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對與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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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月當空,如一層細沙輕霧般緩緩落進長明院的重重樓閣之中,辰垣樓上,“一老一少”相對而飲,隻有案上跳動著一星昏暗的燭光。

    “果然我是沒辦法相信看不見的東西的,”老人垂著眉毛注視著酒盅裏映出一點盈亮的月輝,不覺那點銀輝跳蕩在他花白的眉梢和發際上,“但是……能令你和族長都如此信賴的話,我們也隻有信服這一個選擇了。”

    “他並不想管我們,”楠焱淳澈淡淡地道,“若是真的有心重新領導這個家族,即使不為大多數人所見,隻一個名字就足令世界拜服,”他頓一頓,“達伊洛自是例外。”

    “那是我們欠他的,受其製約也是應該。”楠焱致成淺飲半盅,緩緩地道,“前人所思所為,今人無處理解,我也不敢妄論對錯。「極東之壁」固然締造了楠焱延續千年的盛世,卻也奪走了太多。反而是你……答應族長算是順從了長老席的意願麽?你可不像是個會為家族利益鞠躬盡瘁的人。”

    “聽你這麽說我倒是像個奸臣了,”楠焱淳澈言辭仍舊淺淡,“我亦不想置喙此事,奈何連殷如都開始同我對著幹了,與其讓那些不知輕重的家夥把這孩子搞瘋掉,不如我先提供一條安穩些的路子吧。”

    “……”致成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複又垂首道,“你還真是心善。”

    “你且信我,做至尊絕不是什麽好事情,第一任第二任的下場都是那般,他們都通過了德蘭的甄選,卻無相關任何隻字片言,這樣絕大的事情,當時的記錄者是絕不會有這樣的疏漏的。”

    楠焱致成微有遲疑,“你的意思是……”

    “那二人都知道繼任者有很大可能會出自於自身後代,按照一般的邏輯,不應將其中關竅先留予孩子們麽?然而沒有,無論是第一任還是第二任,都沒有留給他們的孩子半分值得參考的意見,這樣也就能解釋為至尊所經受的苦難遠遠大過其尊榮了吧,他們是決計不會讓孩子們重蹈覆轍的。”楠焱淳澈斟酒而言,“那二人……其實都是不願意自己身後再有至尊出世的,哪怕他們對德蘭心懷愧疚,情願還債。”

    致成聞言不由輕笑一聲,“若是長老席中的那些家夥們得知至尊出世是為還債,不知還是否願意這般支持。”

    “旁人我倒是不知,族長和夫人卻是切實知曉的,他們能為大小姐取名為‘祭’,就是已有了為至尊即位將女兒獻上的覺悟。”

    七長老一驚,“族長倒也罷了……到底還有個二小姐可指望,可是夫人?她怎麽肯?她隻有這一個女兒,也隻會有這樣一個孩子啊!”

    楠焱淳澈捏著酒盅沉默半晌,月光下幾近透明的皮膚下,青筋如蛇般凸顯。良久,他卻是像逼著自己開口一般,聲若遊絲。

    “她……素來是不看重自己的,今我聽祭的言辭裏,想是已把這種觀念灌輸給孩子了。”

    楠焱致成默然,伸手拍一拍楠焱淳澈仍舊緊繃著的手背,自他手中摘走酒盅斟滿複又遞還於他,隻輕聲勸慰。

    “那不是你的錯。”

    “我推脫不得。”淳澈猛然飲盡,將酒盅重重拍於案上,“被放棄或是推卻,這樣的心情是會一輩子留在潛意識裏的,哪怕她並不知道原因。我應慶幸她是華安庭出身麽?如非是我,這樣的觀念本該永生永世同她無緣!”

    “……你,”致成似是試探一般地輕聲問及,“可是怨老族長了?”

    “他是沒錯的,”楠焱淳澈輕聲答複,似乎已冷靜下來“他也是我看著長大的,極其顧慮這個家族,作為族長足夠稱職。”

    楠焱致成望著他在昏暗中垂下頭來,月光透過白發,綢緞般流轉著銀白色的光澤。他久久地沉默著,似有憫然。

    “這世道有時候就是這個樣子……明明誰都沒有錯,誰都沒做錯,可樁樁件件的事堆疊到一起時,便再無可錯了。”

    楠焱淳澈像是自嘲一般無聲笑笑,伸手替致成斟酒,“是我失態了。”

    “何妨,”致成一笑,“你襲鴻鵠之血,貫難見你有幾分明顯的情緒的。”

    他沒有再回答。

    似是察覺了氣氛的一點僵硬,楠焱致成隨口轉換了話題道,“可是能說說了麽?你既已決意扶持大小姐登至尊之位,是尋見了什麽可能性麽?還有庭中的那位,如是他不讚成再有至尊出世的話,你還讓大小姐去見他?”

    “我先回答你最後一個問題,”淳澈舉杯,“若他想見大小姐,我是攔不住的,不為別的,是我真沒有那個本事;他下定決心出現在大小姐麵前,便是改了主意要支持至尊繼承了,如像以前那般不支持,大可不露麵,畢竟楠焱史上如此多的繼承人,並未聽得有誰得他指點。”

    “這樣便改了主意?”致成失笑,“還真是隨性。”

    “並不是隨性,”淳澈淺飲一口,“隻是時間太碰巧罷了。”

    “碰巧?”

