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芷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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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庭院裏海棠的枯枝上傳來鳥兒的啁啾時,白晝的光已然攀附上了宅院的磚瓦琉璃,屋中燃著的一線安息香尚還殘著一絲極細微的氣味。
祭裹著寢衣從全然陌生的房間中的床榻上坐起,用了一些時間梳理思緒——這還是她第一次不在憐櫻閣裏過夜,睡得也不是很好,但終歸是捱過了這樣的一晚。她隻是剛剛坐起來,外間候著的侍女們似乎就已經聽到了響動,隻入內開始仔細地為她梳洗打理,而她覺著自己的腦海裏尚還是淩亂著的,隻茫然地從鏡子裏看著那些麵孔陌生的侍女為她盤發著衣,殷如予的那隻鎏銀鏤藤紋點紅翡簪花也被細細地簪在發上了,雖然那點紅的銀比之她烏紫的發並不很相襯。
待她終於是回過神來的時候,這才問了一句同來的人一道都去了哪裏,得到的答複是除卻滄舒晴帶著軼往街巷上遊逛去了之外,其他人都還好好地呆在滄舒的別邸裏,另外舟玄家的三公子也已經來訪,正由著清芷指點琴藝。
確實如此。
就在正堂之後某間灑滿陽光的房裏,清芷照舊裹在一件簡單的月白色花蔓雲褶長裙裏,天水青的發絲餘了很大一部分順著她的肩脊滑落下來,在腰際柔軟地貼合著衣褶,映在光中的模樣像是一滴水映出無盡的光的粲然。她合著眼睛,麵上帶著一點點柔和的笑意,隻專心的聽著。她知道少年指尖素白,深栗色的發梢在末端有點兒不聽話地反翹著,每一次觸及琴弦帶出的音色,都帶了一線回轉一般的流連,餘音裏含著輕柔華美的餘韻,似是追憶,又像悼念。
一闋的間隙裏他隻抬著頭望了清芷一眼,指尖便是微微一錯,某個音節便帶了一點滑膩的音調,還沒等到他意識到要去補救,清芷便已經指了出來。
“你分心了呢。”她隻這樣輕輕地笑著,舟玄哲便覺的麵上有些發熱,不過應該與那一個彈錯的琴音沒什麽大關係,但他至少知道自己彈不下去了,袖袍隻輕輕一擺,他的澤汐便化成一線黛藍的遊息無聲消匿於他的身體。
“這樣便不彈了?”清芷這般問他。
“算了,”他微微苦笑,“這也是急不來的。”
“你也無需急什麽的。”清芷輕輕地道,“十六歲,已是三階,華弦入綺玄,足是傲視同輩的能力了。”
“我怎麽和你比?”舟玄麵上苦笑更重,“琤琮之境本就罕見,你卻已經在幾個月前就達到了。”
滄舒清芷聞言,麵上的笑容便如融雪一般一點一點地消失了,她不再望著舟玄哲,隻轉臉看向她已然感受不到的日光,像是極可悲地想要拚盡全力去感受那一絲冬時的暖意一般,慢慢地道了一句。
“如果可以,我倒是願意不要這般琴境。”
舟玄哲隻一噎,大致知道自己是說錯話了。琤琮之境除卻要求琴師本人技藝高超悟性足夠之外,魔力也是必要達標的,以他三階之力,半入綺玄就已經十分艱難,清芷與他同為三階卻已是琤琮,隻能解釋為她的琴境因著某些緣故暫且繞過了魔力的要求,結合著琤琮無心的要求,怎樣想也不覺得會是什麽好事。
他一時無措,終究能做的,也不過是將話題錯開而已。
“那清芷你……為什麽要來茗地?”
少女立在日光裏,如一枝未綻的白蓮,微微地映著日光,隻偏一偏頭,沒有回答他。
甚至用不著她回答,舟玄哲也立時意識到自己又問了一個蠢問題,不管滄舒與舟玄在東域間以姻親以舊交聯係的多麽緊密,他們背後所站著的終究是不同的勢力——楠焱和拉比德,關係並未因著地域相近便更顯親密些許。清芷長他兩歲,又是宗家的嫡長女,現下裏還擔著少城主的稱名,所知所掌,自然非他所能比及,自然明白什麽應當付之於口,什麽應當保密。
能讓滄舒緘默不言的,自然隻有他們背後的陰翳。
“阿芷——”
舟玄哲豁然起身,像是極是急切地想要說什麽,清芷隻是抬起眼來望向他,他卻未有機會能多說一句——門外那梳著黑色高髻眉間緋色淩厲的女子如一抹遊魂一般飄蕩進來,無聲無息地替下了桌案上置著的那壺已然冷去的茶水,便又悄無聲息地退去了。
少年的話終究沒有說下去,房門在那女子離去後輕輕合攏,連聲音都未能發出些許。
清芷偏著頭似乎望向了房門的方向,隻側一側臉,鬢邊一綹天水青的鬢發便從肩頭滑至了胸前,彎成絲緞一般的順滑柔軟。
“之前沒有見過呢——是新來的麽?”
