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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2

    暮春時節,草木的綠色濃鬱幾分,多了厚重感,各色香花成怒放之姿,爭奇鬥豔。

    後園裏鳥鳴聲不絕於耳,避鼠的大貓偶爾會三兩結伴,在太湖石上打瞌睡,享受和煦的暖陽、含香的熏風,又或在芳草地上嬉戲,追逐翩然起舞的彩蝶。

    一切都是那麽鮮活悅目。

    陶醉在這節氣中的,還有如意、吉祥。

    在枝頭歌唱的小鳥、意態迥異的大貓,都是它們的樂趣所在。

    這日,裴羽到後園賞花的時候,如意、吉祥的叫聲時時入耳,像是氣惱暴躁得厲害。

    該又是那隻大花貓吧?隻有它膽子大,逃到樹上之後,就坐在樹枝上跟如意吉祥示威,全不似別的貓兒,會一溜煙跑得不見蹤跡。

    說起來,吉祥這次在蕭府住的日子可不短了。

    期間紅蘺來過幾次,崔鑫來過兩次,都想哄它回宮去。

    它根本不理那個茬,轉頭就跑,找個地方貓起來。

    皇後實在惦記著吉祥,這日抽空來到蕭府,想親自帶它回去。

    它站在皇後和如意中間,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期期艾艾半晌,末了還是轉到如意身後,偷瞄著皇後,有點兒理虧的樣子。

    皇後直笑,“沒良心的。也是該這樣,受了委屈,沒個說法可不成。”

    裴羽聞言失笑。

    皇後到底沒忍心勉強吉祥,“由著你,等我忙過這兩日再說。”隨後命宮女將帶來的諸多賞賜留下。

    皇後這樣說的緣故,裴羽曉得——長平郡主來到了京城。

    長平郡主,江夏王膝下長女,江夏王世子師庭迪的妹妹。

    師庭迪被崔振修理的不輕,消息不可避免地傳回了江夏王府。江夏王不能夠親自進京,便請旨讓長女替他來京城照看著兒子。

    皇帝沒道理不答應。

    經過連日的長途跋涉,長平郡主趕至進城,隨身攜帶的,還有一道江夏王寫給皇帝的請安折子。

    江夏王的意思是:長子總是沒個正形,婚事不知要拖到何時,索性也不管了。而長女已經年紀不小,在封地卻無相宜的門第,還請皇上、皇後費心,給她指一門親事。

    賜婚的事,應下歸應下,不需急著辦。

    皇後與長平郡主終歸是堂姑嫂,表麵功夫總要做一做,要與長平郡主好生敘談兩日,領著人去給太後請安,再將昭華長公主、舞陽公主和楚王妃、晉王、晉王妃、師庭迪傳進宮中,辦個家宴。

    皇後臨走的時候,問裴羽:“找好醫婆、產婆沒有?”

    “還沒有。”裴羽道,“一來是脈象安穩,不需心急,二來也是還沒找到合適的人。”這其實都怪蕭錯,他吩咐了管家和管事媽媽:醫婆、產婆一定要踏實可靠,一絲存疑之處都不能有,還要懂規矩知進退,隻管慢慢找,隻要別濫竽充數就行。

    府裏的小丫鬟、婆子看到他,不過是戰戰兢兢,相反,真正怕他怕到骨子裏的,是諸位有頭有臉的管事媽媽,見到他就如同老鼠見了貓。得了他這樣的吩咐,幾個人和管家鄭重其事的著手,可是那樣的人哪裏是輕易能找到的?看著極有分寸懂得進退的人,到了管家那兒,背景不見得是毫無問題;而背景毫無問題的,又不見得是性子沉穩精明的人。

    管家無所謂,知道慢慢來就行。可幾名管事媽媽卻一直是提心吊膽,隨時都恨不得哭一場——幾時侯爺想起這檔子事,一聽還沒辦妥,出言懲戒可怎麽辦?

    裴羽瞧著她們這麽為難,倒是有心幫忙,卻偏偏無計可施——蕭錯連裴府專門料理生產的媽媽都信不過,並且說這種事怎麽能讓嶽母和大嫂費心呢?

