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信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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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散的火光兼帶著爆炸後震蕩於耳邊的轟鳴令整座宅邸之中的人們都有瞬間的思維空白,老人的眼神卻是一凝,迅捷如野獸一般將少女護在身後,早已有些渾濁的老眼中流淌著刀鋒一般的冷光,隻死死地盯著宅門處。
“賀先生?”少女似是受了驚嚇才回過神來一般,極是不安茫然地輕輕問了一句。
“小姐不要說話。”老人低喝一聲,隻注視著火光之外緩緩清晰的一眾人形,他們皆穿著黛青色的長袍,步伐所及,連燃著的火焰都像是畏懼一般自覺退避。
林家眾人再度被驚醒,隻看著庭中情景不敢再往前聚集,隻在閣樓軒窗走廊邊角處擠著巴望,就見門外走進了十餘人,隻當中一人著了白衣,以孔雀翎編就的青綠羽線於袍裾處紋繡著盤繞向左的團鸞的紋形,絲毫不掩飾出身來意。
著了白袍的年輕人也不過是十八九歲年紀,卻生著白袍廣裾也掩飾不了的魁梧身軀,他隻覺好笑一般環顧了一圈林家這半是清雅半是頹敗的庭前,不知是稱讚還是譏諷地道了一句。
“文脈的擴張速度倒真是可觀。”
“烈公子。”老人極是客氣與忍耐地喚了一聲,算是見禮。
“哦,賀長老也在?”青陽烈很是輕鬆隨意地往主廳之前看了一眼,隨即目光定在了他身後的少女身上,麵上綻了極是燦爛的笑意。
“舞妹妹倒是令我好找——若歌向來把你護得相當嚴實呢,哎呀,換是我有個這般可人的妹妹,也定是不會叫她聽見那些閑言散語的。”
青陽舞毫不掩飾地將厭惡之色掛在麵上,現下裏卻也隻能將牙咬得咯吱作響——青陽族中乃至是整個留青之內都無人不知,享譽東域的醫者青陽若歌親妹,青陽一族文脈的嫡小姐青陽舞,是個沒有半分魔力的普通人。
“武脈的嫡公子深夜造訪分家下線,可有要事?”青陽賀仍舊持著那一線節製,冷靜地問著。
“賀長老何必如此呢?”青陽烈極是輕鬆地笑笑,眼底卻淌著不屑與冰冷的輝光。
“不過是想來問一問若歌兄,赴琴會之舉是何意罷了——如此明目張膽東域皆知的,可是半分未將我武脈甚至是整個青陽一族放在眼中?”
“你!”青陽舞又驚又怒,也顧不得青陽賀護持,隻怒指著青陽烈道,“哥哥是為整個留青、整個青陽才赴會取茗國的!哪像你們武脈這般隻在內裏欺壓族人,一對外就縮頭不應聲的!”
“大小姐!!”舞隻一開口青陽賀便知道要壞事,急忙就要喝止,可終究是晚了,那句話到底被青陽舞喊完了。
“哦?”
青陽烈隻聽著舞的斥責,卻一點生氣以及反駁的意思都沒有,隻有麵上蘊著的虛假笑意的間隙中,瞳孔深處蕩起火光的漣漪。
“這麽說,青陽若歌來茗國與琴會,果真是為取得茗國?”
此言一出,滿庭裏便寂靜到風過可聞了。
舞在聽到老者喝止的時候便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青陽若歌參與琴會的風信固然鬧到東域滿城風雨,但青陽若歌本人,不要是提在留青中,甚至是在青陽文脈之內都從未提過他參與琴會目的為何。
——說到底,得魁首娶國主得茗國,都是市井裏的一廂情願罷了。
青陽烈是不會不知道的,但他等的,就是這一句話。
在他瞳中火光溢出的下一秒鍾,青陽舞便覺自己被一股大力楔入身後主廳的大門裏,扼著她脖頸的手帶著可怖的溫度,笑意消失之後,猙獰的本來麵目也就毫不掩飾地重現出來了。
“唔……!”
