瞬間懵逼,笑容僵在了嘴角。

    中藥什麽的,他真的不知道啊喂!

    偏偏本參在旁邊不停投來殷切的目光,崇拜地說:“小師叔,猜出了吧?很簡單吧?這才第一題誒。”惹來許多矚目不說,那小廝見他們如此信心十足,直接就遞上了盛著雪濤紙和毛筆的紅木托盤。

    賀連越都不想承認自己毛筆字寫得有多爛。

    “嗬嗬。”他幹笑兩聲,咽了口唾沫,左右環顧,發現周圍的人反而都在看他。

    啊,好丟臉。

    這種時候,係統應該出來把他穿走啊!

    正當他腦中飛快思考該如何挽尊時,乖乖趴在他肩頭的趙許探出了腦袋,細伶伶的小胳膊伸向了那支毛筆。小孩瘦瘦的手指,還沒那根筆粗,握筆的姿勢顯得非常吃力。他一筆一劃,寫得極慢,卻沒有絲毫猶豫。

    桔梗。

    筆跡端正大氣,力透紙背,頗有魏碑之風。(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