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獵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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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風輕拂燭火,那一點昏暗著的暖光便在桌案上不安地跳蕩起來,映的牆壁上人影閃爍不定,像是烏鴉的翅翼。

    “所以你覺得呢?用什麽方式?”楠焱淳澈的聲音裏帶了一絲引誘的意味,而答案不必再付諸言辭也足夠明顯。

    “不可能!”楠焱致成咬著牙咆哮,“楠焱有「極東之壁」,絕不能與外族血脈相溶!”

    “也許「極東之壁」就是為此而建的也說不定吧。”楠焱淳澈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拔去冠上的脂玉長簪,紋銀發冠滾落在地,白若蒼雪的長發直及地麵。“第二任為此曾經和族中發生激烈的爭執,但以他之能都無法將「極東之壁」毀掉,也許令他氣憤的並不是壁障將他與倩曼永世阻隔——畢竟壁障建立是他成婚之後的事情——而是他無法再向德蘭償債了。”

    沉默像夜風像海潮,無聲而緩慢地衝刷著斑駁零散的時間。

    “可能不是因為這個。”一直沉默的楠焱致成突然開口,聽上去卻好似失了生機。楠焱淳澈回頭,就著燭光看見老人將溝壑縱橫的臉埋進了枯枝一般的手掌中“……我也是剛想到的,雖然新任至尊最大可能出自上一任直係血脈,但並不絕對,他沒必要為此與家族爭執,那債有人替他償還。”

    “……致成?”楠焱淳澈的語氣裏似乎含了擔憂。

    “我覺得……會不會……”他艱難地整理了一下語句,“就像族中慣常所傳的理由一樣,他所氣憤的是那壁障是以他的老師、黃昏王朝第一王族祈願之王罹辰的靈魂所構築,隻是沒有人告訴後人,他們做了無用功……罹辰區區王族,是無法壓過德蘭王脈的,就算數個千年來「極東之壁」確實阻隔了外敵侵入阻止了異血相溶,可始終沒有提及的……是達伊洛,是德蘭。德蘭之王才是……「極東之壁」最大的漏洞,它的任何一種作用對於德蘭之王都是無用,罹辰隻是白白遭受折磨白白犧牲,他們到底沒有辦法防住真正該防的人,到底也沒有辦法防住的,永遠隻有德蘭。”

    楠焱淳澈久久注視著老人,久久地歎出一口氣。

    “不無可能。”

    似乎一切都能夠解釋的通。

    楠焱致成悲慘地笑了笑,“但願不要。”

    “你覺得……達伊洛知道麽?償還的方法,和壁障無效的事情……”

    “我不清楚,”楠焱淳澈倚在窗欄邊安靜地看著“德蘭的傳承比我們明晰的多,而且幾乎沒有流失,雖然不明白他們是怎麽做到的,但他們清楚的事情絕對比我們多,”他停一停,“但這不代表我們的所有事他們都清楚。”

    七長老沒再說話,隻悶頭又飲酒,正當他再欲斟滿,卻被楠焱淳澈徑直搶了去。

    “可以了。”

    楠焱致成無聲地笑了笑。

    “那,你接著說,你所尋到的可靠的路徑是什麽?”

    “並不值得一提,”他搖了搖頭,“隻不過是糾正了世人一直誤解的一件事情罷了。”

    他沉重地抬了抬眉毛,等待下文。

    “世家對於至尊繼承人的教育,總是離不開博愛二字,廣愛世人,敬愛眾生,”他輕嗤一聲,“卻從未認識到這方麵的錯誤吧。”

    “不是這樣麽?”致成有些意外。

    楠焱淳澈沒有正麵回答,而是反問。

    “致成知道普林賽斯麽?”

    “是製約第四炎之世家法爾絲、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和第十二雷電世家瑞格特的那個普林賽斯?西南製約國?”

    “沒錯,他們的家紋——紫幟雄獅,戈爾德恩騎士王,正是因為這個家紋,他們的王室興起過一種運動,獵獅。”

    楠焱致成厭惡地皺了皺眉,“聽起來就很糟。”

    “我持相同意見,”楠焱淳澈淡然笑笑,“他們在法爾絲的維爾卡納沙漠和莫特斯平原之間的過渡草原狩獵雄獅,而且有一個及其特別的習慣——將雄獅逼到山崖或是裂穀。然而獅子是不會跳下去的,它們會在崖邊轉身,哪怕將要麵對的是獵人和刀鋒。”

    “驕傲麽?”

