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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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那一瞬間驟然生出的些微鬆懈,讓奔波與命令之後帶來的疲憊幾乎是不加收斂地湧了出來。楠焱思晴隻欣慰地揉著幼弟的頭發,他尚好,那便是值得了,離族、隱名、受命都不重要,因為他還在這裏,未必寬裕如昔,卻安定地生活著。
“姐姐。”緊緊抓著思晴衣袂的男孩低低地喚了一聲,思晴隻是應著,便覺得眼中酸澀幾許。一旁的錦姨早已從衣袖裏抽出一條洗的發舊的白帕,悄無聲息地揩著眼淚。
思晴卻是瞧見了,一麵哄著幼弟一麵掛了些無奈的笑意。
“錦姨……這麽多年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那婦人聽了卻是連連擺手,“比起小姐在外頭委屈,我們這樣算是什麽呢?”
“滄舒家待我是極好的,”思晴微微笑著,“勞錦姨煩心了。”
那婦人卻是歎了一聲,“滄舒再好……怎麽能與世家比呢,若是老爺子在,小姐是決計不需做這樣的事的……先生也不會……”
“錦姨!”思晴輕輕叫了一聲,婦人似是知道自己多嘴了趕忙打住,隻一拍手道,“小姐這都回來了,還在廊裏站著做什麽呢!若是著了風寒可怎麽好!快到屋裏來!我去給你們做些茶點來。”
思晴未再推辭,隻攜著楠焱軼往屋裏去了。錦姨穿著一身尚算的整潔的茶緞軟袍擠進小廚房去了,似是極熟絡,立即便有鍋碗叮當聲響起。
她隻能微微歎一口氣,自他們的祖父——也就是錦姨口中的老爺子,上代的六長老——去世以後,這個家就算是敗落了。母親在軼還不足月的時候因著一場未能重視的病不聲不響地故去,尚有幾分魔力卻也不如何出色的父親也未能熬過多久,一次離了族,便再也沒能回來。那時的楠焱思晴尚不到十二歲,憑著族中的接濟根本維持不了祖父在時的聲譽,仆從紛紛轉從別家。再待新代六長老上任,他們再不能白白地居住在長信院裏,族裏安排著,這個家裏卻又沒有足以被長老席聽到的聲音,姐弟倆便像是礙事的落葉一般被收拾到了長清院裏。
從德昌庭到正四院末的長清院,這是如何的差距,身邊所有,不過錦姨一人而已——是因著六長老與她有恩,哪怕是在這個家最敗落的時日裏,也未離棄。
幸而軼是先知的體質,在軼將滿三歲時思晴拿了這一點與自己同四長老做了交易,他們遷入長嘉院的偏僻之地,作為交換思晴將離開極東融入東域,以孩童的年歲出現在滄舒家族裏,作為楠焱家族一隻無聲的“眼”。
之後快要過了三年,軼將滿六歲,她才因著這樣偶然的指令回到了族裏。他已長高,眉目裏漸生了父親的痕跡,卻又透著如何也不能相同的堅決。相比父親一直作為六長老的獨子在上三院中平和長大的溫文,軼卻因著先知牢記出生後家中的每一次變故,遠比父親敏感堅硬。
“姐姐此番回來,是要留在族中成家了嗎?”軼問著,雖不如何激動,卻也看得出有著期許。
思晴隻戳一戳弟弟的額頭苦笑,“你想的倒是容易。”
思晴不過半年將滿十七——早是東域裏待嫁的年紀,她以滄舒之名隱在萱城時,不乏青年才俊旁敲側擊暗地打聽。哪怕是分家的繼女,因著滄舒的名義也是各家所覬覦的獵物,但放在楠焱裏,卻不會有任何上三院的子弟對她有興趣。
她的天賦並不出眾,連楠焱軼都無法相較。
楠焱軼的麵上顯而易見地有著失望,思晴不忍他再問,索性直接說出。
“今日是因著族長的命令召我回來,大抵後日便要接人出去了——他們是會回來的,但我不行,這幾日叫我回來這裏住著,已是族長極大的恩德了。”
男孩的麵上有著瞬間的扭曲,卻是很快地重新平複下去,他本不願說話,卻是思晴反過來問他。
“我求過族長了——族長給我這個機會可以攜你一起去,你可願意?”
“還有誰?”男孩似是焦躁些許,十分不耐煩地問。
“日前來訪的達伊洛家族少族長,還有大小姐。”思晴眉頭微微皺了皺,這也不是頭次,楠焱軼似乎是經不得什麽長談的,每每都極快地表現出他的不耐。
“大小姐?楠焱祭?”楠焱軼的麵上顯出一種不堪忍受的表情。
思晴似是覺得好笑,不由得耐心些許。
“楠焱能被稱作大小姐的,從來隻有華安庭嫡脈的女兒,若是講到外麵說是楠焱的大小姐,有誰不知道是指哪一個呢?”
“我討厭她。”楠焱軼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狠狠地撕扯著桌布角下懸著的流蘇。思晴隻伸手將他的手拍開,眉目裏也不免充斥了氣憤之意。
“你怎麽總是這樣莫名其妙的?除了那年儀式以外,你根本就沒有見過大小姐吧?滿楠焱誰不知華安庭嫡脈不必入長文院學習,更不會輕易離開上三院所在之地,大小姐都未必認識你!虧得當時還是大小姐為你解圍!”