    在他近前當差的人是真不容易——他要總這樣的話,遲早把一幹人逼得瘋掉。

    此時皇後聽了,笑道:“這樣吧,我給你物色兩個,過些日子命人帶來,給管家和管事們看看。是不是能留,府裏的人自有分寸。不管怎樣,你都不必當回事。”

    蕭錯要是信不過她選的人,也不會礙於情麵留著礙眼,自會叫人送回去。自己在一些人眼裏是煞星,惹不得,可在蕭錯、簡讓和韓越霖等人眼裏,總有些不著調,要他們礙著她的身份畢恭畢敬,那是不可能的——對這些,她很有自知之明,並且喜聞樂見。她可不想過那種誰見了自己都要大氣不敢出的無趣時日。

    裴羽連忙要行禮謝恩,皇後卻先一步扶住了她,“又不是在宮裏,不準多禮。閑來別與我一樣縱著吉祥,千萬別由著它跟你撒嬌——太胖了,撞倒你怎麽辦?”

    因為“太胖了”這一句,裴羽沒撐住,笑起來。

    皇後也笑,又叮囑幾句,回到宮裏。

    師庭迪正在宮門外等著見她。

    皇後見他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有點兒幸災樂禍地笑了,“誰把你怎麽了?”

    師庭迪一麵與她緩步走在路上,一麵抱怨:“皇上做什麽要答應長平進京?你為什麽不攔住他呢?”

    皇後斜睨著他,“你們兄妹兩個不合?”

    “這還用說?”師庭迪撇撇嘴,“一母同胞的人都有反目的可能,何況她是我爹的側妃生的。我隻是沒正形,她則是個……唉,說不清。”

    “那就別見。”皇後道,“依你這態度,她也不是來照看你的。”

    師庭迪擰著眉嗯了一聲,沉了片刻,低聲道:“那丫頭……你離她遠點兒吧。眼下不同於以往,又摸不清她什麽路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皇後隻是道:“你放心,就算來日她犯在我手裏,我也不會遷怒於你。”說到底,她不能因為師庭迪與長平郡主不睦就先入為主,對長平郡主全然的反感。說到底,誰都不是完人,不合的兩個人,未見得就是一個好一個壞。當然,師庭迪的提醒,她也不會渾不在意,放在心裏就是。

    “……”師庭迪一聽就知道,她對這類事是隨遇而安的意思,“說你什麽好?”又歎了口氣,行禮離開。

    當晚,他到了蕭府東院,找蕭銳說話。

    師庭迪與崔振的爭端過後,蕭銳去看過他幾次,問明原由之後,隻能報以苦笑,知道這件事隻能大事化小。

    真鬧起來又能怎樣?師庭迪花名在外,大多數人看熱鬧之餘,說不定會認定是他調|戲良家婦女才吃了苦頭。

    崔振卻是不同,好事壞事都做過,但人家一直潔身自好。

    認真計較的話,師庭迪隻能是再一次坐實自己的壞名聲,而崔振卻可能借這機會如願與藍氏結成連理——已經吃了悶虧,再讓崔振得到好處的話,豈不是要生一輩子的窩囊氣。

    蕭銳沒想到,師庭迪這麽快就行動如常,很是替他高興,“找了怎樣的神醫幫你調理的?”

    師庭迪就沒好氣地笑,“哪兒啊。真如皇上說的,隻是感覺丟了半條命,卻並沒有傷筋動骨。整日裏躺著能悶死,就四處轉轉。”

    “不管怎樣,這是好事。”蕭銳笑道,“要是拖到夏日還不見好,可有你受的。”

    “到了夏日怕是好過不了。”師庭迪扯扯嘴角,“那次喝了整夜的西北風,怕是會落下風濕的病根兒。夏日雨水多的話,我就又得躺著過日子了。”

    “唉……”蕭銳除了歎氣,又能說什麽呢。

    “不說這些。”師庭迪笑著岔開話題,“把你私藏的好酒取一壇過來,再備幾道下酒的小菜。才聽說尊夫人有了喜脈,今日便借你的酒菜給你道喜。”

    “好啊。”蕭銳笑著應允,即刻吩咐下去。

    師庭迪說起家常話:“白日去宮裏的時候,見了些人,好幾個都說你這段日子分外勤勉,便是休沐的時候也大多留在家中,似乎很忙碌的樣子。怎麽回事?”