    “或許,”淳澈垂眸,“真正能守護什麽的絕對不是那些聲稱愛著整個世界的仁者,偏偏是殘暴和固執的家夥,他們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卻終會因為某個底線在崖邊憤而轉身,他們隻保護少到不值一提的東西,卻會為了它激發出無窮大的力量,需要這力量的是世界,需要這個人的,卻是我們。”

    “所以史上的至尊都是些自私的人?”楠焱致成不由笑了起來。

    “或許。”楠焱淳澈亦笑,“德蘭的甄選,他們的所求與德蘭必有共性,德蘭是可以為了驕傲放棄愛乃至是生命的存在,他們沒道理要求人類這樣做,卻一定要求著他們所選擇的人有著和他們一樣為某件事物斷然放棄一切的覺悟吧。”

    “有道理。”

    “你有沒有想過第二任是怎麽死的?”他隻是輕描淡寫地一問,致成一愣,臉色卻不由得變了。

    “他離幻森前飲下了罹辰的血——初代的十二位門徒都這樣做了,雖然沒有人像是拉拉爾那樣活了足足三千年,但四五百年也是絕不成問題的。可第二任呢?假定我們以青翎705新的繼承人出世那日為其死亡日期,他也沒到六十歲,更何況他開始失去聯係,是在青翎700的時候。有什麽力量能殺死至尊?也許隻有「吞噬」,但「吞噬」被封印在學院之下,拉拉爾親自坐鎮浮空陣,「吞噬」還沒強到能在德蘭的世末之王眼皮底下翻出這麽大的浪還不被發現,所以第二任的死,必然與倩曼有關。”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倩曼是能讓他為之放棄一切的存在,無論是尊名,還是生命。”

    “他們……不是至死都未再見麵麽?”楠焱致成低聲問,“第二任在世家內部被確認死亡的時候,楠焱還曾派人往學院去尋倩曼興師問罪,但是拉拉爾庇護了她,她宣稱他們至死都再未見過,沒有人敢質疑世末之王,沒有人敢質疑德蘭,但是倩曼始終未再露麵,直至如今。”

    “達坦納的先知不是還活著嗎?所以倩曼也不會死。”淳澈微笑。

    “杜德絲拒絕外族接近先知,所以七千年來我們始終不知道所謂的先知究竟是一個人,還是代代相承,隻知道先知是個女人,十分年輕,如同少女。”

    “這就足以說明問題了,既然我們所處的時代有幸得見德蘭之王,杜德絲若是順從就足證明倩曼的存在。也許她也在逃避,她知道真相,但她不會說。就像我們明明也可以直接問,卻絕不敢那麽做一樣,即便他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他們的枯骨已經成灰,他們的尊名也仍舊在廢墟之上熠熠生輝。”

    “你覺得有什麽理由?”致成問,“兩個互相背棄幾近反目成仇的人,第二任的死,要怎麽才能和她有關?”

    “這樣的事,還是不要猜了,妄議的下場,大概很慘。”淳澈不由笑笑,“而且凡事總也留些懸念為好,不然下次,我要拿什麽理由騙你過來喝酒呢?”

    楠焱致成聞言一愣,終是失笑,有些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瞟一眼窗外的月色,已至中天。

    “這身皮肉骨頭早就不成樣子啦,誰知道還有多久呢?但願能看到大小姐走上祭壇的那日,也算是不枉此生。”他理一理茶白色的長袍起身欲走,隻回望窗邊的楠焱淳澈,千萬白絲柔軟及地,風姿淩逸出塵,全然不見年歲痕跡,“但願還能與你多喝幾杯。”

    “會有機會的。”他低聲笑笑,致成亦笑笑,推門而去,小廝已在外麵久候,急忙扶住了已然薄醉的七長老。

    “送七長老回長文院,”楠焱淳澈吩咐,“別從德昌庭過,叫人看了笑話。”

    小廝遠遠地哎了一聲,攜著楠焱致成一道出去了。楠焱淳澈遠遠地目送他們消失在長廊盡頭離了辰垣樓,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

    一切都像是在瞬息間完成般,身後半開的木窗忽然打開,麵前門扉卻呯然合攏,滿堂帷幔像是發了瘋般狂舞起來,自背後吹來冰冷的風將他長發揉亂,迷蒙了視線,桌上的燈燭隻一跳,便無聲地熄滅了。

