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紅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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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穿過溫室被擦拭得幾若無物的玻璃頂棚,落進其下蓬勃瘋長著的綠植寬闊的葉麵上,那葉片宛若一把巨大的傘,在溫室的門口撐出一片涼棚。
鞋跟叩在石板路上清脆的聲響帶了遲暮老人般的緩慢和遲疑,讓人不由得疑心來人是一步一步緩慢地挪過來的。事實也的確是這樣,被包裹在鵝黃色長裙中的貴婦沿著石板小道一步步地向著溫室挪了過來,她褐色的長發被鑲嵌著琥珀的金色花飾盤在腦後,那之下的麵容和頸間都是白皙而舒展著的,但她的步伐卻又切實地緩慢著,像是無人攙扶便難以行走的老嫗。
她的裙後還隨著一個四歲左右的男孩,那孩子的發絲柔軟著呈現出淡金色,而他的眼瞳,是和母親一般稍淺的棕色。他小步小步地跟在女人身後,麵上卻無催促之色,反像是期待著什麽一樣,莫名地帶了些開心。
守在溫室門口的侍從們交換了一個怪異的眼神,看著那位夫人攜著孩子走到溫室之前,方才行禮出聲。
“布蘭迪娜夫人。”
女人冷淡地點了點頭,牽過身後小兒子的手,“這孩子說想來溫室玩,我便帶過來了,你們若無事,就不要跟著。”
幾名侍從微微遲疑了一下,終究是點頭,將溫室的大門打開,那種並不屬於托夫裏斯的溫熱和潮濕連帶著草木氣息迎麵拂來,小男孩興奮地眼中泛光。
女人拉著男孩的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進了溫室之中,大門再度合攏。
“這樣好麽?”等到布蘭迪娜的身影消失在綠蔭深處之後,一名侍從微微傾過身子跟同伴低聲說,“我的意思是——這個溫室裏聚集了全托夫裏斯被空間魔法影響的植物,都是在外界,哪怕是伊格特蘭德的希爾芬也長不出來的……就這樣放人進去……”
“不好怎麽了?你敢攔嗎?”他的同伴不屑地翻了個白眼,“那可是少族長的夫人,布蘭迪娜?梵?特維希爾,十五年前為了讓這位梵?特維希爾小姐嫁給少族長,族長可是費了相當大功夫呢。”
“梵?特維希爾……”守衛微微疑惑著,“這一脈雖然有一個長老的職位,但是出身並不高啊……何必非得要她嫁進族長家?還費功夫?”
“隻能說是他們的能力很好用吧,就是免疫時空魔法的能力,就算實力對等,也能在最大程度上進行弱化,明明生在時之世家,真是諷刺……”
“那夫人的腿怎麽了?”他說著又往身後看了一眼,確定那位夫人已經在不可見的範圍內,微微鬆了口氣。
“據說是族長弄得——為了防止她逃跑,”同伴輕蔑地說著,“那位夫人是梵?特維希爾一脈長老所出的最後一個女兒,據說族長為少族長定下婚約的時候,她的三個姐姐都已經出嫁了,而他們的能力又隻能由母親傳給兒子,老族長就隻好選了比少族長小了七歲的四小姐。可這位小姐並不領情,聽到消息就連夜和自己的舊"qing ren"跑了,抓回來的時候已經有了一個兒子了。”
“不是吧?這樣還能嫁給少族長?”