“嗯……雁姐她……”舟玄哲微微含糊了一下,“父親說是最近東域不太安穩了,便叫雁姐陪著我來茗國了。”
“至少是二階吧,”清芷的言語裏微微有著向往,“年歲上比瑞先生還要小許多。”
少年似乎有些尷尬地笑了兩聲,“我比雁姐差的遠了——雁姐在我這個年齡就已經開始衝擊二階了,我現在才剛剛穩固在三階而已。天賦什麽的,有時候還真是挺氣人的……”
清芷收回視線,微微垂著眼眸,從少年那似乎並不介意的笑言裏她聽出了他一貫的不確定,從他們相識的時候開始至今,從未有過消湮的趨勢和痕跡。
“——可是你已經做的很好了啊,比我強上這麽多。”她似乎是歎息一般吐出詞句。
舟玄哲有些訝異地看著清芷——她晉入三階也是一年內的事情,的確比自己弱了些許,可她話裏的意味不是自嘲也不是安慰,神情認真,隻是平平淡淡地說著這樣的事實而已。
他想說什麽,卻像是有什麽東西哽在他的喉嚨裏,讓他吐不出哪怕一個字音。
清芷的聲音裏是帶了東域女兒家一貫的溫順和大家所出的矜持的,可她認真起來的時候咬字那麽清晰,從不給人以反駁的餘地,麵對這樣的清芷,他從來接不下去。
他不太擅長接話,尤其是接清芷認真的時候所說的話。
“阿芷,”他最終平定下來之後,用著確定聽不出什麽異常的語氣輕輕喚著對麵的少女,“我想聽你彈琴。”
滄舒清芷似乎微微怔了一下,唇邊綻出一點稀薄的笑意,她的情緒表露從來都是如此的細微,可是每一分每一毫,每一絲每一縷,但凡能夠表露出來的,都是確確實實源自於心。
“好。”她說。
那點並不明顯的笑意綻放在日光裏,帶著花芽衝破冰雪時那般細微卻不可忽視的耀眼。
她走過少年身邊,衣裙發梢裏都帶著她的寧馨。盡管目不可視,卻仍然全無阻礙地繞過桌案,坐到方才舟玄哲奏琴時所坐的琴案之後,雙手平探,一息銀藍色的薄暮便自她的指尖遊離開來,從虛浮到凝實,緩慢地穩固成一張泛著些灰色的古琴。
她的指尖輕輕落在琴弦上,隻一抹,便奏出一串似有遊離又似孤立的音節,事先挽起的廣袖妨礙不了她指尖在琴弦上的躍動,明明是那般沉寧安然的女子,撫琴的手卻分外輕捷。她像是彈得極快,卻並未因此失了節奏章法,每一個音調的連貫與頓挫間都含著她拿捏到極是恰當的時機,經由些微逸散的魔力,緩緩蕩漾成了空靈的微顫輕音。
像是水,從她的手下流了出來,擴散,洗滌,將觸及之物的煩擾和欣喜,緩慢地拽離身體。
舟玄哲知這便是琤琮了——普天之下的琴師們都想要觸及的境界,正是此時在滄舒清芷指尖流淌的樂律,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似乎正在變得輕盈,那無形的水將他的一切緩慢洗去,卻未能生出絲毫抗拒。
能奏出琤琮之境的琴師內心也當是至潔至淨,那一點樂律中透出的安和靜謐,讓人無法不心生向往,思緒隻是放空,絲毫未有念想。
明明是他也能流利奏出的曲子,在琤琮之下,卻似乎已經變了模樣。
他出神地聽著,直到清芷的指尖再度拂過琴弦,留下結尾輕軟的樂律終至無息,他才仿佛回過神來,那些重量和心緒,這才一點一點地重新落回他的身體裏。
他呆呆地望著清芷,少女慢慢地理好廣袖,隻抿著唇微笑。
她麵前的琴案上,那張古舊的琴,邊角裏以某種暗藍色的礦物拚出幽蘭纖細秀美的花瓣,以筆墨隨意描出莖葉,嬌柔清寧。
他想稱讚,卻終究不敢再誇這對於清芷而言來之傷痛的琴境,隻輕輕道了一句。
“許久不曾拜會瑞城言家的‘芷蘭’了。” /~.*?@++
“是呀,”滄舒清芷輕輕撫著古琴老舊的琴身,“我行笄禮那日晚上母親贈我的,她隨我母親半輩子,怎會輕易聽我指使,單是磨合就用了快有一年呢——那之後我們也再未見過了。”
舟玄哲微微低下頭去,即便他清楚清芷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卻仍然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南檀瑞城言家無愧高門,”他說,“言蘭小姐亦是二八年華一曲綺玄名動南檀,得萬人仰慕傾心,隻是未有人想她竟攜芷蘭遠嫁萱城,成了滄舒宗家的女主人。”
言蘭便是清芷母親言氏的名諱,當年她遵著言家的意願,嫁入了第一世家下轄滄舒的宗家——那是她入舟玄絕對無法得到的地位。
她攜芷蘭,多是因為族中的心法術士已再無她這般出眾的琴引者,言家自淩瑰世代傳下的芷蘭作為她最昂貴的嫁妝,將她送進了言家無法比及的世族高門。
“可惜母親已經再不能撫琴了,”她的指尖縮回廣袖,仿佛這琴是什麽摸著不太舒服的東西一般。
“若是能重來的話,她應情願不要這芷蘭,也不要這滄舒家家主夫人的身份吧。”(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