    不得不說是個適合見鬼的氛圍,事實上他也的確見到了。

    他歎了口氣,用手中已經握到有些溫熱的脂玉長簪微微繞了一下頭發,半綰在腦後,然後回頭看了一眼。

    “這麽著急就把人支走,可是發覺我要來?”來人含笑繞起他一綹垂拖的長發捋至腦後,發絲離手時依然染上了耀目的火紅,半晌之後才慢慢消散複為蒼白。

    赤鬼毫無形矩地坐在窗邊,火紅的發絲亦被風吹得繚亂,邊角虛幻的長裾拖曳在地麵上,聚合遊散。

    “我是怕他說些不知輕重的話得罪了你,反將我這辰垣樓拆了,”楠焱淳澈沒好氣地道,“家族不養閑人,我閑居於此多年,可積不下重修一棟辰垣樓的積蓄。”

    “你何曾是閑人了,你的存在本身連帶著這一身骨血,對他們而言都是無價的。”赤鬼的言辭裏含了淡淡的嘲諷之意,又複繞起他一綹白發,饒有興致地看著它染上豔麗的火紅,楠焱淳澈隻看了一眼便偏過頭去。

    “這樣子,果然是時日無多麽?”

    “你確實比以前虛弱了,”赤鬼盯著他的眼睛,“即使由於血統緣故不會體現在身體上,但內裏的虧損是逃不過感知的——鴻鵠是幻森原生的精靈的一種,死時會化為一泓清泉再無聲息,水的特質決定了其與萬物相溶,你越是虛弱,就越容易被外界所影響。至少對於我而言,你這副軀殼裏的靈魂已經太過脆弱了。”

    “世上除了德蘭及其麾下的王族們難說有誰在靈魂上強過你,”楠焱淳澈無聲地歎了口氣,“若是化為水也好,落得清靜了。你若需要,也可拿去,如是你,當有能令領土契約個體解除的方法,這身體也就不會被吸收了。”

    “實體對我而言並沒有什麽用處,”赤鬼言辭淡淡,“倒是千遲在外時,鴻鵠具象的族人便是黑噬一直惦念的目標,太過純淨的軀體,幾乎可以容納任何靈魂。”

    楠焱淳澈撩著一綹發絲,默默地看著它緩慢地變回蒼白色。

    “你不在族中露麵也是這個緣由?一旦族中知曉就會想辦法讓你擁有實體,然後你就再沒地方可躲了。”

    “我不否認這是原因之一,”赤鬼的表情沒什麽變化,“我素來是不善於應付長老席的。”

    楠焱淳澈沉默了半晌,似是覺得無聊一般撇開了頭發,“你既已見了,來找我做什麽。”

    “隻是你猜的不錯罷了,”赤鬼淡然笑笑,“德蘭對於至尊即位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德蘭之王。”

    楠焱淳澈的目光閃爍了一下,“那麽,償還的辦法也是?”

    赤鬼揉了揉一頭紅發,“這個還沒有論斷,畢竟沒人有那個膽子,哪怕是至尊也不會敢對德蘭之王有什麽念想,他們過於強大,那是人類完全與之無法相提並論的力量。”

    他輕咳一聲別過頭去,“若真如我所想,我也是幫不上忙的,我盡最大努力,也不能保證她登上祭壇。”

    “關於這一點你可放心,”赤鬼彎一彎唇角,側頭望著窗外清朗的月輝,“忙活的絕不止我們。”  [ban^fusheng]. 首發

    他的神情似有悵然,又似悲極。

    “我來找你便是提前告訴你了,那孩子日後同德蘭的接觸不會少,你代我看著即可,若是他來,我就不僅僅是不能現身了,連帶氣息和所有的痕跡,都要提前收拾到祠堂裏的依憑中去,不然決計是會被認出來的。”

    “倒是少有的狼狽啊,”淳澈不由笑笑,“隻是看著是沒問題的,隻是你為什麽現在就來提這個?達伊洛新得了德蘭之王,不應老實留在西恩特守護著他直到他強大起來麽?依你的意思他很快就會來楠焱?”

    赤鬼輕輕地應了一聲,“達伊洛也不傻,甄選前必會與繼承人先行接觸,書麵上隻說拜訪,理由足夠正當。且兩者關係若是融洽,對甄選定是有幫助的,楠焱不會不知。”

    “你這樣肯定?”

    “……”赤鬼淡淡地掃他一眼,方才道。

    “今晚早些時候,達伊洛的書信寄到楠焱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