“族長不願意再等一代了而已——擁有這個能力的女性很罕見,必須父母同時都有這個能力才行,那一代隻有四個,就算覺得麵上無光,也隻能將就了。”
“那……她的兒子呢?頭一個,不是文森特和蘭斯特克斯少爺。”
“據說是她用自己性命威脅族長來著,那孩子和她的老"qing ren"都被送回原族係了,自然沒那麽寬容,少不得有些苦頭吃的。前幾天聽說那位老"qing ren"死了,不知道她聽到消息了沒有。”
“哎,何必呢,乖乖聽了族長的話,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他搖著頭沉重地感歎著,似是為那位夫人痛惜,“嫁給少族長,那可是她在父母那裏都得不來的條件,更何況是和一個無權無勢的族人私奔了。”
侍從們閑散的言語不過是那個午後陽光裏飄蕩著的一縷灰塵,緩慢地飄蕩著去了托夫裏斯通往無盡黑暗的邊際,發出嗤地一聲輕響,再無存世的痕跡。
布蘭迪娜牽著小兒子的手漫步在溫室花林之間的小徑,一大叢金色的灌木中生著零星的銀色的花苞,小蘭斯特克斯好奇地伸出手想要觸碰,卻被行動緩慢著的母親強硬地拖走了。高大的某種喬木枝幹直抵溫室的穹頂,碩大的嫩黃色花朵從枝幹的間隙裏垂落下來,像是一間間小小的帳篷。蘭斯特克斯吃驚地仰望著,幾乎被腳下的台階絆倒。
好容易調整好了自己的平衡,他才發現自己被母親帶到了溫室中一座白色的小涼亭裏,布蘭迪娜把他抱上桌邊的椅子,自己坐在了另一邊,她盯著桌上繪出沙漏和鮮花的白瓷茶具,平靜著不發一語。
布蘭迪娜絕對稱得上是個美人,僅僅是側臉的輪廓鍍了一層金色的暖光,便覺是畫中人生生活到了眼前,此刻的她那麽平靜,卻像是一幅哀傷的油畫。
蘭斯特克斯從茶盤中拿了一隻茶杯握在手裏,他極少有這樣的時間同母親單獨在一起而沒有任何仆從跟隨,他興奮而熱切地望著母親,也許是在期望母親能泡一杯茶給他。
而布蘭迪娜真的將手伸向了茶壺,她的手因著長久不事操勞而極其柔美白皙著,隻在末梢處染著零星的薔薇色。
“蘭斯,”她喚他,另一隻手伸出來,有些費力地越過圓桌,輕輕揉了揉他淡金色的發絲,“答應我一件事情。”
小蘭斯不解地抬起頭來,淡棕色的瞳孔中倒映著母親的身影。
“不要說話,”布蘭迪娜撫著兒子的額頭,聲音輕如耳語,“不論過一會兒發生了什麽,都不要說話,不要出聲,好嗎?”
男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好孩子,”布蘭迪娜微微笑了笑,拿著茶壺的那隻手懸在了桌外的虛空之上,“但如果你出聲了,就不再是我的好孩子,不聽話的孩子,可再沒機會和我說話。”
蘭斯似是有些被嚇到,趕緊點了點頭,麵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了。
“蘭斯會是好孩子,是吧。”布蘭迪娜微笑著,輕輕哄著他,而舉著茶壺的那隻手,隨之鬆開,白色的茶壺砸在涼亭的地麵上,像一朵驟然凋謝的白色的花。
無人空蕩的溫室裏,碎裂的聲響清晰如雷鳴,男孩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不理解發生了什麽事情。但她的母親輕輕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向著他微笑,慢慢低下身去,去撿拾那鋒銳的白色碎片。
“沒事的……”她一麵說著一麵低下頭去,花型的發飾從她發上滑下,一頭褐色的卷發淩亂散下。
“不會有事的。”她微笑著重複,重新直起身來,將尖銳的斷麵對準了自己左手的手腕,“不要出聲……不要說話。”
蘭斯特克斯記得那血液的顏色,帶著一種金屬鏽蝕之後的氣息,像是一瓶顏料被傾灑,順著布蘭迪娜長裙的褶邊和蕾絲滑下,沿著她的鞋尖,微微滴瀝著。
他的母親麵上掛著一種平靜的笑容,染血的手握住瓷片有些打滑,她撇掉眼前一綹礙事的卷發,捏著瓷片朝著自己的右手腕劃下,也許是因為握的並不牢靠,試了很多次才成功,蘭斯瞪著眼睛卻無法挪開目光,看著涼亭白色的地麵有細流繪出一樹猩紅的花。
他想要喊,喊他的母親,喊哥哥,喊那些可能能聽得到的人。但布蘭迪娜抬起頭來,眼前還有幾絲淩亂的碎發。
“你答應了我的,蘭斯。”她平靜地說著,“蘭斯是我的好孩子,是不是?”
