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相類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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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著傅卿玉時日無多,江承光特意開恩,令傅北在曲台暫住,以全姐弟之情。此舉一出,天下無不稱讚皇帝仁厚。而傅北行走在曲台與臨華殿之間,不免也有遇見越荷的時候。親弟弟也沒有為皇妃侍疾的道理,日常探望也隻能匆匆,因此傅北每每都要詢問幾句卿玉的身子。越荷一一答了並無不耐,偶爾相遇也漸能寒暄一二句話了。

    這一日傅北來到臨華殿時,傅卿玉仍是昏睡沉沉。她身子虛弱,醒的時間也少,縱然強硬要求旁人在傅北過來前喚醒自己,越荷也是不敢依的。因此傅北這一日注定又是無功而返。他立在中庭,遙遙一拜後忽而輕聲一歎:

    “竟不知自己該不該過來了。”

    越荷剛從內室出來,見他這般也隻說了句:“貴嬪身子撐不住,還望巡撫多多體諒。”

    傅北搖頭苦笑:“我哪裏是為自己白跑一趟?我是想著貴嬪本就夠辛苦了,可是——妃嬪見外臣需得儀容整肅,貴嬪與我相見,更衣梳妝,反而是累了她。她的身子……經不得折騰。”

    越荷輕聲勸道:“巡撫何必自苦。貴嬪的身子她自己也是清楚的,但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等死,哪裏及得上能見見親弟呢?“貴嬪見了巡撫,心中歡暢許多,也算是了了她的心願。”

    傅北又何嚐不明白這些道理,不過是看著親姐在盛裝下勉力支撐心中難受罷了。他道:“多謝芳容照顧陪伴貴嬪娘娘……娘娘與我誇讚過芳容體貼周到。”

    越荷垂下睫毛:“是麽?娘娘待人溫和寬厚,我自然是該回報一二的。”縱然前世曾因改名之事和傅卿玉有些不悅,但此生她的提攜和點醒,越荷還是念在心上的。況且傅卿玉的剔透,從來就不令人討厭,她道:“貴嬪娘娘為人確是極好的。”

    “是,姐姐很好。”傅北的目光也柔和起來,帶著淡淡的愧疚和傷感,“其實我與姐姐未曾見過幾麵,真正要說熟悉起來,還是在這幾日。”他不自覺就將“娘娘”說成了“姐姐”,越荷垂首不語,聽他道是:“我們雖然相見甚少,卻互相知曉在世上還有個親人。我記得少時曾蒙聖上恩德,正月時由揚威大將軍帶著入宮拜見。我曉得太後身邊有個姑娘是姐姐,但是不能抬頭,目光也越不過那道簾子。”

    “那一天的宮宴,尋常是不該吃多少的。我心思渙散,多夾了一箸龍須麵。我忘了,姐姐卻記在心上,她……”傅北幾欲說不下去,又想起此話對著越荷將實不妥當,歎道,“我失禮了。”

    越荷見氣氛有些尷尬,笑笑便略過不談,又道:“聽聞巡撫自小聰慧不凡,沒想到也有這樣的時候。”然而話剛出口她便意識到不妥。

    “聰慧不凡。”傅北淡淡一笑,眉宇間些許苦澀轉瞬即逝,“是先帝抬舉了。”

    “聰慧不凡”的確是先帝對於前朝皇子傅北的評價。

    先帝早年忙於征戰,竟未添一子,戰前的孩子又一一夭折,到最後序齒第一的江承光竟比最大的弟弟都大了十餘歲,加之他嫡出的地位,太子之位自然不會旁落。但是越荷卻隱約記得,先帝並不喜歡太子江承光。

    那不是什麽忌諱,更多的反而是恨鐵不成鋼。先帝將太子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因此對他優柔的性子十分了解。這位長子天資平平,性格又優柔寡斷,的確不是為君之料。然而其餘皇子尚未長成,現下的年歲也看不出什麽特別的潛力,因此江承光更像是一個不被君王滿意的太子最優項。江承光同樣清楚那位果決狠毅的先帝對他並沒多少喜愛,因此一心證明自己,一心掩蓋自己性子上的軟弱一麵,做事都刻意學著先帝。即使是現在,他在朝臣麵前也極力壓製住一切一個合格帝王不該有的情緒與想法,不肯出一點紕漏。他並沒有做一個明君的天賦,卻一直在強迫自己成為。從這個角度來說,江承光,或許也是可悲的。

    但是當時,即使江承光十分努力,先帝依舊對這個太子感到很不滿意。那個武將出身的帝王,清楚朝綱動蕩的危害。他希望能有另一個優秀的人來給太子形成壓力,迫使他更加成熟,同時又不至於威脅太子的地位。其他兒子都太小了,於是,先帝挑中了傅北。這個假如前朝尚在,便會是今時太子的少年。似乎順理成章一般,先帝大肆誇獎了傅北,稱讚他聰慧不凡,並屢屢在江承光麵前拿他和傅北比較。先帝想做的不過是逼出兒子的潛力,對於兒子是否因此記恨傅北,來日又會否拿他泄憤毫不在意。