    “是有些焦頭爛額的。”蕭銳牽了牽唇,“眼下我們兄弟三個不是分家了麽?各自打理一份產業。你該知道,我是生手,到眼下才摸索出點兒門道。”這已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他沒必要隱瞞。

    “你瞧瞧。”師庭迪笑道,“我早就說,你或是你三弟該接下家務事,他真煩了說不定就要撂挑子不幹,現在可不就被我說中了。”繼而道出緣由,“我十幾歲的時候,不似現在吊兒郎當的,認真幫家父打理過幾年庶務,我跟你說,那可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事兒——太瑣碎,沒完沒了。”

    “就是因為知道瑣碎,沒有哪一日能放在一邊不聞不問,才一味的偷閑躲懶。”蕭銳撓了撓額頭,打心底的悔不當初,“以前實在是不懂事。”

    “得了,你我就別對著數落自己的不是了。”師庭迪給了對方一個理解的笑容,“說點兒高興的事情。”

    “對。別的說來無益。”

    他們兩個坐在一起的時候,大多時候是談論琴棋書畫的個中高手,或是探討京城裏哪個高僧、道人是真正的妙人。

    二夫人聽得師庭迪造訪,沒似以前一樣心生不滿、忐忑。這許久,蕭銳的變化,她都看在眼裏,夫妻兩個又是凡事都商量著來,但凡有心結的事兒,都會擺到明麵上。

    更加的了解,意味的是更多的信任。她對師庭迪的為人心裏有數了,當然不會再自尋煩惱。

    此刻的裴羽,正在與甘藍說話。

    崔振與藍氏的事情,局麵已經明朗起來:

    與藍氏假扮夫妻的那名女子,幾次三番出現在人前。

    便有好事的人委婉詢問藍氏或夥計,藍氏與夥計並沒隱瞞,把假扮夫妻的事情說了,原因是擔心外人看她一個弱質女流獨自打理營生,會有人欺負她人單勢孤,這才對外人扯謊。

    對於街坊四鄰來說,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藍氏那般的容色,若讓人知道還獨守空閨,有人在生意上找茬事小,登徒子閑來討她便宜才是要命的大事。

    至於到如今才在人前出現的女子,並不是崔夫人以為的罪臣之女,正相反,人家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祖籍滄州,名為巧雲。自幼跟隨父親在街頭打把勢賣藝,幾年前父親病故之後,巧雲隻身一人不好繼續在街頭賣藝,便尋找為仆的差事,棲身之處,正是藍家。

    藍氏與母親對待下人一向寬和,落魄之後,便要給巧雲幾兩銀子讓她另覓安身之處。巧雲不是需要為自己籌謀一生的處境,慣於隨遇而安,又念著母女兩個待自己一向不薄,選擇留下來繼續服侍。

    在藍氏處境最艱難的時候,巧雲便出了這個主意。偶爾有人到家裏,她便躺在床上裝病人,尋常則喬裝成夥計,在後麵幫藍氏打理諸事。也有過夜半上門討藍氏便宜的小地痞,都被巧雲三兩下打跑了。

    小茶館所在位置不是最熱鬧的地帶,生意也隻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一年下來稍有些盈利,特別注意藍氏這漂亮的老板娘的人並沒幾個。由此,她們還算很幸運,在師庭迪、崔振起衝突之前,日子算是平靜安穩。

    裴羽聽完這些,不免失笑:崔夫人口口聲聲說巧雲是罪臣之女,語氣分外篤定,怕也是著了崔振的道,又被自己的兒子算計了一次。這幾日,怕是氣得不輕吧?

    結果是好的。藍氏的身份已無問題。

    甘藍又說起崔振:“福明來給我送衣物零嘴兒的時候,說這幾日黃昏的時候,崔四公子都會到茶樓一趟,喝一杯茶,用些點心,偶爾也與藍氏說幾句話。

    “現在,那條街上的人,常去茶樓捧場的男子,都不大去了,茶樓的生意一落千丈。

    “想想也是,比江夏王世子身份更尊貴的人,滿京城都沒幾個。讓江夏王世子都隻能吃啞巴虧的人,平頭百姓哪兒惹得起?可不就要躲得遠遠的。”

    裴羽頷首一笑,“看起來,崔四公子應該已經給藍氏安排了更好的去處,過不了多久,茶樓就要易手他人。”

    “是啊。”甘藍點頭,眼裏有笑意,“雖然以後少了個打發時間的消遣,但到最終,總能有個好結果吧?”

    “嗯,現在唯一可能讓崔四公子頭疼的,是藍氏願不願意嫁他。”

    被崔家那樣的刁難過,付出過那樣沉痛的代價,便是再愛那男子,也不敢遵循心跡,將餘生托付給他吧?

