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合情自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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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豆腐淡淡的甜味中還夾雜著羊奶的膻味,那是怎麽也掩不去的味道。江承光看向桌上菜式,那是越荷自己的分例加上匆忙之間趕製的幾道,尚不算完滿,卻也夠吃了。
什錦雞絲、迎霜麻辣兔、翠綠玉鐲、抓炒腰花、抓炒蝦、炒豌豆醬、芸豆卷、肉末燒餅、千層糕、小天酥、曖寒花釀驢蒸,這些菜式中還是肉食與甜食占了主。江承光沒多說什麽,拒絕了布菜,隻是自己隨意撿著用。越荷亦無心強求,也是默默吃著。
這些菜式大半是他喜歡的,也是她從前用慣了的。
江承光隻覺這一室沉默並不令人尷尬,反而令他下午以來煩躁的心漸漸平靜。雖然越嬪並未奉承他,他卻生不出怒意來。玉箸觸及迎霜麻辣兔,江承光一怔,放下玉箸問道:“阿越畏寒?”那語氣竟是說不出的溫和。又看她穿的單薄,眉頭一鎖。
迎霜麻辣兔是一般是到了節氣才吃的,可避寒。越荷眼眶微微一酸——他對一個新人都是這般關懷備至的麽?雖然早已下定決心,非要去爭取、去親手拿回公道,但此刻越荷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欲|望,想要用更多、更多相似的細節,以另一個人的身份來窺視他對於月河真正的情感——
越荷沉靜道:“不過是聽聞聖上來了,急著要加幾道菜。廚子們看著方便趕出來的。”
江承光不語。他又重新拾起玉箸,有些意興闌珊也有些慶幸。他給越荷夾了一筷子麻辣兔,溫和道:“吃吧。你也太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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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絲逶地,越荷著一件木蘭青雙繡立領中衣坐於鏡前,由著魏紫為自己梳妝。銅鏡中的女子模樣生的極好,微勾的鳳眼此刻卻晦澀著。
江承光早已去了。魏紫正為她梳理一頭青絲,那青絲柔順至極,竟能一梳到底,也是平日保養得宜的功效——這些前朝的人家啊,也還沉溺著往日的榮光呢。越荷不由自嘲一笑。
本以為前世最後那般冷淡,對他已經徹底絕了情。要全心去諂媚討好,不是不能夠。然而終究是——罷了,十分情既還殘著一分,便裝作七分給他看罷。
昨日金仙兒的意思,是與自己暫時結了盟。若寬泛些談,阿椒與聶軻也能算在內。這是抱團的意思。她們幾個都是新人,除了阿椒與避世的慧婕妤有著明晰的聯係外,並沒有高位嬪妃牽扯在內。如此,四人算是暫時抱團了。
不過她與聶軻、金仙兒原就談得來,昨日那般不過是確定下來而已。自古人愛抱團,有時候需要的並不是什麽實質性的好處,而是所謂“勢”。現下這四人初初入宮,並無人脈,即使聖眷也無法確定——不過是圖個心安罷了。昨日晚些她去看阿椒,阿椒也是欣然應下。不過慧婕妤倒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會兒。
正思量著,鵝膽心髻已然梳成。越荷見魏紫靜靜侍立身後,道:“魏紫,你的好手藝。”見魏紫隻是低頭稱不敢,越荷心中一頓,伸手握住魏紫雙手,她渾身一震,隻作不知。那雙手比起當年跟隨貴妃時,並無多出的傷痕,隻是摸著仿佛更消瘦了些。越荷歎道:“魏紫,你的心結我何嚐不知,隻是——”
馮有力恭敬的聲音在外頭響起:“越嬪主子,宜貴嬪那邊遣人來了。”
越荷轉過身去,揚聲道:“請進來喝茶。”一麵起身。身後,魏紫飛快拭去了眼角一點晶瑩,若無其事地跟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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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貴嬪派人過來的意思很簡單。無非是說貴嬪身子不適,孕吐厲害,免了越荷當日的請安。越荷有些訝異,本以為霍嫵會大加炫耀自己的身孕,未料這般謹慎小心。和那派來的宮女好生問候來了宜貴嬪的情況,又托她一定將自己的關懷轉達到,這才作罷。
隻是,宜貴嬪的孕中不適似乎的確格外嚴重。
當天晚上,皇帝招幸少使馮韞玉,而當馮少使與皇帝初初寬衣之時,宜貴嬪的宮女紅綃闖進了長信宮扶風閣,並以“貴嬪身子不適”為由請走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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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信宮承暉殿。
玉河將手輕柔地放上了尚未隆起的小腹,與姐姐生的一模一樣的鳳眸卻是冷冷抬起。
“怎麽?馮氏晉了才人?”
