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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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桔梗,去掉兩邊的木,就是吉更,正合洞房花燭夜之意。

    賀連越畢竟是現代長大的,在古代環境下生活了幾年,但對古人的東西仍是一知半解。在場都是猜謎高手,解出此題的也不在少數。如果是賀連越猜出來,他們不會太驚訝。偏偏是個小孩子寫出了答案,實在令人嘖嘖稱奇。

    “行啊你……”賀連越揉揉趙許的頭頂,“厲害厲害。”

    趙許擱下筆,抬頭去看下一道題。

    賀連越忙不迭抱著他的雙腿,把他舉高,殷勤道:“字都認識嗎?我念給你聽啊。”轉念一想,人家毛筆字寫得比他好看多了,連桔梗這麽難寫的字都沒寫錯,自己真是多此一舉。

    “直上浮雲間(打字一)。”

    趙許悠悠寫下一個方正的“去”字。

    又對了!

    賀連越大呼神奇,抱著他滿場跑,身後跟著奉紙捧筆的本參,將集英樓的燈謎有南至北猜了個遍。一圈猜完,方回到原處,自己已熱了一頭的汗出來,卻是眉目飛揚,神采奕奕。連帶趙許那張瘦黃的小臉也有了光彩。

    兩人玩得不亦樂乎,難為了本參累得氣喘籲籲,還得替他們交卷。

    “小師叔,這卷上……寫誰的名字啊?”

    賀連越一戳趙許的臉,笑道:“寫他的啊,難不成我還得跟小孩搶功?”

    本參眨眨眼:“我還不知道他叫什麽呢?”

    “你問我,我問誰?”賀連越一拍腦袋,“我也不知道哇。”

    兩人滿頭黑線地看著趙許。賀連越把筆撿起來,塞到小孩手心裏,對本參說道:“他不是會寫嗎?不說話也行,啞巴比傻子好多了。早讓他把名字寫下來多好。”

    趙許提著毛筆,小手懸在半空中,一動不動。

    賀連越比劃著嘴型,重複道:“名字?”

    他還是沒有動作。一顆墨水滴下來,把雪濤紙染汙了,他就盯著那墨跡發呆。賀連越即便再聰明,也大不可能猜到,從小到大,沒有人叫過他的名字。一次都沒有。父母兄長喚他的小名,奴婢下人喊他公子侯爺。

    趙許這個名字,被封存在他的皇家禦牒裏,然後又送到了流放罪書上。

    從他被賀連越救起的那一瞬間開始,他就丟掉了所有身份,連名字也不複存在。

    “嗚嗚。小師叔,他又變成木頭了。”

    賀連越覺得趙許現在的神情,用死機來形容更合適。他把筆抽回來,換了一張紙,寫上“關山月”三字,道:“待會兒要是喊到這個名字,那就是咱們了。”現在他的畫像還擱在知州大人案上呢,哪裏敢用真名。

    本參不解道:“為什麽是關山月啊?”

    “關山之上。”賀連越跺一腳土地,又一指懸在樓閣上的滿月,“明月之下。”陝州近關山,正是當年張良韜光養晦隱居的地方。

    本參讚道:“不愧是小師叔。”一個化名都這麽花心思。

    賀連越揚了揚眉毛,笑而不語。他剛要開口,忽然聽到不遠處響起個陰沉的男聲:“你家大人呢?”立時有個小童回複道:“……請隨小的來。”他內力渾厚,耳聰目明,聽力遠超常人,當下便往那個方向望去。

    隻見一個身穿玄色勁裝的中年男子,頭戴鬥笠,在人群中一閃而過。

    那夜他救趙許的時候,聽過這個聲音。長相身形或有相仿,但每個人的聲音都是不一樣的,這人嗓音低沉,極有辨識度。他起碼有八成把握,能肯定是同一個人。

    賀連越長眸一暗,將趙許送到本參懷裏,壓低聲道:“你先帶著孩子。我去去就回來。”

    “喂,小師叔……這燈謎怎麽辦!”

    本參胳膊陡然一沉,就被強塞了一個小孩,剛喊兩聲,賀連越就跑沒影了。他真是欲哭無淚,雙手插在腋下把趙許抱起,四目相對,無奈道:“小師叔什麽都好,就是太不靠譜了。咱們也算同病相憐。”

    -

    賀連越跟在那中年男子身後,不遠不近,正好六尺距離,能將他和小童的對話悉數盡收耳底。小童性情開朗,一路介紹陝州風土人情,但那中年男人神色匆匆,似乎並不關心小童話中的燈會、猜謎雲雲,隻一味緊鎖眉頭。

    他尾隨二人進了集英樓。

    樓下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熱鬧非凡。越往上走越見冷清。到了最頂上一層,隻見七八個帶刀護衛守在樓道口,一個麵容和藹,大腹便便的官員坐在圍欄邊上,一麵喝酒,一麵探看樓下爭相猜謎的盛況。

    此人長了一張笑臉,彌勒佛一般,十分可親。

    賀連越由窗戶躍上樓頂,扒開一片紅瓦,聽得分明。

    小童和守衛都退避下去,隻剩下那官員與中年男子。“王大人別來無恙。”中年男子拱手道。賀連越暗想:果然這人便是陝州城的王知州。不曉得他是怎麽攪和進藤椒嶺這件案子裏去的?

