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刃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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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不至午間的陽光自窗柵間斜斜地灑落進來,映得琴案上芷蘭的五十根琴弦錚錚發亮,泛著與樂律柔潤華美不符的生冷。
舟玄哲聞言不由一怔,在他的記憶裏,滄舒清芷從未這般說過話。
帶著些意味不明的怨氣,遺憾和難言的酸澀。
就在他還在猶豫著要不要細問的時候,庭中已有喧鬧之聲透過窗柵傳了進來,其中有著女子的聲音異樣地明晰著,清芷聽聞不由一滯,複又細細聽了片刻後便匆匆起身出了房間往庭中去了——琴案上的芷蘭在她起身的瞬間已經模糊,霎時便化作了一息銀藍色的霧氣無聲消弭而去了。
舟玄哲隻怔怔地望著滄舒清芷身影消失的房門,無可抑製地回想著她的琴音和笑靨,聲線和話語。
他發現自己其實從未了解過清芷,至少遠不如清芷了解他。
他茫然地起身,離開房間行到廊下,遠遠看著滄舒別邸的大門口,一個芽綠色長發挽著昨日一般雙刀髻,麵上蒙著薄紗的少女,正指揮著別邸的侍從將什麽從她的輦車上搬下來,一個五六歲左右,與她有些微相似的男孩站在她身後,正安靜地看著。
舟玄哲已經知道那女孩的名字是滄舒晴——是清芷自分家過繼來的族妹,與清芷的實力相差無幾。他原是以為這位平日裏連滄舒家宅大門都難出一下的高門小姐大約是來茗國得了些微自由,瘋狂地去集市上“掃蕩”了一圈,後來才發現自己想錯了,幾名侍從七手八腳地自輦車上抬下來的,赫然是一個人。
庭中的喧鬧足以令整座大宅聽到,隨同前來的洛歐斐與楠焱祭也已經出現在廊下,滄舒清芷並未向舟玄哲明說這二人的身份,隻說是滄舒家的客人——這般說辭其實是值得琢磨的,隻是他一時還未顧及到罷了。
在看清那是個似乎受了重傷的人之後,舟玄哲便也匆匆趕到了宅門之前,隻見清芷一麵吩咐著侍從將這人抬去離這裏最近的空房,一麵聽著晴解釋,他從旁也聽了個大概。大約是這位晴小姐攜著幼弟玩夠了歸族的時候撿到的,到底是魔法師,自是看得出這倒在小巷子裏的人身上的傷不一般,舟玄哲一麵隨著二人往院落東麵的偏房走著,一麵看了一眼那現在還沒有意識的人。
年紀上與他所差倒是不多——也是十五六歲的樣子,很明顯的東域樣貌,衣裝算不上華貴,卻也整潔,不像是街頭巷尾尋事偷摸的無賴之輩,隻是相貌大抵是看不清了,從額角一直延伸到眉心處有一道翻開的猙獰血痕,顯著青紫的腫脹,一看便覺得不是普通的兵刃或者魔法所傷,眼角唇邊清晰可見撕裂的傷口,淌著的血泛著些黑色,已是半幹。右眼似是狠狠挨了一拳,泛著大片的烏青,鼻端也已被血染得花團錦簇,著實可怖,他看著也不由得要倒吸一口涼氣——連帶垂下來的左手合著怪異的弧度,粗略看像是有兩處折斷。