    “那就要看崔四公子了。”甘藍不想裴羽為這件事費神,看看天色,岔開話題,“益明不是說侯爺會回房用飯麽?被什麽事情絆住了不成?奴婢去看看?”

    “好啊。”

    甘藍稱是,快步出了正房,去往外院。

    趨近垂花門的時候,看到兩男子、如意、吉祥入目,她不敢再往前走,側身站到路旁——與侯爺站在一處說話的,是皇上,崔鑫躬身站在不遠處。

    沒錯,皇帝來了蕭府,要親自接吉祥回宮。

    並不是他有多掛念這小家夥。

    讓他說心裏話,他沒覺得自己把吉祥怎麽著了,不過是訓斥了幾次,多給它洗了幾次澡,它竟正兒八經跟他賭起氣來,真是反了——供著寵著好幾年,竟是一點兒委屈都不肯受,多混賬。

    要換了以前,他才不會理它,願意在蕭府住著,那就常住好了,看誰先服軟,他又不是離開它就過不了日子。

    可現在不行,宮裏少了它,他這日子還真就快過不下去了——妻子已經偷偷溜出宮來過蕭府一次。它再繼續住下去,她少不得再溜出宮來接它。

    他不想再繼續提心吊膽,太後聽了,舍不得數落兒媳婦,按著他一通訓斥。

    隻好親自來接吉祥。誰叫他在婆媳兩個嘴裏是罪魁禍首呢?

    橫豎宮裏宮外都知道,他跟妻子一點兒法子都沒有,這種事已是尋常,不掉價。

    這會兒,皇帝對吉祥伸出手,“走了,回家。”

    吉祥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跟如意繼續圍著蕭錯打轉兒。

    “吉祥?”皇帝跟它完全沒了脾氣。

    吉祥聽到他喚自己才停下腳步,坐在蕭錯跟前,瞅著他沒好氣地哼哼唧唧。

    蕭錯輕輕一笑,拍拍它的頭,“回去吧。大不了明日再回來。”

    吉祥用頭蹭著他的手,高興了一些,搖了搖尾巴。

    皇帝走到吉祥跟前,手剛要碰到它寬寬的嘴巴,它卻一轉頭,飛快的跑到了蕭錯身後。

    皇帝嘴角一抽,暗自磨牙不已,麵色卻是愈發柔和,俯身耐心地哄著,一再喚它到近前。

    吉祥勉為其難地走過去,坐到他麵前,垂頭看著自己的爪子。

    皇帝歎息一聲,實在是沒工夫跟它磨嘰了,彎腰撈起它,“回家!”

    吉祥哼哼著直掙紮。

    皇帝手勢溫柔地撫著它的頭,“乖。”片刻後,吉祥安靜下來。

    “走了。”皇帝對蕭錯一揮手。

    吉祥卻在這時候自顧自竄到皇帝懷裏,前爪扒著他雙肩,眼巴巴地看著如意。

    “看也沒用。”皇帝拍拍它的頭,抱孩子一般摟著它,“如意晚間都留在家裏,打量誰都跟你一樣沒心肝?”一麵數落著,一麵步履如風地走遠。

    隨行的崔鑫一麵低低地笑著,一麵小跑著追上去。

    到這會兒,甘藍才敢讓笑意蔓延到臉上,轉身跑回正房,把這件趣事告訴了裴羽。

    裴羽聽了不由大樂。幸虧皇帝也是習武之人,有著一把力氣,不然的話,不知要跟吉祥耗到幾時。

    那邊的蕭錯剛要領著如意回正房,簡讓來了。他隻好指了一名小丫鬟傳話,說晚些時候再回房。

    簡讓到了他這兒,從來是反客為主,在書房裏霸著他的座位,相見之後先是好笑地問:“皇上來接那個敗家的了?”

    “嗯。”蕭錯頷首一笑。

    “你們這種人也是奇了。”簡讓道,“我要是得空,還是願意養貓。貓不戀家,在的時候跟你起膩,不在的時候自己出去玩兒,多好。”

    “跟如意有什麽區別?”蕭錯不大認同,“況且,貓兒不定何時就對人愛理不理的,要你看它的臉色。”

    “我願意,管得著麽?”