“大小姐!”青陽賀一聲咆哮,雙手綻出的冷光隨之便要往青陽烈的頸上抹去,青陽烈卻隻是十分輕微地笑了一聲。
又一聲巨響,青陽賀同樣被人扼住脖頸高高舉起,卻是方才一眾人中一直立在青陽烈身後的一個極是瘦高的老人。青陽烈見青陽賀已被製住,便鬆開了緊扼青陽舞的手,青陽舞沒了支撐,不受控製地跌坐在地,極是猛烈地咳嗽著。
“德彥長老下手倒是有分寸些,”青陽烈不緊不慢地走到瘦高老人身邊拍了拍老人的手臂,“賀長老也一把年紀了,若是有個萬一——弑殺長老的罪過應起來也是有些麻煩的。”
青陽德彥似乎沒有在聽,但終究是將手放低了些。青陽舞隻震驚地望著那麵上毫無表情的瘦高老人,心中的絕望滿的幾乎要溢出來。
那便是青陽德彥——武脈的執行長老,也是青陽族中為數不多的一階。
她幾乎失了全身的力氣,本以為武脈是趁著哥哥不在才取巧上門的,但現下看來即便今日兄長在此也難說有取勝之機,賀長老,三階的青陽賀已是文脈中除青陽若歌之外的最強者,現在卻在青陽德彥手中毫無反抗之力地被提在半空,一階與三階的差距是如此之大,一階麵前的三階,不過是毫無還手之力的稚童。
武脈對於青陽全族的把控,從來不容有失。
兄長的告誡猶在耳畔,而今卻僅因她一句無心之言,滿盤傾覆。
“你想要什麽?”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頭看著青陽烈。
“舞小姐果然聰慧過人。”青陽烈似是有些訝然,卻又像是早有預料一般,麵上帶著輕鬆滿足的笑意從瘦高老人身邊走回了青陽舞麵前,他用著與方才截然不同的力道輕柔地抬起青陽舞的下頜,連帶著聲音也換成了那般令人不適的輕柔。
“對於武脈、乃至是青陽全族,得到茗國都是有好處的。”他柔聲說道,“但我們如何能確定,他取來的茗國,是文脈的茗國,還是青陽的茗國呢?”
青陽舞的眼中閃過震驚的光芒,剛欲開口辯解,青陽烈的拇指便已經覆在她的唇上,連帶著那般驚人的熱度。
“——那麽,就用舞小姐來確定吧,”他笑著,“佳人居身側,紅袖可添香。”
本安靜在青陽德彥手中的青陽賀驟然掙紮了起來,卻發不出哪怕一點兒聲音,青陽舞望了過去,老人隻是凶猛地搖著頭,青陽德彥似有不耐,便又將手往高處提了提。
她忍下淚水轉回頭來看著青陽烈,生硬地揮開他的手。
“我記得你已有妻妾。”
“此話不假,”青陽烈仍舊那般高深莫測地笑著,“但以溯城之大,留青之大,總不致騰不出地方為武脈的三夫人安身吧。”
青陽舞猛地抬起頭來怒視著青陽烈——她青陽舞,青陽文脈的嫡小姐,享譽東境的醫者公子若歌的親妹,竟要嫁於麵前人——為妾?!
“舞小姐可得細細考慮了。”青陽烈絲毫不覺不妥一般地笑著,轉頭去看了青陽德彥的方向,青陽德彥極是配合地往手上加了些力道,青陽賀的掙紮便漸漸地無力下來。
“卑鄙!”青陽舞瞪視著麵前之人,卻無法抑製眼淚流了滿麵。
“舞小姐需得學學呢——”他不以為意地笑著,“適當的卑鄙,可是能為自己帶來最大利益的。如何?舞小姐可有計較?”