    那個時候,李月河還小,自然也不會知道先帝的心思。而江承光對於傅北那種隱晦卻又根深蒂固的敵意,卻是她在嫁入太子府後才漸漸發覺的。李月河想,江承光真是一個明理良善的人,明明不喜歡傅北哥哥,平日對他卻也不曾冷眼刻薄過。她想起很久以前,傅北哥哥第一次被先帝稱讚的時候,母親摸著他的頭發,歎息著說了甚麽“平安是福”、“藏愚守拙”之類的話,李月河沒能聽懂,但她知道母親也心疼傅北哥哥,母親不會害他,為什麽哥哥拒絕了呢?

    李月河追了上去,氣喘籲籲地把話問了出來。高了她一個頭的傅北屈下身來,摸著她柔軟光滑的烏發笑了,他說:“月兒,伯母說的話我都明白。可是人總得留點什麽在世上吧?這份讚譽,我還擔得起,來日也必不會後悔。”

    李月河沒聽懂,隻追問道:“哥哥要留下什麽?那哥哥要留什麽給我?”

    傅北失笑,隔日就打發人送了她一把精巧的白玉纏銀鷹首匕首。那是前朝的寶物,共有兩柄。陳帝曾經將其中一把賜給將軍越威。但是李月河不清楚這個,她隻是見那匕首好看又銳利,於是便歡喜地帶上了。後來李月河常年插於靴中不離身的匕首,也就是這一把了。想到這裏,越荷不由有了感慨之意。

    溫文如傅北,任誰見了都要讚一句“好一個文雅公子”。但他外表是儒的溫潤,內裏卻是道的疏狂。他相信自己的意誌,選擇自己的人生。先帝的目的他怎會不知,可是比起裝傻做癡,成為江氏展示仁德的工具,莫如隨著自己的心意過一年算一年。他也會謹慎籌謀步步小心,卻不是為了生存而是為了活著。他何其有幸,因為先帝刺激自己兒子的心思,竟得了那麽多的大儒教誨,接觸到各種精微高妙的辭章。他又何其不幸,聆聽過聖言的心蠢蠢欲動,不願放棄慧根成為庸碌蠢人,他聰穎的天資難道隻能用來保護自己?於是終於順著心意走了下去,其間雖有犧牲的成全,終究在他還是值得的。

    “不提這個。”傅北笑一笑,又起了個話頭道,“恕我冒昧,隻是那日圍場行獵時,芳容飛馬救人……小可有幸目睹。芳容馬上姿容與小可一位故人甚是相似。”他道,望著越荷微笑,“不知芳容是與何人學的騎馬?”

    越荷心中微微歎一聲,傅北尚且記得她馬上的模樣,而那個親自教她騎馬的人呢?念頭不過一轉,她含笑搖頭:“沒學多久,聖上教的罷了。”

    傅北沉默一瞬,啞聲道:“不像。”

    “什麽?”越荷沒反應過來。

    “我是說,不像。”傅北道,他歎了口氣,“之前林子裏偶遇過一次,那時候芳容騎馬的樣子雖與我那位故人相似,到底也是尋常的騎馬辦法。我指的是……”他微微一頓,“芳容策馬去追金婉媛時。”

    越荷訝異看他,心中隱有所悟。果然傅北接著說道:

    “逃命練出的馬術,和逸樂下的馬術是不同的。我那位故人……後來尋常騎馬與旁人無異,但一次受驚策馬狂奔,卻還是當時逃命的樣子。尋常人不會那樣騎馬,那種樣子,我太熟悉了。”

    越荷一時無言,未想到他敏銳至此。“越荷”的確沒經過什麽顛簸逃命,也沒學過騎馬,能會那種在長時間奔跑中的驅策馬兒的方法,著實蹊蹺。何況越荷清楚,即是說是旁人教的,也解釋不通。因為那種逃命中的騎馬,是刻在靈魂深處的深深恐懼壓迫著前行的。這才是兩種騎馬方式最本質的區別。

    她低頭想了片刻,才醒悟過來自己並無義務要向傅北解釋。越荷方要開口,傅北已道:“不必答了,是小可逾禮——還請芳容悉數告知慧貴嬪的情況。”

    越荷鬆一口氣,道:“巡撫不必放在心上——隻是有些事還是忘掉的好。”婚約的事,由不得她不放在心上。她是意有所指的,話完了又道:“慧貴嬪昨日哺食用了小半碗碧梗粥……”

    傅北答應一聲“自當如此”。他聽她講著姐姐的情況,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皺緊,心底也越發確定。(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