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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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嵐滄館上,寒風順著窗柵的縫隙拂進,繡銀縐紗的曳地帷幕緩緩輕舞,如貴婦們謹慎莊重的舞步。
縱使寒涼襲進,館內的兩名一階對此也都無動於衷,這一點點溫度的變化,完全不足以影響到他們周身彌散的魔力,所以洛歐斐也隻是聽著父親講完,並無抗議,卻也沒多大興趣。
“茗國嗎?”他輕聲地重複了一下。
羅爾列斯點了點頭,卻有些無奈著,“楠焱下了血本,我們也要給些麵子。”
“無所謂。”他的手指摩挲著《王緘》燙金的書脊,漠不關心般。
“你已見過她了?”羅爾列斯輕輕歎了口氣,今天晨時庭中的樹下,他看的分明。洛歐斐自然也知道父親所指的“她”是誰,沒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
“感覺呢?”
摩挲著書脊的手指有兩秒的停頓。
“這個集中度的話,足稱神眷。”他轉過頭回望著父親,堇青色的眼瞳裏卻看不出任何讚歎抑或貶低。
“名字呢?”
這次他搖了搖頭,“被封印的情況下,感受不到。”
“是嗎……”羅爾列斯閉了閉眼睛,沒有再說什麽。
“什麽時候啟程?”
“明天……不,大概是後天吧。”他回身望著輕舞的帷幔,“他們不會倉促做事的。”
片刻的沉默裏,羅爾列斯卻像是又想起了什麽一樣,從左手的食指上摘了一枚模樣十分普通的銀色戒指,隻有一圈淺刻的藤蔓紋樣,一共十三片纖細的葉子。他什麽也沒說,隻是將這枚戒指放在了洛歐斐的眼前。
洛歐斐不由得微微怔住,旋即望向父親的眼眸裏,罕見地有了不解。
“我用不了。”
“劍和弓箭的形態會因為你封印下的力量不足無法啟用,非王權形態之間的變化還是沒有障礙的。”第二十二任院長注視著獨子的眼睛,那數個千年來一直象征著達伊洛,象征著德蘭的堇青色,此刻緘默如薄冰。
“沒有什麽東西……隻是因為無意義就能夠被王權奪去生命。”
“我知道。”他沒有再與父親對視,伸手將戒指戴到了左手的食指上。
“除他,世上也再無令王趁手的武器。”羅爾列斯歎息。
年少的王再未接話。
待到第二日天明時,族中事務已然悉數安頓下來,關乎茗國的決策已然知會眾位長老。但在那有可能到來的暴風來臨之前,楠焱持著世家的姿態安靜如昔,哪怕一線言語的走漏,放至東域,也足稱狂瀾。
思晴起的極早,不過已是習慣——隱在滄舒家的她並不是什麽座上賓,隻以分家實力優秀過繼而來的繼女身份,做著東域的高門小姐們當做的事情。集會、詩書、琴藝、連帶著與滄舒家的嫡女一道以滄舒家族的名義宴賓。
按理說過繼而來的女兒雖不致庶女一般抬不起頭來,卻也絕無能與嫡長女共席的資格,東域眾家多有猜測,終是認定滄舒家是自分家得了一個優秀的女兒,宗家卻無子嗣為繼,現下裏凶猛地抬著這位繼女的身份,是為某一日將她以形同嫡女的重量嫁出門去——這一籌碼足夠沉重,足為滄舒家族拉來一個或許還在搖擺著的盟友。
這般說法原不牢靠,因為滄舒家嫡女有二,且年歲相差無幾,實在不必這般抬舉一個繼女,可就在去年秋末,滄舒家的四小姐未嫁而亡,這位過繼而來的“晴小姐”立時成了唯一能被滄舒家族放出的鮮美獵物,頓時變得搶手起來。哪怕那些原因著她過繼身份而並不如何將她當回事的小姐夫人們,這下也隻有瞪眼咬牙的份兒。
這般說法思晴自是聽到厭煩了,卻又覺得好笑,她與滄舒嫡脈共席絕非抬舉,反是貶低,哪怕她於楠焱已無權勢已無話語,隻因著楠焱這一姓氏,便是東域鼎盛的榮極。至於外嫁,哪怕隻是做戲,她也確信滄舒坤沒有這個膽子。
族人離族隱名,固然是受了委屈,可哪怕他們在族中的地位再低微,世家也仍舊會是他們的後盾,不靠近,亦不遠離。
滄舒家的嫡長女是決計無法出嫁的——她已是宗家所有的力量和名望,分家隨便揪來一人,也決計是當不起滄舒家主這樣的重責的。
哪怕東域眾家對這兩位小姐之間的關係多有揣測,覺著失了老家主的扶持,嫡小姐定是恨極了這個能與她分席的分家之女,定會為她尋一個極好的去處“安度”餘生,但思晴與那位滄舒清芷的關係卻是極好——畢竟滄舒家上下是知她世家身份的。
但是這樣的關係好,卻又不是諂媚,隻是放逐過後偶然相遇的依存而已。
滄舒清芷長思晴一歲,她們相遇時正是豆蔻年紀。一麵是統管楠焱下轄萱城全境的滄舒家族的大小姐,一麵是為著幼弟掙得前途脫離世家的沒落長老血係,她們是截然不同的身份和境遇,誰也無法尊崇誰,卻又無奈著不得貶低。67.356
年少時的情誼極是敏感,卻因著各自被造化玩弄的現狀而透著一種通明。她們不必對彼此說謊,隻向前,隻前行。