瓊英垂首,恭敬回道:“回娘娘的話,金華閣那邊的消息,口諭也該到了。聽聞是宜貴嬪主動提出的補償,另外還賜了不少首飾。”
玉河冷笑道:“好個宜貴嬪!都是懷著身子,她還能金貴過本宮?整日裏裝模作樣的,猖狂個什麽勁兒?哼,現下假惺惺地打賞了人就作罷?這落的可是本宮長信宮的臉!”
主位嬪妃對本宮妃嬪不僅有教導之權,更有愛護之責。何況馮氏溫順靜默,玉河雖嫌她過於小家子氣,卻也有心抬舉一二。如今心中認定了霍嫵是在拿腔作調,心中更是不忿,越想越氣,竟是一巴掌狠狠拍在了案上。
玉河抽一口冷氣,瓊英急道:“娘娘仔細手疼!”忙拿起玉河的手小心翼翼地揉著。玉河隻是任她動作,眉頭越皺越緊,突然發問道:
“章婕妤那邊,重陽宴準備的怎麽樣了?”
瓊英有些擔憂地看著主子的麵色:“應該差不多了,不會出紕漏的。”
玉河冷哼一聲:“好!她敢叫我長信宮的人丟醜,我便要落她仙都宮人的臉!去請丁修儀來一趟罷——不,先給馮才人那送兩隻羊脂玉鐲去,好生勸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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韞玉晉了才人,卻是這樣尷尬的境地。此後幾日宜貴嬪仍是鬧著頭暈惡心,皇帝來後宮便是看她,因而馮韞玉的招幸也是一推再推。故而後宮中人嘲笑的對象不再是楚懷蘭,卻換成了馮韞玉。
隻是馮才人一向性子綿軟文靜,旁人酸她幾句,再刻薄她也隻是漲紅了麵皮溫順聽著,久而久之旁人不僅覺得無趣,心中反倒略略泛出愧意來,見馮才人仍是溫柔地問好,不由生了些許好感。與當日楚懷蘭的待遇可謂是天上地下。
因著宜貴嬪孕中不適霸占皇帝,玉河極是不滿,差點兒就想也仗著自己的身孕鬧上幾回,然而終究擔心真的詛咒了孩兒,便悶悶地作罷。隻是到底不樂。
越荷與宜貴嬪同居仙都宮,自然比玉河更清楚內情。霍嫵的孕中反應委實強烈,已經連著免了她多次請安,更推遲了搬遷去和歡殿的日子。連帶著薛修媛也是麵含憂色。越荷在仙都宮,隻覺人人都不敢高聲說話,生怕驚擾了愈發心躁的霍嫵。遂攜二侍女去看望楚懷蘭。
仙都宮位居西宮正中偏後,與未央宮一道臨著太液湖。京中的潮白河被引入此地,便成了嬪妃散心的太液湖。它同時又叫做潮白湖,這就與外頭的潮白湖不是同一湖了。
越荷才遠遠覺得水霧迷蒙,已見一素衣美人攜一女童立在湖畔。暗歎一聲宮中實小,正想悄無聲息地退去,那女童已轉過身來,展顏笑道:“母妃您瞧,那兒有個美人姐姐。”
蘇合真回首,那蟬鬢含著的玉蝶含珠步搖微微搖曳,她著月牙白並蒂蓮素錦留仙裙,外搭對襟羽紗衣裳。風來衣裙起,似是飄飄欲去,臨風不勝的仙子。
越荷見躲閃不及,隻得俯身行禮:
“蘇貴妃玉安。大公主玉安。”
合真微微一笑,發若烏木卻偏偏麵容勝雪,若非越荷一月前才在禦花園見過她一麵,怎麽都無法相信,人的麵色竟還能更蒼白一些。她的病容哪怕是最不通醫術之人也能輕易看出,消瘦的身子裹在寬大的衣袍中,似乎風一吹就要走了。
“越嬪起吧。”
越荷起身,卻不願看她麵容:“嬪妾無意打擾貴妃與公主,先行告——”
“母妃,她看起來好親切啊。”卻是大公主睜大了一對烏黑似葡萄的溜圓眼睛盯著越荷看,合真摸了摸她的頭發,柔聲道:“梓安,這是越嬪。”
越荷心口一酸。當初她與蘇合真尚且是好姐妹之時,也時常去廣明殿看望大公主。大公主三歲時便被抱到了蘇合真處,太後、皇帝、貴妃、容妃四人都將她放在心尖上疼著,因而被養的天真乖巧不知世事。未料——未料這個孩子還記得自己麽?她該九歲了罷。
梓安踩著軟底珍珠鞋蹭到越荷身邊來,仰起小小一張臉。她梳著丱發,兩大股烏發以垂金鎖紅絲繩係結成對稱的二椎,放置在左右頭頂上,並自髻中引出一小綹尾發使其自然垂至杏黃色雲肩。櫻桃紅色的散花衣裙使她看上去分外甜美。她仰頭看著越荷,小臉上又是困惑又是驚奇。
“怎麽感覺看見了李娘娘......”
