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到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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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櫸木的車輪軋過河川之濱的碎石灘,遠遠望去盡是一片絕豔的赤色,自花蔭間漏下的些許碎光散布其上,凝結成霞光一般多變的色澤。北望隱約可見零星的建築群落,帶著東域特有的樓邸飛簷形狀,而朝南便是楠焱那即便是在世家中也極是有名且壯觀的朱紫重闕順著水脈延伸俯臥,便像是蟄伏的瑞獸,華美卻帶了冷意。

    獨角獸奔行,赤色的花海以柔軟的姿態蔓延向高地,像是火焰的餘光,無聲舔舐著楠焱的宮閣遠庭。

    洛歐斐靜靜地看著那蔓延到幾乎無盡的緋色,這種名為落日的花朵在原生的西恩特仍有殘留,卻是一種妖異的藍色,三兩叢生在穀地石縫之間,而不像這樣無止境的蔓延。

    或許他們的繁盛也像是對應世家的表象一般,這樣花海就像楠焱的盛世,如光,如火,如海。

    他無聲地思索著,碎石小道卻已經平整起來,平坦地延伸向華安庭足高三丈的朱漆描金大門之前,車輪剛剛停穩,便已有手腳利落的侍從前來牽引獨角獸向長寧院東麵的野地休憩,族門之前數十位侍從衣飾整齊,見兩人前來便齊齊行禮,恭敬並緘默著。

    洛歐斐甚至不需留意便發覺這些人體內並無分毫魔力流轉,雖然體魄強於尋常人,卻終究隻是普通的人類。腦海中河川之北零落的建築微微閃爍而過,低微而沉默。

    寞翎嗎。他的表情沒什麽變化,書卷隨手擱在車上了,他隻跟在父親的身後,在無聲卻恭敬的侍從麵前走過。

    一重門已過,之後的內門之下卻是早已有人等候,當中那人想必便是楠焱的族長了,與想象中略有差異,是個看上去極是謙和溫默的人,隻安然立著,便顯從容。牙白寬衽廣裾的世家袍服邊角紋著他並不陌生的火焰徽飾,卻的確是他首見的暗紅色。

    權威……他依稀記得這一徽飾的表意,麵上仍無表情。羅爾列斯持著應有的禮節和風度上前與楠焱釋交談,他的東方語是很流利的,同為族長,楠焱釋的溫塞爾古語自然不會差到哪裏去。他尚無法如此熟練,雖說聽懂不難,卻也不願費心去聽,隻一眼看過,他的身後是兩名身著華服的女子,皆含著謙和得宜的笑容。

    右邊那位想是他的妻眷,無論是姿容抑或衣著氣度上都不難看出作為女主人應有的風度,暗沉的紫色長發盤成正式的淩雲朝鳳髻,合兩支鳳舞鏤花垂珠釵,撚一枚赤金鏤鳳首銜墜珠流蘇簪,鳳首的羽冠上紅玉髓甚至精細地雕出了羽毛的分毫絲縷;頸間懸著一串珊瑚並琥珀串南珠的珠飾,綴一枚小小的穿花鳳珮,下懸著一線明黃的流蘇;煙霞白細金鳳紋廣袖禮服雲裾及地,正是寒蟬衣中二等特典正裝“凰朝明”,廣袖上繞一條點金紋繡的綰色鳳紋披帛,眉心一點凰羽狀殷紅花印甚為奪目,那即是她身份的證明——當世咒術至高,以及這朱紫重闕的主事人。

    授印——這確實是東域所獨有的單一魔法體係,不是為罹辰所教授、從德蘭王朝時期流傳出去的東西,而是楠焱熾本人多年研習最終造就的魔法紋印,不是單純裝飾性的徽飾,它實際上所保有的聯結意義尚不為外界所知,大抵是增幅抑或維係之類。

    即便以達伊洛所司掌星空學院的藏書之多,也隻是記載了楠焱熾終其一生共製六枚半花印,得以現世的共有五枚——楠焱憐額上凰羽、楠焱殷如額上狐尾分別為其中之一,餘下三枚也多少有傳承痕跡,而最早成型的一枚寒清花印在楠焱熾的說法中是在淩瑰滅後途經時予了他的異母妹妹楠焱雪閻,隻惜雪閻十九歲時身亡再未歸族,而這樣一枚珍貴的花印也未能回收再無形跡。楠焱熾共得六女,除三女楠焱冝琳在五歲上夭亡外,餘下五女一人持一花印,也就是傳承至今的這五枚。

