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茗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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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光疏落撒入屋中,卻好似蒙了一層永不明晰的霧靄般。柔萱在芷如的攙扶下艱難站起,那張素來平靜的麵上染上的焦急如同火焰一般,將那張原本素若生絹的麵容燒灼到幾乎變形。

    “我去尋父親。”祭隻一言便轉身欲走,尚未及抽身手腕便被扣住,祭一回頭才覺是柔萱,數丈遠的芷如身邊已是無人。

    無論柔萱有著如何養尊處優的歲月,有著置於華安庭中多麽難於台麵的實力,她終究是魔法師——楠焱的魔法師。

    “如是祭真心憐我們母女——”柔萱微微喘息著,竟帶了些微的懇求之意,“就絕不可將這件事帶到族長那裏去。”

    祭不由焦急幾許,“現在不是但求清淨的時候!如是在族內還好說,若是離了重闕,偌大東域不借家族之力定是尋不回來的!”

    “——我知道,”柔萱深深地埋下頭去,“但是……祭是不會懂的,我從來都不是為著自己以求清淨,若我還惜著珞的前途,就不應將此事知會到華安庭前去。”她苦笑著撫一撫祭的鬢發,“你應慶幸你不懂、不須懂。”

    祭一時無措。

    還是芷如最先冷靜下來,扯住那個不住發抖的小侍女問道。

    “你可有見與二小姐一道的上三院孩子是哪一個麽?”

    小侍女惶恐地點一點頭,“二小姐與他是自族學裏認識的——應是個長二小姐些年歲的男孩,隻見了是白發,並不知姓名身家。”

    “白發……”祭念叨了一句,“長榮院——華安庭裏隻有我與珞,不再有別人;長宓院久駐的五長老夫婦月前剛得一子,翻身尚還不得,餘下協管典籍的族人倒是有著零散幾人……與我們年歲相近的隻有一個女孩,再有便是長我們許多了;長明院……娉婷、瓔珞……白發……楠焱灝。”

    她一怔,大感不可思議。

    “是桐華館的楠焱灝?”

    小侍女惶恐地搖了搖頭以示並不明晰。

    “錯不了的,”祭卻並不質疑,猛然間想起今晨時所見的那兩道孩童身影,往長宓院去的方向,細細想來應是他們無誤。而那個方向……怎樣看著都像是……出族。

    祭深深吸了口氣,終究還是道。

    “他們……大抵是自長明院離族了,萱姨娘應是知道的,長明院外並無侍從把守。”

    柔萱緊緊握著繡絹,一張素臉幾乎是慘白。

    “萱姨娘若是著實不願……我便去華安庭前尋曦哥哥吧,”祭微微歎了一聲,“若是他……到底有著力量去尋,應該也不會知會到父親那裏去。”

    “多謝你——祭,我要多謝你……”柔萱的麵上仍含著焦慮與憂戚,“我隻得這一個女兒,再無什麽念想,也不想叫她出人頭地——隻求、隻求她能無病無災長大就是足矣。”

    祭覺得柔萱的言辭間似是有什麽別的意思,頗顯訝異地回問了一句。

    “萱姨娘何出此言?”

    楠焱柔萱張一張嘴,終究是什麽也沒有說,隻低垂著頭,再無聲音。芷如站在祭的身前,等待靜立。

    祭終是隨著芷如走了,馥若軒前再無侍女玩鬧笑語,突兀沉寂,直到祭走出極遠,都再未聽到柔萱的聲息。芷如隻依依地行著,並不見幾許焦慮,直至經了長宓院,方才輕輕地道了一句。

    “她那話——是說給當聽的人聽的,大小姐不必如何在意。”

    “誰是當聽的人?”祭這樣問。

    “她自己清楚就夠了,”芷如平靜地道,“餘人不應上心。”

    說話間瀲水台已然過去,踏著滿地落花行進,長明院中偌大古櫻之下,一片清明,並無紅衣曼影。祭忽地想起赤鬼來,若是他在,是否就不會出這樣的事情,他能從一眾孩子的圍攻中將自己救出,能從那般飄渺的虛無之地將自己帶回這裏,若隻是要尋兩個孩子,應當不值一提。

    可是他說過要躲的,因此再不出現,祭也確信無處可尋。

    她不知赤鬼的身份,卻知他原是不必畏懼任何情狀的,他這樣躲,躲的究竟是什麽人,還是他自己?

    答案不曾明晰。

    “大小姐方才是說要去尋寞翎曦吧。”正在這時,芷如再言,祭點一點頭,驟生不安些許。67.356

    “曦今日不在楠焱族中,”芷如轉身站定,“大小姐請回吧。”

    “什麽?”祭一驚,“他去了哪裏?!”

    “今早送蘭若回寞翎行笄禮的正是曦——雖因著一些緣故不便久留,卻終究不是能立即回來的。”芷如的聲音漠然幾許,“還請大小姐不要參與此事了,不過是為自己尋些麻煩而已。”

    “珞是我妹妹!”祭從芷如言辭裏聽出了輕視之意,不由得提高了聲音。

    “終究應看的,是族長的意思。”芷如含著些微提醒之意,祭卻終究是聽不下去了,隻狠瞪一眼芷如,繞過她徑自離族而去。偌大長明院中,年輕女子遠望女孩的背影,輕聲歎息。

    此間明雪齋中,楠焱釋坐在桌案後,指尖一支脂玉狼毫筆走如飛片刻未停,他的臉色卻終不見半分放晴,臨窗迎光之地,羅爾列斯?達伊洛捧著一隻茶盞靜默佇立,識趣地沒有打擾也無問及。晨間會議已矣,他卻沒得到什麽空餘,隻短短時間裏,信件一封一封堆積至他的案上,受邀至此的羅爾列斯自知不應參與,卻無提及,離去亦是無禮。