越荷心中一跳,還未想好如何應答,合真已溫聲喚道:“梓安,到母妃這兒來。”
大公主軟軟喚了聲“母妃”便蹭著依偎過去,蘇合真撫了撫她發上黃澄澄的金鎖:“梓安,你想你李娘娘了麽?”
大公主悶悶地應了聲,將臉埋在合真懷中:“兒臣很想念李娘娘。”
越荷但覺眼中一酸,大公主那般童稚嬌俏的模樣——若她的孩兒還在,長大了也會這般可愛吧?
蘇合真輕輕歎了口氣,剛要講話,又是一陣強烈的疼痛襲來。她捂著心口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泛起妖異的紅潮。大公主急忙從合真懷中起身,找了帕子就遞給合真:“母妃!母妃!您又心口痛了麽?母妃,您別吹風了!”
素色手帕一角繡著的潔白芬芳的玉簪花處,暗紅色慢慢暈染開。合真虛弱地笑了笑,將帕子帶血的地方折進去,輕聲哄道:“梓安乖,母妃沒事。隻是有些著涼了。”
大公主皺著眉頭:“母妃總這樣不保重自己。”懨懨道:“母妃總該心疼梓安......梓安隻有母妃了。”
合真心中一顫,掩去麵上黯然,柔聲道:“聽話,梓安。母妃沒事呢——半夏,起風了,帶公主回去。本宮很快就來。”
半夏急道:“主子,您這身子——”卻在合真溫和的目光中訥訥住了聲,隻好牽起大公主來。
她們說話之時,越荷始終默默無言。雖然大公主的身量不足看到,但她卻能看得清清楚楚——蘇合真的身體,已經這樣差了麽?原先她隻是柔弱些,怎麽如今到了這個地步?——她,她若要找蘇合真報複,蘇合真卻去了,那算什麽——她不會死罷。
“大公主這樣懂事,娘娘很有福氣。”
幹澀的嗓音最終隻擠出這樣一句客套話,合真悵然一笑:
“可惜了這孩子......我這身子。”
“娘娘吉人天相。必不會有事。”
合真望向她,秋水樣的雙目澄澈溫煦,她的笑總是那樣溫柔清淺:“不知怎麽的,這孩子好似很喜歡你——我也一樣。越荷,別聲張我咳血的事好麽?”
“......大公主喜歡,是嬪妾的福氣。”越荷好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嬪妾省的。”
蘇合真深深看了她一眼,含笑道:“那麽借你的姚黃扶我回去好麽?我這身子實在是——”
“奴婢遵命。”姚黃見越荷頷首連忙下拜,連魏紫隱晦的一瞥都來不及回應。見合真讓她起身,姚黃急忙上前扶住:“娘娘感覺如何?”
合真微微喘氣:“無事,我們走罷。”
越荷站在原地,看著合真與姚黃的身影漸行漸遠。身邊的魏紫似乎是心裏不舒服,輕輕“嗤”了一聲。越荷無心教導她,隻道:“我們也回去罷。”(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