    蕭錯就笑。又不是他挑起的這個話題。

    簡讓也笑起來,“得了,不說這些不著邊際的。找你有正事。”他少見的開門見山,“崔耀祖有段日子不再找我了。看起來,崔賀的事情,他不會再追究。”

    蕭錯道:“棄車保帥。”崔耀祖本就分外器重崔振,眼下他一個外人都看得出崔振與崔賀有心結,做父親的怎麽會毫無察覺?

    “不管因何而起,你都要留神了。”簡讓道,“這是明擺著,崔耀祖要鼎力扶持崔振,雖說他離開了官場,但以前積攢下的人脈,都會用來幫助崔振成事。”

    “嗯,知道。”

    簡讓蹙了蹙眉,“我手裏就是事情太多,幫不上你什麽。”

    “諸事留神,你安穩度日,便是幫了我的大忙。”蕭錯語氣和緩,“崔振不見得如崔耀祖一般,不知你我的交情。你若得了清閑,定會帶著手裏的人全力幫我——他若是想要防患於未然,很可能就要給你使絆子。”

    官場上的爭鬥,千頭萬緒,但行事的目的大抵相同:不遺餘力地鏟除對方在官場上的幫手,分量越重的,越是要決意除掉的。

    ——他與崔振的仇恨,本就始於各自痛失好友。他們不會動各自的家眷,都知道那帶來的後果是誰都無從承受的慘痛代價。然而彼此身邊的好友、同僚,則是可以不留餘地去傷害、鏟除的人。

    一點一點剪除對方的羽翼,直到對方在官場上人單勢孤,連皇帝有心偏袒都無法再往仕途上前行一步。

    最深重最奏效的折磨,不是酷刑,不是羞辱,是讓一個原本光耀門楣青史留名的人失去一切,遠走他鄉,所有的榮耀成為昔日黃花,滿懷的抱負成為夢幻泡影。

    那種落差、沮喪,會將人所有的銳氣鋒芒磨盡。

    到了那地步,不能死。

    有著親人、情意的牽絆,隻能活下去。

    在痛苦中了卻殘生。

    殺過太多人的人,心裏所認定的報複,不是一刀揮起斬斷恩仇,是叫人生不如死。

    一如崔家的大公子與三公子,或者比他們還要淒慘。

    這就是蕭錯與崔振的現狀。

    ——簡讓每每想到這些,便會心驚肉跳一番。

    他希望有一個天大的意外出現,扭轉這種局麵。因為蕭錯是他的兄弟,那樣的賭局中的輸贏,他不想看。

    “聽到沒有?”蕭錯見簡讓不做聲,問道。

    “聽到了。我也不是吃素的。”簡讓回以一笑,搓了搓臉,“說點兒讓你幸災樂禍的事兒。”

    “你說。”

    “你幾時得空,給我算一卦,看今年我是不是要走桃花運。”簡讓一副啼笑皆非的樣子,“從開春兒到現在,一群人在我身邊瞎哼哼,要給我說媒。偶爾去醉仙樓,也有女子吵著要見我,跟我喝酒對弈——現在這些女人都怎麽了?京城裏沒娶妻的男子又沒死絕,做什麽往我跟前湊?煩死了。”

    蕭錯哈哈地笑起來,“得空真得給你算一卦。”隨後又問,“那你到底是什麽意思?有沒有娶妻的心思?”

    簡讓扯了扯嘴角,連連搖頭,“也見著了一些女子,一個順眼的都沒有。況且,現在哪兒是娶妻成家的時候。”隨後正色道,“你可別給我添這種亂,讓嫂夫人給我說項的話,我可跟你沒完。”

    “行。”蕭錯打趣道,“你要是真想好了,不妨效法韓國公,跟人說你想出家做和尚。”

    簡讓竟是正色點頭,“嗯!我看行。”

    蕭錯再度開懷而笑。

    **

    四月中旬,藍氏的茶樓轉手他人,就此消失在人們視野。

    崔夫人聽到這消息,好一番驚疑不定,末了在意的則是皇後敲打自己的話。

    心裏有多怨恨皇後,便有多懼怕。

    到底是怕皇後的人也不知藍氏去了何處,把這等罪名扣到她頭上,痛定思痛之後,遞牌子進宮,跟皇後如實道來。

    皇後隻跟她說了句“知道了”,便端了茶。

    崔夫人回到府裏,將楊氏喚到麵前,讓她看看能不能從崔毅口中得知藍氏下落。

    轉過天來,楊氏便來回話:“聽五爺說,四爺給藍氏另開了別的鋪子,至於人在何處,他也不知道。”