    “你是知道的,至尊繼承人與達伊洛的那位特殊存在,都是應亂世而生的,不過二者的‘亂世’級別不一樣罷了,也就是說至尊繼承人誕生的時代未必有德蘭的‘王’,而德蘭的‘王’所處的時代,必定有至尊繼承人。但即便對於達伊洛而言,王的降生也是幾乎不可預測的,自然少之又少,每一位都享有長久的生命和強勁的力量,遠非我這等殘血可比。”

    “你倒是太過自謙了。”致成不由得搖頭。

    “這不是自謙,隻是你並未真正感受過他的力量罷了,那是世間唯一能正麵抗衡「吞噬」的存在啊,哪怕拜世家所賜已經落了下風,可哪一次的迎擊,不是他們力挽狂瀾呢?”

    這話說出來已是帶了幾分服軟的味道,可這般事實即使隻是聽聞,也足夠令人肅然起敬了。

    “他比我們任何人都通曉甄選的規則,哪怕他沒有告訴我們也無法否認這一點,而西恩特方麵……”楠焱淳澈抬眼,“那樣大的動靜,你肯定是知道的吧。”

    “十二歲的一階麽?”致成輕聲喃喃,“就是在大小姐出生的那一年。”

    “7731年他以八歲的年齡過三階的時候,得到風信的世家就已經有了猜測,後來羅爾列斯也自己承認了,那個時候消息傳到了我們這裏,想必他也是那個時候知道的。”

    “所以?”

    “儀式上的失誤是個例外,提前沒人知道會出事自然也就沒有人拜托他,而他對儀式多少年也沒見過有半點興趣。但那天他出手了,雖然我是聽殷如說的,盡管你們並不能看見他,但他還是很及時。”

    “他知道會出事?”致成不由愕然,酒盅從指尖滑落下去。

    “我不這麽認為,”楠焱淳澈淡淡地道,“我個人認為他是在知道達伊洛有德蘭之王存世之後就一直關注著繼承人的動靜,然後就發現了祭。自然一在長明一在華安,是並未見過的,他所關注的,大概是那個靈魂——繼承人所有的靈魂擁有‘名字’。他關注著大小姐,也在評估著某種可能,從儀式上的出手來看,應該是合格了,至少,值得他現身,這是內在。”

    “內在?”

    “我猜的,”他低一低頭,“不過應該差不到哪去,隻是一個可能性——第一任至尊即位時有拉芙拉希婭?德蘭,第二任即位時有洛玻雅?德蘭,說不定……”他的聲音越發輕了,“德蘭之王的存在,就是至尊即位的一個重要條件,這,就是外在,也是最終讓他出手的理由。”

    楠焱致成霍然起身,早已渾濁的雙眼仿佛流淌著刀光一般,他整個人輕輕顫抖著。

    “祭是值得他幫助,且是他認為能夠成為至尊的人。”淳澈低聲說,“當所有的條件都在她身上重合,他再有耐性也不會坐視不理的——他被折磨的太久了,如果有絕對的可能他是願意還上這筆債的,事成之後,”他微微猶豫了一下,“這世上大概就再也不會出現至尊了。”

    楠焱致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我可沒聽你說過還有這樣的事情!”

    “光的力量,原本就是為德蘭所有,後流轉在人類的身體裏,如此萬年,你覺得還債是什麽?”他抬了抬眼睛,“難道不是把這樣的力量還給德蘭麽?”

    楠焱致成緩緩跌坐在地。

    “一把老骨頭了不要那麽激動,”他斟酒,將酒盅沿著桌案滑給楠焱致成,他端了許久,終究是送不進嘴裏。

    “人心貪婪,許是知道真相的人都有那麽一絲隱約的感覺,但從未有人挑明。至尊的存在就是透支,將後代血脈裏的力量透支幹淨。”

    “要——怎麽還?”楠焱致成啞著嗓子問,“用什麽方式把這個力量還給德蘭?” ,

    “誰知道。”楠焱淳澈偏頭望著窗外的一輪明月,幾許白發隨風飄搖,“或許是把力量抽出來,或許是戰役結束後扔進祭壇,或許幹脆被在任的王手刃,這都是選項。”聽到身後楠焱致成驟然不安的呼吸,他無不落寞地笑了笑,“但是,你是聽過的吧。”

    “聽過……什麽?”致成口幹舌燥。

    “至尊和「伴侶」,關係的預言,”楠焱淳澈輕聲說,“‘至尊與其「伴侶」,若為同性則親如手足,若唯異性,無論血緣,關係都會步步加深,終至越界。’這句話的重點在後半句,前半句應該是因為第一任的緣故,第一任的「伴侶」是其親弟,所以不必‘親如手足’,他們原本就是手足;而這個人應該並不是「伴侶」的理想人選,因為在他成為至尊的同時,賜予他力量的拉芙拉希婭就要作為代價被深藏在幻森深處了,這一任大概是意外吧。”他停了停,“而且第一任與第二任……你沒發現麽,他們的時期,在位的德蘭之王,都是女性。”

    楠焱致成噎了一下。

    “可查的、王朝時期的數位德蘭之王中,女性的比例並不高,偏偏是這兩人成為至尊的時候,都是與他們異性的德蘭之王在位。當然,你可以說是巧合,我也沒辦法反駁什麽,但你有辦法解釋他的出手嗎?”楠焱淳澈向著庭中揚了揚頭,“數個千年來駐守此處,總也會遇到德蘭之王在任時期楠焱恰好有繼承人的情況,也總會有夠強的繼承人存在,卻依舊不值得他出手。”

    “他知道的比我們多太多,而且不會告訴我們,所以隻能靠猜的。最理想條件下,如果德蘭之王的在位真的決定了至尊的即位,而至尊與時任的王必為異性,不就可以解釋了嗎?”他輕聲笑笑,“如果那個預言真的是德蘭中的某位做出的,那麽他就必將應驗,而應驗的重點……

    必然會是‘越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