蘭斯特克斯顫抖著。
“你會聽話的,是不是?”
她滴著血的指尖撫著他的額頭,那溫熱的紅自他的眼瞼上方流淌下來,將視野浸潤成可怖的猩紅。
他閉上眼,不去看滿目淋漓的猩紅,也不去看母親平和沉靜的笑臉,在盈滿鼻端的血的味道中,她輕輕哼著歌,用高跟鞋的鞋尖踢著茶壺染血的殘片。它滑過染著粘膩的血的地麵發出的聲響,讓蘭斯隻想放聲哭出來。
但他終究是沉默著,直到那歌聲漸漸地聽不見了,連帶另一個呼吸聲,也再聽不見了。
最終將他從長久的噩夢中拉出來的,是另一聲瓷器破碎的聲響。
布蘭迪娜如同一朵盛開在血海中的雛菊,終究是凋謝了。
就如她一直期望的那樣。
年幼的蘭斯特克斯?梵?特維希爾並不明白,為了留住布蘭迪娜的性命,或者是隻留下她的性命,他的祖父和父親多麽嚴密地看管著她。在他們成婚的十五年中她沒有一刻不在他們和侍從的監視之下,卻唯有那一日的午後,一個母親帶著她年幼的兒子去了鮮少有人光顧的溫室,僅是母子間的相處因而無人跟隨。誰也沒有想到她竟是選擇在那裏結束自己的生命,在她最年幼的兒子的麵前,用她所有的血液和溫度,染出滿地的猩紅的繁花。
“……哥哥。”他輕嘶出聲,望著房間另一端的男人,他持著一點火光,站在月色不及的地方。
“你這樣進來了,也算是有些長進了吧。”華斯肖爾特無謂地輕笑著,瞥了一眼被鎖鏈絞在房間正中的愛瑟爾,“老東西們把你送到了懷因特家,真是難得地做了件對事呢。”
“……”他張了張嘴,卻終究什麽都沒能說出來,借著肖爾手中的一點火的明光,可見地上的血跡來源於堆積在房間邊角的魔物們,他壓著心中的驚懼不再顫抖,卻也隻能無言地望著他。
“不想問問嗎?”漫長的沉默裏華斯肖爾特似乎覺得極其無趣,攤了攤拎著銃劍的手,“比如我為什麽要把你‘姐姐’抓來這裏之類的……”
“哥哥是想見我吧,”戴諾德輕聲說著,“是想……為母親複仇嗎?向見死不救的我複仇?”
肖爾麵上的表情顯得惋惜而困惑,他將那一點火光引入壁上破舊的燈中,用空出來的那隻手微微搖了搖。
“我為什麽要向你複仇?是誰害死了母親,你覺得你會比我更清楚嗎?”肖爾用一種十分輕鬆的口吻說著,眼中卻閃爍著火光,“可憐的小蘭斯,你才是那個受害者。你成了現在這副樣子,他們便覺得你不再有用了,隨手就把你打發到了洛格萊特——那本是拉菲格的轄下,他們甚至都不願意你在眼前了。”
“父親隻是覺得世家不再適合我了,”他微微偏過頭去,“離開世家……還能夠有平靜的生活。父親他……是為我著想的。”
“父親……是啊,父親。”肖爾漫不經心地說著,染血的銃劍在掌中滑過一個圓弧,“他還好好活著呢,在托夫裏斯最上方的城池,身為第七時之世家特維希爾家族的族長……蘭斯,那是你父親,”他微笑著,那平靜的、染血的模樣,和布蘭迪娜一模一樣,“那是你和文森特的父親,不是我的。”
“我的父親——布蘭迪娜?梵?特維希爾夫人可憐的老"qing ren",早在十一年前就死了,”肖爾的指尖微微拭過銃劍劍刃上的零星血痕,“在你們敬愛的父親和祖父的安排下,在托夫裏斯所能找到的時間流速最快的‘路徑’中,被生生地耗死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