    陽光裏映著幾點零星塵埃飄蕩幾許,不知是多麽長久的沉默過後,才聽得一聲輕響,卻是楠焱釋擱筆。

    他隨之喚來一個小廝,合著他的要求將信件分封,由雪鳥或信使寄往應去之地。一切處理妥當後抬眼看見羅爾列斯靜立無息,終不免歉然笑笑,開口解釋說。

    “十分抱歉——茗國那裏出了問題。”

    羅爾列斯不由微怔,楠焱釋主動提及,便說明並不是其他世家不便插手的利益問題,當下也有些興趣,便開口問道。

    “是來極東路上萱城以東的那個茗國嗎?”

    “沒錯。”釋略顯疲憊地點一點頭,“那地方……是東邊數個世家的緩衝區域,茗國本身作為一個中立調停地並不偏向任何一個世家,卻也同時接受著這些世家的些微扶持——東接萱城,為我楠焱觸及,北及北芸,為杜德絲所遠望,南達南檀,為拉比德所注目。據說特維希爾偶爾也有出現的痕跡,不過相較而言較少而已。”

    以羅爾列斯世家族長的身份當然不至於不知道茗國的這點情報,但當這一長串的關聯被付之於口舌的時候,仍是不免震動些許。那是一串太過耀目的名字,第一、第六、第七和第十,統共十二世家中足有三分之一牽涉其裏,足見茗國險要。

    “傳上消息的是萱城的城主家,”楠焱釋執著茶杯緩緩地道,“滄舒萱城宗家——滄舒家族亦是效忠於楠焱的附屬家族,與楠焱曾同為淩瑰在世時的東域八族之一,隻惜淩瑰滅後日漸式微,殘存幾族多尋了世家攀附,滄舒便尋了楠焱。”

    羅爾列斯微微點一點頭道,“曾有聽聞。”

    “萱城城主滄舒坤在去年年末時身故,那之前痛失了幼女,現下裏掌事的是他的長女——滄舒家四女,嫡出一長一幼擁有魔力,去年歿了的正是幼女,隻餘了一女繼承。”他輕輕歎一口氣,“可憐滄舒家多少艱難,那位少小姐今歲才滿十八,卻患了眼疾,如今已看不見什麽東西。為定萱城民心,尚未繼城主位。”

    醫者心慈,羅爾列斯聽得多少不忍,遂問,“不曾請魔法師前去幫助診治?”

    釋搖一搖頭,“族中派過醫者……卻是無能為力,她本身也是一名三階的魔法師,若隻是一般疾病,她自己也足以應付。但若是如此,便也無現在的事情了。”

    “所以?”

    “滄舒倚仗楠焱,多少有些財力,滄舒家為她尋訪東域醫者,終是尋到一人。奈何行蹤從無定跡,打問之下才知那人將參加今年茗國的琴會,滄舒家未免留心——那人本不是拋頭露麵之人,終是了解到今年琴會特例,是為茗國國主尋覓夫婿。”

    羅爾列斯微微一驚,“那位醫者……難不成有著什麽背景?不能令他為國主夫婿?”

    “差不多了,”楠焱釋苦笑,“青陽——原八族之一,淩瑰滅時受創最重,卻未曾尋世家依附,千年來尚有遺脈存世,閑散無居,倒也淒慘。隻是按我族清繳黑噬爪牙時的核實,這一族與黑噬素有聯係。”

    羅爾列斯豁然色變。 -星落成塵

    世家無人不知“黑噬”——「吞噬」的擁護軍,那裏集聚著被世家摒棄的罪人或原自世家叛逃之人,背棄母族而擁護死敵。因世家利益而淒慘的閑散魔法勢力,因有魔力而被常人欺淩過的獨立魔法師,都是他們的招納對象。傳言裏他們有特殊的手段能在不驚動世家的情況下從「吞噬」手中得到力量,從而以原本參差不齊的資質與世家進行正麵抗衡,是十二世家持續數個千年來一直無法徹底毀滅的死敵。

    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世家的陰影——哪怕曾有斷代,但十二世家仍舊無法保證自己的內部不會出現任何一名背叛者,他們借著世家的典籍和勢力,比任何人都接近「吞噬」本體。

    數年來各地皆有影化目擊的消息傳來,世家自會收集用以判斷其勢力集聚,從消息密度不難看出,這一勢力正在緩慢抬頭,又逢德蘭之王臨世,至尊繼承人降生,無不預示著「吞噬」即將到來的再一次暴動。

    那是決不允許的——將這一力量擺在陽光之下,他的強大和非命定性的機遇能輕易鼓動尋常的人類為他們效力,世家利益卻是其次,無人不知「吞噬」的力量來源無他,唯有人心。

    如果所謂的青陽一族真的與黑噬軍有所關聯,就決不允許他們觸及茗國——這四大世家的交匯之地,一旦茗國國主亡故,茗國便是黑噬重新複蘇的第一個集結地。若真急需,他們甚至不必等到國主故去。

    “我族一直敬重青陽曾為八族之一,淩瑰滅時也不曾畏懼英勇抗敵。”楠焱釋微微歎了口氣,“華武侯後裔竟效命先祖舊敵,若真是如此……”

    他的指尖微微一合,青玉的粉末便合著茶水黏膩。(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