若非是還覺得到氣息,看得見胸口的一點起伏,他幾乎以為這人已經死於一場甚是凶猛的鬥毆。他微微轉頭覷著兩位姑娘的神色,清芷看不見淡定著倒還有幾分理由,可那位晴小姐的眉眼裏似乎隻有些著急,並不如何害怕和厭惡。
“……我猜著是毒,止血還能用著咒術治,這麽複雜的傷我就真的不敢下手了。”滄舒晴微微垂著眼眸,“總不能看著他這樣等死,我就把他帶回來了。”
清芷微微歎了口氣,並沒有責怪晴什麽,而滄舒瑞和舟玄雁此刻也已經到了房間裏,本就不算多寬敞的小偏房裏霎時有些擁擠。楠焱軼倚著晴,努力轉著目光不去看那個人,楠焱祭跟在洛歐斐身後,似乎有些愕然,但也無太多畏懼之色。
滄舒瑞半跪在房間裏唯一一張矮床的旁邊,指尖輕輕扣上少年的手腕,一息魔力隨之探入,飛速全身遊走一周,手隨之收回,麵色難看著連帶猶豫。
“瑞先生?”清芷微微彎身,極是關切地問了一句。
“大約——是羽家的毒。”滄舒瑞稍稍遲疑了一下,最終這麽說。
整間屋子裏除了洛歐斐,祭以及楠焱軼仍舊不明就裏,其餘人,包括一直無聲無息如鬼魅一般的舟玄雁俱是一驚。
茗國羽家——除琴藝之外,製毒亦是一絕,有傳是襲自第二任至尊楠焱熾第三子楠焱馥——那位一直不被重視,襲著珞嵐家族六葉之血,精通化形、焚香與毒理的三公子。據說是秘密飼養著某種鳥形的魔物,喂給它們一些精細調製的藥物,長久之後藥力浸入肌理片羽,將它們成熟脫落的羽毛浸在羽家特有的某種無毒的藥酒裏,二者相合而生的猛毒借著魔物本身就有的魔力,甚至能阻止傷者魔法的施用。
所有方法都隻是傳說,但在東域,哪怕是東域之外的某些地方,羽家的毒都因著連魔法師也無法抵禦的凶猛而十分有名,有專司暗殺的殺手不遠萬裏奔赴東域,隻為到茗國求上些微羽家所製的毒。
不單是阻止魔法師施用魔法,就連外來的魔法也無法穿透,可謂是魔法師的宿敵。
“——是羽家幹的?”滄舒清芷聞言聲調便不由得揚了起來,可以說隻要是魔法師,對這種東西都不會有好感,在茗國的三族裏,羽家往往是最不受外界魔法勢力待見的那個。
“這毒應該不止是羽家有。”舟玄哲身後的舟玄雁冷淡發聲,幾人俱是一怔。
“……國主府?”晴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來,便再無響動。她顯然是該清楚的,這些毒每年都會作為貢品被進獻於茗國的國主府。
“現在的問題並不是誰幹的,而是這家夥還能不能活。”舟玄哲擰著眉頭有些不耐煩地道,言語裏明顯沒把羽家乃至整個茗國放在眼中——當然,他是有這個資格的,或者說,是舟玄家族有這個資格,是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家族有這個資格。
滄舒瑞有些不安地抬頭環顧了眾人一眼,最終咬著牙說。
“沒有解藥的情況下,獨角獸的血液可以用來——”
“不行!”
“絕不可能!”