可她們終究是不同的。
思晴下樓時望著窗外,楠焱朱紫重闕延綿無盡。
那不是什麽得意,隻是無奈罷了。
軼起的並不比她晚多少,隻匆匆用了些點心羹湯,便往一牆之隔的長文院去了——雖有輦車穿行各院,但比之距離,與其等待,反不如自己緊走幾步來的快些。
身後錦姨收拾著碟盤勺碗,薄瓷微微碰撞,聲音如同玉質悅耳清明。她卻隻是看,遠遠看著軼消失在長文院中崇文堂的簷下。
族學——大抵就是這樣的東西,無論緊慢,終是會規規矩矩地將你帶到一個看得過去的高度,之後再想向前,自己努力自是不必再說,也是得有高位有成的族人提點著,才能到達最終極限。
而思晴,因著內裏天資不足,外又有家境敗落,終是無人提點的。因著離族,她也早早地斷了在族學中的學習,當時七長老還覺可惜,但她終是憑著自己努力,堪堪過了三階評定。
這樣的成就,二階必是有望,一階若得機遇也不成問題,放在世家之外足稱奇才,隻是在楠焱族中,是拿不上什麽台麵的。
她看著庭中恍惚幾許,一別數年,重闕之上滿覆的琉璃瓦仍舊合著日光映著細碎的波瀾,庭裏古櫻不及長明,卻也繁盛如昔。輦車轆轆而過,形矩規整的孩童們皆著素色的長衣,邊角裏暗紅的徽記,尚不是火焰的形跡。
一切如昔。
唯有飛簷翹起的簷角下懸著一串青銅的垂鈴,斑駁著生了銅綠,下懸一道流蘇,依稀得見緋色,卻因著多年的日曬和風雨所汙褪了色彩,不著痕跡地提醒著,經年不複。
她原是這樣不著邊際地想著的,卻看著那一片素色的衣袂隱入堂中,心中生了些微疑慮。
她下樓,隻往長明院去短短的距離,見著睿明堂中三個侍女攜著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往外出來,甚至不需想,思晴也知是楠焱韻——並無過人天賦,卻仗著母親的家勢很是得意,入族學皆著素衣,她便要綴了滿頭金燦燦的鬢花以顯自己優渥,顯得十分可笑。思晴並無寒暄的意思,看也未看,徑往長文院去。
她這般不閃不避不偏不倚地走著,後麵的楠焱韻如何有看不到的道理,早便習慣了他人當麵討好的楠焱韻如何經得住這般無視,心下便是不忿,當下步子便邁得大了些,就要故意往思晴視野裏湊去,卻是三名侍女中年長的那一位及時反應,硬是拉了她一把。
“小姐若這樣耽誤,去族學便要遲了。”
“遲了又怎樣?”楠焱韻卻是極不在意地一抬下巴,不依不饒地盯著楠焱思晴的背影發狠。
侍女無奈,隻得道。
“那位是雲瀚樓的主事人……小姐還是不要尋不快了。”
“雲瀚樓?”楠焱韻一轉視線,頗為譏諷地笑道,“那般破落門戶,也值得一提?”
她刻意提了聲音,楠焱思晴自是聽聞,隻皺一皺眉頭,當真覺得前代四長老家教著實糟糕,卻也懶得言語——她是家境敗落了,正四院裏誰不知曉,還需她刻意說與她聽?如還是昔年在長信院裏,隻上三院身份,她絕對一字也不敢言及。
後頭侍女再勸,“她已長久不在族裏了,這樣回來應是長老席的意思,大抵是有著急務,若是耽誤了,可就是為夫人尋了麻煩了呀!”
楠焱韻聽了母親,再不甘也隻能安靜些許,而此間裏楠焱思晴早就轉過院牆,入了長文院裏。
她隻跺一跺腳,似是發泄一般,正要再前行,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問了一句,連聲音都驟然尖銳了起來。
“那雲瀚樓——是不是就是那個叫楠焱軼的家夥的居地。”
三名侍女麵麵相覷,終究是點了點頭。
“——又是那賤人!”楠焱韻恨恨地咬著牙,手裏一方繡著芍藥紋樣的帕子緊緊絞在指尖,勒的血肉泛白。
她指的並不是楠焱軼,而是楠焱娉婷。
這二人原應有著楠焱蘊安攀之不及的高位,卻都是因著變故而不及她的境遇,這般情境在長老更替中卻也常見,子嗣資質不佳難撐門麵,一朝敗落。反是楠焱蘊安這樣平穩居於長嘉院的十分少見,因著如此她自覺優越,比著那些敗落的長老血係都要高上一頭似的,奈何無人買賬。
不論是居在桐華館中的婉與娉婷,亦或是勉強居在長嘉院裏的思晴與軼,或許時有謙讓,卻都沒怎麽把她放在眼裏,如何能令她順心。楠焱韻在母親的影響下也是如此,最是看不上的,便是這二人。更令她惱怒非常的是,這二人的天賦居然都是上佳,若是爭執起來,便是統管長文院的七長老也不會偏頗於她——楠焱致成自是無需對一個前長老的血係如何尊重的,何況楠焱蘊安的言行與為人,著實令人不喜。
那年儀式上楠焱軼為被欺辱的娉婷出言,便是擺明了沒有如何畏懼她們母女。加之楠焱娉婷又在儀式上得楠焱憐注目,輕易為難不得,教她愈看愈是來氣,現在連是與娉婷完全無關的事,都足以因著一個楠焱軼而栽到她的頭上了。
隻是命運確是某種諷刺的東西,不經意間的些微偏折,改變的卻是遠至無法看到的未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