    這就是把人藏起來了。崔夫人又被氣得不輕。

    楊氏小心的打量著婆婆的臉色,吞吞吐吐地道:“娘,聽五爺那個意思,他和爹都有意成全四爺……想著等到今年冬日,便讓四爺與藍氏定親,來年迎新人進門。”

    她已經曉得公公和夫君的意思,不想繼續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不管怎樣,婆婆總得讓她與夫君夫唱婦隨吧?要是總讓她打聽這種消息,惹得夫君公公厭棄,那還有好日子可過麽?不如早早說出,就此做個看熱鬧的局外人。

    楊家看重的是崔府的門第,可不是為著這個婆婆才讓她嫁進來的。

    “……”崔夫人的臉色變得愈發陰沉,卻並沒說什麽,輕輕擺一擺手,“我知道了,乏得厲害,要歇一歇。”

    楊氏行禮退下。

    崔夫人維持原來的姿勢坐著,半晌一動不動。

    崔耀祖那個沒人性的東西,拚上了長子、三子和兩個女兒,用漠視四個人的慘境來換取四兒子對家族的忠與孝。

    他能如此,可她不能。

    兒女都是她懷胎十月含辛茹苦養大的。原本幾個孩子是手心手背都是肉,現在呢?

    現在是四兒子不孝在先,先是看著她去韓國公府自取其辱,隨後又讓她知道,藍氏身邊那女子的身份,是他給她設的一個圈套。

    變著法子讓她出醜看她笑話的兒子,哪裏還是個人。

    想讓她下半生對著藍氏那個賤人過活?做夢!

    一定要攪黃這樁事,一定不能讓父子三個如願。

    靜下心來思忖許久,她想到了蕭家,想到了那個不諳世事的年紀尚小的蕭夫人。

    韓國公府洗三禮那日的事情,蕭夫人到底在沒在場?

    下人明明說了,看著她的馬車進到韓府的。那麽中間去了何處?

    從始至終都沒看到她的人影。

    近來關乎藍氏的傳聞,從來沒有負麵的流言蜚語。

    韓府的人也罷了,到底是與崔家還沒在明麵上的過節。

    可是蕭府不同。

    她不相信蕭府願意見到崔振在姻緣上順心如意。

    蕭錯與崔振有什麽區別?在沙場上都是無所不用其極,私底下這些宅門內的事,必然也是陰險毒辣之輩。

    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總會樂得與蕭錯夫唱婦隨,會欣然幫著夫君給崔振添堵。要不然的話,她哪裏來的膽子,去年竟給儷娘、容娘難堪。

    這一點,就是老天爺給她的機會。

    她要妥善利用起來,因為隻有這一次機會。不能成事的話,想再除掉藍氏,便隻能等到崔振娶妻之後了。

    **

    四月下旬,離開蕭府已久的周媽媽來給裴羽請安,也是為著當麵道喜。

    很久沒見的人了,裴羽也想看看她有無轉變,若是變好了,就讓她繼續過舒心的日子,若是變得更糟,那就提前送到下人榮養的莊子上去。

    周媽媽笑吟吟地走進正屋,轉到東次間,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給裴羽磕了三個頭,“奴婢托夫人的福,才有了如今的好光景。又聽說夫人有了喜脈,早就想過來給您當麵道喜,隻是還在當差,不敢懈怠,騰出空閑之後,又請示過管家才來的。”

    “快起來。”裴羽見她像是愈發會說話了,不由得由衷地笑了,指一指身邊的小杌子,“坐下喝杯茶,說說話。”

    周媽媽恭聲稱是,半坐在小杌子上。比起以前,僭越的話一個字都沒有。

    裴羽愈發滿意。

    過了一陣子,周媽媽壓低聲音,道:“夫人,奴婢過來,也是聽說了一樁事,心裏七上八下的,要請夫人幫奴婢拿個主意。”

    “說來聽聽。”裴羽打個手勢,隻留了甘藍在一旁服侍。

    周媽媽娓娓道:“前一陣,有好幾個人跑去莊子上,打聽一位藍氏住在何處。奴婢與兒子、兒媳都不知情。好幾次之後,便將藍氏記在了心裏。奴婢的兒子偶爾來城裏辦事的時候,聽說了藍氏、崔四公子、江夏王世子的事情,便想著藍氏不見人影之後,是不是住到了我們附近。”