    而所謂的半枚,風傳為楠焱熾的巔峰之作,隻因授印條件苛刻,即便是他最優秀的嫡長女楠焱琳琅也沒能授印成功,最終棄之無用,雖已完成卻隻能棄置,隻能堪堪稱作半枚,而楠焱熾隨身攜帶不斷改進修整,直至他失蹤,最終也未能在族中存留,連帶那苛刻的條件一起,都已成為傳說。

    楠焱家族並未承認這流落的一印半存在,當世正籍中所載,花印隻有五枚,唯有的五枚,全部屬於楠焱家族。

    盛世尊榮。

    四人寒暄間極是熱絡,洛歐斐安靜地立著,細碎的白發在風中微微搖晃。雖不明確另一女子的身份,卻也不難看出她亦是掌權的階級,風度談吐俱是慣常得體的,像是已經做過無數遍,甚至不需分毫思索。

    言談漸久,話題最終是引到了他的身上,羅爾列斯的示意之下他上前,父親的眼中並沒有示意之類的意味,隻是一種平靜。他有理由相信他懂得何為風度,如何做好當做的事情。

    他迎著楠焱釋溫文不驚的目光,微微行了一禮,重新抬起頭來,麵上那雙堇青色的眼眸,像是無波的深潭。

    並無不滿,卻也,絕無好感。

    三人都看見了那雙堇青色的眼瞳,自然也都明白它的象征意義。

    萬載盛世,德蘭王朝,有著這雙眼睛的王者,即便強如十二王族,也隻能屈膝。

    盡管在粗淺的感知下他隻是個魔力處於一階初期的少年,但三人早在7735年就已聽過他完成一階評定的風信,那一年祭方才出生,他不過隻有十二歲。現下裏即便說他已有一階巔峰的實力,也不會有人不信,感知上的模糊更像是一種遮蔽——藉由肉體上傳承的血統給予保護和封印,使王者在尚被保護的稚嫩時期不被輕易覺察。

    三人無聲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即便是在楠焱家族的領地,有第二任至尊構築的契約維係,在完全放開的情況下的任何一人也無能夠戰勝他的絕對自信,不必提西恩特,隻要脫離了楠焱的領地,敗局便被注定。

    至於西恩特,那就更不需提,哪怕千軍萬馬前行,也沒有任何人能在德蘭的聖域戰勝德蘭。

    即便強如「吞噬」,也無不借助玷汙的血雨踏足幻森的自信。

    這是鐵則,也是命運。

    德蘭之王的強大從來都令人無力,哪怕至尊甄選在世,哪怕王族臨世輪轉,也無法抵過王朝君主傳承至今的權與力。

    洛歐斐望著楠焱釋——他的表現合乎禮儀卻沒什麽友好可言,楠焱釋自會知曉,他不是不服氣也不是倨傲,隻是對於東域的楠焱,一貫這般認知而已。

    但楠焱釋仍舊笑著,溫文謙和,心緒平定到連他也感知不到絲毫波動。也許是不以為意,也許隻是包容,又或許是理解,卻隻沉默。

    並無交流。

    彼時洛歐斐尚不知曉那是他無以避免的罪孽,二十九年後的極東,能令他為之悔罪屈膝的,唯有那個枯瘦脆弱的老人,不複盛榮。

    因為任性的謊言他失去了他摯愛的妻……因著早被德蘭注定卻無人知曉的宿命他的女兒也隨之離去。67.356

    他卻選擇了寬恕,哪怕萬般紅塵紛繁落盡,他給予那位跪地的王者的,仍舊是一個寬恕並安慰的擁抱。

    正如現今。

    客套之後的正議,自然不會這樣站在原地進行,楠焱一道引著羅爾列斯往華安庭中前去,自然也看得出這位達伊洛的長子並沒有前去的興趣,楠焱釋轉頭向楠焱憐低聲說了什麽,楠焱憐隨之領命,攜著蘭若和芷如不再前行,向著明雪齋側的一處樓館做出一個請的手勢,洛歐斐一怔,明了隨去。