“我答應你就是。”青陽舞轉過頭不看他那張令人生厭的臉。
“舞小姐委實聰穎。”他的笑裏終究是帶了些寒意的,隻揮了揮手,便又有隨從前來,遞上一卷細細紮好的淡青色卷軸。“那麽,這一紙青陽令,便是舞小姐此諾的見證了。”
青陽舞隻不言,伸手從腦後將那支金縷紅瑪瑙攢珠流蘇簪拔了下來,渾不覺痛似的刺入右手食指,而卷軸早有隨從在她麵前鋪好,她以著自己的血,極是漠然地寫著,青陽烈看著那猩紅的字跡凝固在卷軸之上,滿意而無聲地笑著。
古時東域有八族,其間墨唯掌淩瑰,徽飾為凰。
其下五家高門為王侯皇親,協助著那個古老而強盛的家族,統率著東域最大的國家。
鴻鵠為水掌祭祀禮教曰仁千遲家
鸑鷟為土掌賞罰紛攘曰義舟玄家
鵷鶵為金掌舉國經濟曰禮滄舒家
朱雀為火掌典籍史鑒曰智珞嵐家
青鸞為木掌邊境戰事曰信青陽家
一紙青陽令,於青陽全族便是無以毀滅的承諾,其上遺了承諾人的血與生命,隻要承諾人不死,青陽令便不會失效。同樣的,如果承諾人試圖違背青陽令,會在遍生青羽受毒噬心後淒慘死去,這是背信之人才有的死法,即便是死後也將受到青陽全族的唾棄。
青陽族內,從無背信者。
青陽舞漠然看著那以自己鮮血寫就的字句一點兒一點兒沉凝成黑色,宛若普通筆墨寫就。從這一刻開始,青陽令就已經生效,那上麵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她至死無法違背的誓言。
侍從們將卷軸細細收好,向著二人分別行禮,之後便無聲無息地退走了。青陽烈絲毫不加掩飾地朗聲大笑起來,他伸手將頹然無神的青陽舞從地上扶起來,貼著她的耳際像是耳語一般輕聲說。
“對的,這樣才是我的乖女孩。”
他吻了她,絲毫不在意青陽眾人以及林家恐慌著的人們的目光,他細細地啃咬著女孩像是拂曉時分的玫瑰一般嬌嫩的唇瓣,現在玫瑰的尖刺已經被剔除了,再無什麽力量能阻止他蹂躪她的花瓣。
“待五日後琴會終了,我會親自前來迎娶三夫人。”他以明顯的惡意低低地呢喃著,並在“迎娶”二字上咬重了字音,像是嘲諷她一般。
青陽德彥麵無表情地看著,像是隨手丟東西一樣將青陽賀丟在地上,帶著一眾人圍著青陽烈離去了。
“林家的損失武脈會負責修繕賠償,”走時他這樣笑著,“權作是為三夫人的聘禮。”
煙塵與火焰隨著他們的離去而消散熄滅了,一切似乎都和他們光顧之前無甚不同,隻有林家半頹的前庭以及青陽舞模糊滲血的唇瓣提醒著所有能看見的人,方才發生的所有事情。 [ban^fusheng]. 首發
青陽賀全身劇烈地顫抖著,掙紮著站了起來。他握著青陽舞那雙滿是灼痕和鮮血的手,無論怎樣都說不出話來。
“賀先生沒事就好了。”青陽舞用著與平時截然不同的輕柔口吻這樣說著,用著自己的力量止住老人的顫抖。
“老身不值得!若是這把老骨頭能再頂用些……”青陽賀嘶聲地自責著,眼淚淌滿了麵上歲月贈予的溝壑。老爺和夫人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女兒,名滿東域的大公子最細心嗬護的妹妹,終究還是……
“鬧了這樣一場,大家都很累了,”青陽舞微微笑著,可任誰都看得到那笑容之後的虛浮與脆弱。
“早些休息吧。”
她再沒有說什麽,轉身回了房間。而青陽賀隻在風中立著,久久地,將自己的身形藏進立柱的陰影裏,他看著青陽舞投射出的單薄剪影卸去脂粉妝容,理順長發,換下衣裝,熄去燈火,再無聲息。
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終究是聽見了黑暗的最深處那一聲壓抑到幾不可聞的低泣。(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