    王知州請了他落座,親自斟了一杯酒。

    “這樁案子已上呈大理寺,並非在下管轄範圍內。上麵吩咐的事,在下也一一辦了,不知為何又派大人您下來……可是在下有督查不力的地方,還望大人指教。”王知州對那人相當恭敬,堂堂一州行政長官,竟是伏低做小,言語間不乏恭維。

    此時,賀連越已經能肯定,這個中年男子,絕對就是自己交過手的黑衣人之一。

    那人沒有動桌上的酒杯,隻冷冷道:“上麵派我來,是為了這件事的收尾。第一,這件事大理寺已定性為綠林劫道,不日陛下就會命狄青帶人來剿匪。此人是厲害角色,你想辦法找個替罪羊,一定要把這事圓過去,不能叫他起疑心。”

    王知州連連稱是。

    “第二就是那個小孩。上麵下了死令,千萬要抓到,哪怕把整個陝州城翻過來也在所不惜。關於小孩的線索,我已經交到你手上了。要麽是在我給你畫的那和尚手裏,要麽就是被那個叫李三河的人帶走了。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王知州道:“下官已讓人封了城,禁止閑雜人等出城,並且到各個客棧、寺廟、庵堂暗中搜捕,都沒發現這幾人蹤跡。據大人所說,那孩子性格內向,麵黃肌瘦,可能生著重病,所以城中的醫館,我也命人監視著。”

    “嗯。”那人不置可否,轉動手上的酒杯,向樓下望去。不少父母帶著孩子來夜市,到處飄揚著孩童清脆的笑聲。他忽然道:“孩子都喜歡熱鬧,讓你的人在下麵看緊點,說不定人就在裏麵。”

    王知州惴惴道:“不會吧。他們身處險境,躲還尚且來不及,怎麽會到鬧市中來?”

    那人回憶起河穀截殺的一夜,來人驚世駭俗的武功,眉心不禁皺成了川字,道:“若是別人,自然如此……但那和尚著實武藝高強。俠以武犯禁。江湖中人行事膽大得很,哪是你我能預料的?總之謹慎些不會錯。”

    “是,下官這就吩咐下去。”

    他話剛說完,便見一個小廝托著一疊雪濤紙上樓,道:“大人,猜燈謎時限已到。這些是交上來的答卷。”王知州窺著那中年男子的臉色,哪敢理會這些俗務,連忙搖手道:“拿走拿走,讓師爺去評斷。”

    “是。”小廝匆忙退下去。

    誰知那中年男子反倒一聲喝住他,“等一下。”小廝惶恐地停住腳步。那男子揚手道:“拿過來我看看。”小廝看了王知州一眼,見他點了頭,才把答卷送過去。那人隨手翻起最頂上一張,微笑道:“這字寫得不錯。”

    他對著旁邊擱的正確答案,一路看下去,突然“咦”了一聲,扭頭對王知州笑道:“竟然一個錯也沒有。王兄的陝州真是臥虎藏龍啊。”

    王知州也略感驚訝。他今日出的題目都是新題,難度不小,居然有人能做全對。他伸手接過那人遞來的答卷,同樣讚道:“好字。”

    小廝在旁邊欲言又止。

    “還有何事?”王知州問道。

    小廝猶豫了片刻,才說:“這答卷,是一個孩子寫的,才六七歲大。”說著,比劃了一個高度,隻到他腰間。

    這話一出口,伏在瓦頂上的賀連越便暗自驚呼不好。

    果然,王知州下一句話就是:“竟有如此神童,那我需得見一見了!”那中年男人也笑道:“確實。在下也想一見。神童現在何處?”

    小廝答道:“就在集英樓下。”

    賀連越心急如焚,霎時如離弦之箭一般,飛快橫身俯衝,從集英樓頂跳了下去。風力強勁,吹得他的頭發根根豎起。

    樓下,一個小孩趴在母親懷裏,指著夜幕,奶聲奶氣地說:“娘,天上有人在飛。”他娘看燈花了眼,輕拍他的背,斥道:“不許胡說。”

    “沒有胡說。”小孩委屈地擦擦眼睛。

    然後……他向上伸手,接住了一頂黑黢黢的假發。(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