“我勸你不要這麽做。”
三道聲音同時響起,分別來自舟玄雁,滄舒晴以及站在稍遠地方的洛歐斐?達伊洛,舟玄雁和滄舒晴飛快地對視了一眼,又飛快地將目光挪開。
滄舒瑞顯然被如此反應激烈的打斷驚到,不由得噎住了,舟玄雁隻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眉眼間的緋色有如刀鋒。
“茗國之南即是南檀——南檀再向南便是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家族所居的霧森,是世界上唯有的五個獨角獸聚落之一。統領那裏的,應是堪比人類一階巔峰的貴族,你若是在此傷害了獨角獸並被那位知曉,滄舒就要完了。”她頓一頓,補充道“楠焱也救不了你們。”
祭注意到洛歐斐的眼睛微微抬了抬,似有疑惑,又似了然。
滄舒瑞餘光看向滄舒晴,她並沒有反駁。
他最終站起來,搖了搖頭。
“那是我僅知的辦法了——除此之外,就算是請最好的醫者來大概也隻能讓他自身慢慢將毒代謝掉,並在此間保證他不會丟掉性命就是了,可等這個劑量的毒完全代謝,他的手臂大概也就徹底廢了。”
“最好的醫者?”滄舒清芷輕聲重複了一句,然後,晴,楠焱軼和祭幾乎是下意識地同時轉頭,望向仍舊一臉平靜的那位達伊洛。
滄舒瑞注意到晴的轉向,隨之也不由望向那個應該還沒清芷大的西方少年,他們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名字,隻知道他有著世家的來頭。隻是現下裏結合著醫者一詞,連帶著晴以及那兩個出自楠焱的孩童的反應來看,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他輕輕抽了一口涼氣。
洛歐斐平淡地麵對著眾人的注視,不緊不慢地離開了臨窗的角落,隨意紮束的白發在身後飄搖著,帶起的卻是某種無法目視的氣度。
“我來吧。”他說。
舟玄雁眼帶疑惑地注視了他許久,終究還是拉著舟玄哲退後,滄舒清芷也被滄舒瑞帶著往後退了幾步,原就在範圍外的晴攜著祭和軼倒是沒有動,眼瞳中卻同樣有著奇異的光湧動——第八愈之世家達伊洛家族,十二世家之中的三大醫者家族之首。
他們似乎隻是固守著學院,無人見過他們在此之外履行作為醫者的職責。
洛歐斐稍微觀察了一下眾人的站位,最終選擇了一個能完美將臉隱藏起來的角度,他伸出右手在那慘不忍睹的少年上方大約半米的地方虛招了一下,便有銀色的碎光從空氣中析出。
“difendersicrcio,ruailtsaeriupouvtu.”他低聲說,空氣蜂鳴,似乎在隨著他吟誦。
耀目的光,將為刀鋒的帷幕。
像是為了答複這句話一般,那細碎的銀色魔光急速排列環繞,像是有一支沾著銀色墨水的筆,在虛空中描畫著咒文與符。
他的眼眸微微一沉,瞳中柔水幹涸,沉凝成尖銳的冰的刀鋒,拉出野獸一般的弧度,那一點拖拽開來的銀色光芒飛速向某個點聚攏,飛速碰撞,再散開已是一枚八芒星的符文禁製,每一個角的尖端都湧出一點銀色,以完全同步的速度逆時針轉到下一個角的頂端,再度推開,結陣,封環,往複。
最終息止時,眾人眼前所見的,已是一個完全封禁的六環封禁結陣。
有銀色的魔光洶湧其上,帶著千鈞之勢猛然壓下,在觸及少年皮膚的瞬間就已經開始滲入。同時人們看見那少年額角到眉心、眼角和唇角等慘烈見血的傷口內部開始流淌出一種稀薄的銀色霧氣,像是極細的線在瞬間將傷口縫了幾萬針,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將翻開的傷口拉回原位,粗暴地撫平,光芒閃過,光潔如初。 [ban^fusheng]. 首發
廣袖之下的光芒並不明顯,然而以魔法師的聽力都能聽見一種陌生卻可怖著的聲響,那孩子的身體裏有著什麽力量正生猛地拉拽著他的骨骼複位,迅速愈合,完全不顧那脆弱的肉體是否能承受得住。
少年的表情十分痛苦,但那詭異蜷縮著的左手慢慢舒展開來,複位放鬆,最後變成正常的模樣。
同時那孩子麵上所有的腫脹和青紫都已經被強行抹平和消除,看起來他隻是在做一個十分難過的噩夢。
當最後一點魔力的效用消除,那孩子擠成一團的五官和蜷縮的身體都驟然放鬆,像是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力量,疲憊地陷入了沉眠之中。
當以刀鋒,療汝血肉。
刃彌之詛,或者是它另一個常用的名字——刀鋒愈療術。
《幻森?王緘》第八章第十三節,這一節中,全部都是以另一種性質的傷害作為代價換取痊愈的治愈術。(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