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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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形的吊橋一路延伸到那青白火海的中心,看不見來路,也無法明晰去處。

    盡管是奧嘉莉婭用魔法凝結出來的東西,但行走在上麵的感觸卻是極其真實的,那種微末的不安定的觸感,似乎也能軟化堅定的心。

    祭怔怔地望著無盡遠方那粘稠著湧動的寒水炎,那青白的火焰跳蕩在她瞳孔的深處,猶如陶瓷或是玻璃一類的人製品一般無機。洛歐斐回想起來仍是覺得草率,卻並無遲疑地那樣做了。

    似乎有什麽……是不能解釋的道理。

    “動搖了呢,您的心。”女人的聲音徘徊在意識的邊角裏,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勉強傳達過來一樣。

    “是嗎?”洛歐斐不動聲色地回應著,也沒有意外到哪去,王族的意誌何等強大,單是觸及便會灼傷精神和感知力,更不用說是他這樣的王。即便奧嘉莉婭出身於擅長思維魔法的杜德絲,使用著守護靈魂的亡靈魔法,一樣不敢過多觸及,隻邊角裏的一點傳達,就已是全力。

    奧嘉莉婭微微一笑,也清楚得很麵前這位當得起她以世家族長之身敬詞以對。

    就算麵對著那位先知,他也有令她匍匐跪地的權力。

    “感知‘心’……並不一定要用魔法的。”她回應著,清淺無息,“但若是動搖了……就會有裂隙,在某個時刻,就會變成致命的契機。”

    “我會小心填上它的,謝謝您的提醒。”少年如此回應。

    填上……嗎?奧嘉莉婭微微怔住,旋即多少有些無奈地笑笑。

    也大概隻有他會說這種話了。

    那是他們這樣的“人”……最強大也最致命的地方,當然,也包括了那位引導著他們的先知。

    可是人類……終究是軟弱的東西啊。

    她默默地想著,抬頭望了一眼在火海映襯下多少慘淡晦暗的天空,無論看多少遍,厚重的雲幕也不會翻滾成她回憶裏的那片天空,空氣中漾著的,也變不成月桂樹滿溢的清甜氣息。

    吊橋猛地震動了一下,奧嘉莉婭趕忙收回目光,麵前的洛歐斐也已經停下了腳步。橋的遠端粘稠的白色火焰旋轉著凝集,轉向,十分沉重地被推往空中,潰散成一樹湛青色的花,明金與暗紫的顏色糾纏著劃過,與對麵奔湧襲來的青白火焰同漆黑的光。

    “找到了。”洛歐斐輕聲說,背後似乎有翅翼的形跡微末顯形,便有風送他前去,奧嘉莉婭踏在吊橋上微微發力,也隨之追了過去。

    生著白發的女人同她持著的雙劍一道,都如飄舞在一團雪白的雲霧裏,袍裾邊角裏淺黃的火焰徽飾在她旋轉起來的時候就如同一輪繁盛的花,兩柄劍旋轉著在周身剮蹭出耀目的火花。

    黑色的魔光同青白火焰再度席卷過來的間隙,虛幻的身影突然從地下升起,不可見的兵刃格住襲來的力量,狠狠地揮退了去。蒲淩雁怔然於這一瞬微末的空隙,看清來人後才算是鬆了口氣,「分影」劍尖點地。

    “特維希爾來得倒是很快。”她說著,似是招呼也像感歎一般。

    “怎麽就成了這樣?”奧嘉莉婭皺著眉頭問著,看著剛剛呼喚出來的亡靈被寒水炎吞噬殆盡。

    “那就要好好問問這位公子若歌了。”蒲淩雁說著,語氣裏無悲無喜,隻抬了抬風嵐霄徹的劍尖,往前方示意。

    寒水炎凝集的前方,東域的少年垂著頭立在那裏,青灰色的長發披散著,怎樣看去都是一副落魄的容形。

    而他的身後,火焰緩慢舔舐著卷起的風裏,輕盈漂浮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披裹著一件輕紗薄緞的漆黑袍裙,邊角森白的火焰仿佛如她腳下寒水炎的延伸一般。