    裴羽看得出,周媽媽不是來傳閑話的,話都是斟酌之後才說出口的,便微微坐直了身形,做出正色聆聽的姿勢。

    周媽媽繼續道:“心裏存了這個疑影兒,奴婢對周圍的人家便都留意了幾分,發現有一個宅院裏住著母女兩個。又有人說,那位姑娘生得十分貌美。並且,崔四公子時不時會去那兒一趟,都是午間,來去匆匆。

    “奴婢心裏就大概有數了。可是後來,事情愈發蹊蹺了——有人又找奴婢和兒子兒媳打聽,還聲稱是夫人派去的,說那藍氏家裏窩藏著罪臣之女。

    “奴婢當時一聽就心慌起來,想要連夜來問問夫人。可是兒子兒媳把我攔下了,說那不關我們的事,如常度日就好。管家何時同意我回來請安,我何時再將此事稟明就是。後來我再想想,也覺出了不對——舉足輕重的事情,您怎麽會派那種人四處打聽呢?況且,就算是暗中打聽,也不能漏口風給我們啊。”

    裴羽聽完,斂目沉思,很快就抿唇笑起來。

    這件事,應該是崔夫人的主意,想要利用她或她的陪嫁,把藍氏、崔振的事情捅出去。

    唉,這又是何苦呢?

    崔夫人在自己兒子手裏吃的虧還少麽?怎麽就沒夠呢?

    崔振也是狡猾到了一定的地步,知道蕭府的人最不可能利用藍氏對他做文章,他便將藍氏安置到了蕭府莊子附近。而要是換了別家,怕是少不得傳出些捕風捉影的消息——有意誇大其詞地話,說他與藍氏私會也不是不行的。

    憑什麽認定蕭府會做這種上不得台麵的事兒呢?崔夫人端莊優雅的麵皮揭下,現出的本色,比她兩個女兒真沒好到哪兒去。

    之後,裴羽正色對周媽媽道:“這件事,你們隻當做不知道。這是侯爺的意思。”

    “是!”

    吩咐之後,裴羽誇獎道:“這件事你和兒子兒媳辦得不錯,往後遇到事情,就要像這次一樣,一家人商量著來。”

    周媽媽笑逐顏開,“奴婢記下了。”

    裴羽取出個荷包打賞,又賞了周媽媽一桌席麵,讓她用飯之後才返回莊子上。

    崔夫人的打算,在蕭府沒有引起任何反應。

    裴羽閑時少不得會想,這之於崔振,是件多無奈的事兒——仇家這邊等同於是在幫他和藍氏,自己的母親卻是沒完沒了地要毀掉他的姻緣。

    又過了兩日,崔夫人派人來蕭府下帖子。

    裴羽幹脆地回一句“不見”,甚而不曾見傳話的人,更是不曾打賞分文。

    她對崔夫人表明立場劃清界限的時候,蕭錯與崔振在官場正你來我往地較量著——

    兵科給事中上折子彈劾京衛指揮同知、京衛指揮僉事玩忽職守、結黨營私。

    皇帝留中不發。

    兵科給事中繼續上奏彈劾,言辭越來越犀利,證據一點一點增多。

    皇帝仍是留中不發。他沉得住氣,被彈劾的京衛指揮僉事林珝卻坐不住了,自己上了一道請罪的折子,說他的確是有錯,但這是上峰一直默許的。

    一句話就把蕭錯扯了進去。

    皇帝指派專人料理這筆爛賬。

    蕭錯不為所動,好像出事的人並不是他的下屬。

    那筆賬正在梳理的時候,現任南疆總督連琛的奏折一道一道送至京城,放到了皇帝的龍書案上。

    連琛緝拿了南疆境內六名武官,俱已審訊拿到了證供,皆是殺頭的大罪,請皇帝定奪。

    崔振倒是還好,崔耀祖卻被氣得險些吐血——連琛緝拿的那幾個人,都是他留在南疆的心腹。連琛剛到南疆,椅子都還沒坐穩,怎麽可能有憑有據的發落下屬?

    最了解南疆情形的人,不是皇帝,甚至不是他,是蕭錯。

    蕭錯簡直就是崔家的克星。

    前幾日,他還在為京衛指揮使司卷入是非人心惶惶而開懷大笑,才幾日而已,自己就是非纏身——他的部將該殺頭,他如何能不被牽連?

    怎麽辦?

    崔振能把他擇出來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