“還不是都一樣?”楠焱軼冷冷地道,“仗著自己的身份——隨意,不管做什麽都不會有人責怪!隻因著那個頭銜,就比誰都特殊!”
“你怎麽能這樣說!”思晴且驚且怒,“若無大小姐那次助你,你覺得睿明堂能那麽輕易放過你?!若是華安庭未念舊情,你又是如何進到這雲瀚樓裏的?!”
“她沒有一點好!就因著有個頭銜你就每每念著她!她不過是說了一句話而已!”楠焱軼憤怒地瞪著姐姐,“我能進了長嘉院是因為姐姐拿自己做了交易!才不是什麽人念了舊情!他們……從來沒有給過我們任何東西!”
他似是極生氣,生生將桌上一麵彩紋的果盤推了下去,霎時狼藉。67.356
正巧此時錦姨端著暖茶和點心進屋,卻見軼異常憤怒地瞪視著姐姐,思晴背對她,無法看見表情。而桌上地上,原本擺放的好好的茶點小食,紛亂無匹。楠焱軼見錦姨進來也是一愣,卻極快地收斂了情緒,隻低頭道。
“是我不小心。”
他正要蹲身去揀,錦姨已經急急地將東西放在桌上手忙腳亂地揀了起來,口裏隻道。
“這樣的事我來就行了,小姐難得回來一趟,軼少爺還是多多同小姐聊幾句吧。”
思晴低一低頭,看著錦姨忙碌的身影,似是生氣,卻已無心無力一般低低歎了一句。
“若是知你這樣,我又何必去求族長……你這個樣子,也不看看那二人有誰我們得罪得起。哪怕隻一句無心的話,也足以擾亂世家間的關係。”
軼隻轉過頭,似是鐵了心地不聽。
“你素來是這樣的性子……我怎麽能把你往人家麵前帶,再者我的任務,也隻是將他們送到滄舒家而已。你既是這樣想的……”她停一停,起身,似是要離開房間。
“那便罷了。”
楠焱軼似是不忍,卻又極不願般,終是沒有轉過頭看回去。卻見桌下還在撿東西的錦姨正瞪著他,猛使眼色。
他聽見姐姐的腳步聲,聽見房門開而將合。
“如果可以不必時時刻刻同他們一起,那我便去吧。”他轉頭,終是這樣說了一聲。
思晴的動作停了停,回頭看他,似乎是笑了笑,卻有些無力一般。
“隨你。”
凜冬夜色涼若水。
雲瀚樓內燈燭已無,楠焱思晴從尚還冒著些微暖意的木桶中跨出,隻著一件極其輕薄的縐紗蝶紋寢衣。思晴隨手將浸透發絲的水蒸到半幹,候在一旁的錦姨為她披上一件雪白的絨裘,執著一柄描銀勾花的薄玉梳為她梳發。錦姨那看似粗短笨拙的手十分靈巧地穿在楠焱思晴的發絲之間,不消半刻就已將她的長發完全理順,這本是她做了將近二十年,做來慣常的事情。
妝台前隻燃一支孤燭,柔光鍍在思晴的麵上,顯得朦朧不清。錦姨隻怔一怔,似是欣慰又似悵然地道。
“小姐真是越來越像夫人了。”
思晴聞言隻伸手撫一撫自己無甚血色的麵容,她卻是不太記得的。在她記事的年歲裏母親已經因著生育顯得憔悴而虛弱,若按錦姨所說,自己像的,當是昔年新嫁入長信院的母親。
自然,這般話她也是沒少聽過,而且每每聽著總是生氣。母親算不得一個美人,她卻無比忠實地複刻著母親存世時的每一絲痕跡,直到家中變故,她再不是養尊處優的高門小姐,眉目間早早地染了憔悴,也再無人關注她。隻就著方才沐浴的放鬆,那一點神情,借著微光抹平,也許與某個時期的母親短暫地重合了片刻也說不定。
她的名字是父親取的,因為母親的名字就是一個單字“晴”。
原是為了愛意而生的名字,卻在母親故去後成了折磨,她看得出父親在最後時間裏的逃避。唯有思念,卻越是思念越是彷徨。
她曾經拚了命地想和母親不一樣。
沒有人願意聽這樣的話,誰也不是誰的影子,哪怕是血親。
隻是不曾想,這樣早就沒了意義。無論是“晴”亦或是思“晴”的人,都已經不在這世界上了。
時隔多年她在錦姨的口中又聽到了她曾經最不喜歡的話,卻早已經沒了生氣的心力。隻怔怔地望著鏡中女子模糊不清的麵容,極力回想著母親最細微的習慣。
“若是我像母親,軼便不會這般抵觸我了吧。”她輕輕地道了一句,“他記得清楚著呢——母親的樣子,怕是比我還熟悉,我現下裏長著這樣的臉,說的卻是和母親截然不同的話。”
“小姐……”錦姨不由得想要勸解。
“這樣也避不得的吧,”思晴微笑著搖了搖頭,“大小姐像夫人的程度,遠遠比我像母親的程度要多得多吧。”
“……”錦姨沉默了一下,“小姐為何總是要提華安庭的那位大小姐呢?”
“沒什麽,”思晴垂了垂眼眸,“隻是覺得大小姐可憐,哪怕沒有保證的絕對把握,也得當是籌碼一樣被推出去罷了。”
錦姨沉默。
“我們所仰仗的……總也是身不由己的人。”她想起那個稱她為貴人的長仁院男孩,想起明雪齋內楠焱釋幾乎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她最後也隻是苦笑。(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