    明雪齋東即嵐滄館,原是楠焱琳琅新嫁後至繼族長之位前的居所,曆來用以待客,高有三層,既離了正四院下五院族人聚居的喧囂,也因著樓高得以遠望重闕全境的壯觀景象,不失為留客的上選。

    洛歐斐隨著楠焱憐上行,凰朝明華貴的衣裾在朱漆的台階上逶迤,恰如族外花海無盡,落入一捧新靜的素雪。串珠佩環隨著她的步伐輕輕玎玲作響,唱著一曲莊重卻寂寥的歌。所謂金線珠玉,將是她終其一生也無力掙脫的華美桎梏,連帶族規一起,將她永遠拘束在深闕之中。

    施然行至三樓平台處,憐便回轉向他笑一笑道。

    “達伊洛家族的兩位拜訪楠焱其間,便以這裏作為居處吧,如有需要,館前是時時有人聽命的。”

    洛歐斐點一點頭,用著東域的語言向憐道謝,憐眨一眨眼卻笑。

    “達伊洛少爺的東方語學習的很好呢。”

    “夫人抬舉了,”他輕聲道,“隻是隨父親來之前粗淺地學過一些罷了。”

    “這樣啊,”楠焱憐輕輕地歎了一聲,“確實是羨慕不來的。”

    洛歐斐知道她所指,當下也沒有做聲。

    羅爾列斯?達伊洛,相較其第八愈之世家達伊洛家族族長以及第二十二任星空學院院長的身份之外,更是世家內部聞名的學者,至少在語言及咒語的造詣上,世家罕有自信能與他相比的存在。

    雖然這同達伊洛承襲德蘭萬年保存的的古籍與個人的勤勉不無關係,但更值得一提的是達伊洛堪稱天賦一般的學習能力,對於“銘刻”的理解,令他們的思路清晰從不會被誤導,任何一種魔法與語言,在不考慮體係排斥的情況下,他們的學習速度都是驚人的,這是並不局限於王朝血脈具現的德蘭之王的能力,每一位達伊洛的族人在這方麵都遠遠超過同境界的魔法師,更不必提及普通人類了。

    楠焱憐也並未在這一事上多做糾結,遠遠望著重闕迭深,複向他道。

    “重闕中的大部分地方都無禁忌,如果不願再此久駐可以隨意行走,侍從也不會阻攔。”

    “大部分?”洛歐斐捕捉到了關鍵詞,眼角微微提了一下,他自是不願在這些事上惹出什麽麻煩的,對世家而言不能示以外族人的地域,必然有其理由。

    憐抿唇微笑,向著華安庭以東微微示意了一下,指尖上套著的鏨金繁花瑪瑙護甲在陽光下映出一片柔潤的盈紅。

    “華安以東為長宓院,是我族收藏典籍史書的地方,若有興趣可前往一觀,五長老及其妻眷長居此處,隻消知會一聲便可,除族中秘承及禁典外,並無禁忌。”

    洛歐斐微微側目,雖然很短暫,但他確信楠焱憐在提及五長老時笑容有一瞬間微妙的僵硬。

    “長宓院北接長明院,是我族宗祠所在地,大長老及三長老亦居於長明院,大長老你方才已見過,三長老深有舊疾現今居閑,但若想去拜訪,想必他也會很有興趣。”

    他默默記下,一麵觀察著,但憐的麵上卻再無多餘神情,隻緩緩繼續。

    “誠明祠內為我族供奉先祖之地,”她像是想起什麽微微頓了一下,又繼續,“如無族典不便前往,平日裏大抵封閉。”

    封閉麽?他卻是在心中微微冷笑了一下,想必罹辰也在那裏吧,千年萬載往複如昔。

    “長明院東為長寧院,我族刑堂所處之地,其中多是粗鄙淺陋的罪籍,安全起見亦不要前往。”

    憐又向華安庭的南部示意一下,“明雪齋後為族長妻眷居地,同是不便前往,連帶其北長榮院亦是。華安庭以西為其餘族人居所,倒是沒什麽禁忌,隻是人多口雜,多少煩膩。”

    言畢,他便向憐微微行了一禮道。

    “多謝夫人提點了。”

    “無需,”憐微笑,“失陪了,還請自便。”

    芷如與蘭若伴著楠焱憐一道離了樓館,華安庭內明雪齋行去。

    耳畔似過風信。(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