    女孩的黑發梳成了高髻,看得出應是及笄的年齡,卻無餘的簪花珠飾,隻一根金縷紅瑪瑙攢珠流蘇簪穩穩地插在那裏,像是什麽印記。她的眼睛裏尋不見什麽神采,但仍依稀可見平素裏清麗的痕跡,隻是現下裏合著這一身黑衣和漆黑的高髻,大抵隻能尋出幾分哀豔的依稀。蒼白的麵上,右眼角下,一枚小小的逆七芒星印記烙在那裏,像是什麽胎記。

    “……黑噬嗎?”洛歐斐眯了眯眼睛,“還有一個?”

    “其他的還是未知,但她屬於黑噬這點總歸無疑,”奧嘉莉婭望著女孩的神色有些沉凝,“隻是她的身體……大概還不夠資格承接「吞噬」分來的力量。”

    “青陽相護的話,便也就足夠視其為敵了。”洛歐斐挑了挑眉,抬手看著自己左手食指上的那枚指環。

    “總歸有些理由,”蒲淩雁閑散地用指尖拭過風嵐霄徹的劍鋒,抬眼望了望青陽若歌垂頭不語的模樣,“我卻是聽過,公子若歌以醫術享譽東境,卻醫不得至親,而今看來,怕是也沒能醫好自己。”

    少年的身形微微晃了晃。

    “昔年文脈之長身故時留了一雙兒女,其子如今已是聲名皆具,但那個小了些年紀的女兒,卻在那之後再也聽不到風信。據說是為著那位嫡小姐沒有魔力,才將其悄悄藏起,不受半分欺負,不聽半句碎語。”

    “沒有魔力……也成為了黑噬嗎?”奧嘉莉婭低聲說著。

    “終究有那個資質,隻是低微到顯現不出來,便就是沒有了。”蒲淩雁平靜地望著青陽若歌,聲音雖輕,但咬字清晰,“隻是青陽家也算同黑噬打了許久的交道,應是清楚得很——那個契印一經種下,便是將身與心,乃至靈魂和生命全部交付「吞噬」的證明,即使她現在放棄這力量,也隻能是被封印下麵的「吞噬」吸收而已,無論怎麽努力都是沒用的——那位舞小姐再也回不來了。”

    “不會的。”少年抬起頭來,唇角已被咬得浸出了血跡,但他的笑意,仍絕望著平靜。

    “鴻鵠是世上至潔,寒水炎——這涅槃的火,攜了重生的魔力,隻要我耗盡這燈裏的火焰,隻要我拿得到……鸞血!!”

    粘稠的青白色火焰驟然暴起,將青陽若歌的身形完全遮蔽而去,那火焰仿佛一支擲出的槍,徑直向著洛歐斐懷中的祭刺了過去。

    無形的翼在二人麵前直接合攏,寒水炎旋轉著轟擊於其上,死命地撬動著那張牢不可破的壁障,短暫的爆發過後圍繞在他周身的火焰消退而去,他撕扯著那透明的翅翼,雙目裏蔓上猙獰的血色。

    洛歐斐皺了皺眉頭,「隱羽」微振,輕飄飄地將青陽若歌掀了出去,將他砸在那青白火焰所圍攏的塵埃裏。

    “別傻了,水怎麽可能完全洗得掉黑影,”他說著,看了一眼默默握拳的祭,又補了一句,“就算是光,也不行。”

    “不試試怎麽知道!”青陽若歌極悲極憤地咆哮著,“這又是世家的慣例嗎?!隻用你們的權力,抹殺掉所有的可能性!”

    三柄劍同時架上他的脖子,一為「分影」,一為風嵐,一為虛形。

    “從黑噬出現的那天開始,世家就從未終止過探索結束契約的可能性,”奧嘉莉婭的聲音不知為何聽上去有些空虛,“縱使有至尊和……相助,也無法得到任何有意義的結果。舞小姐的模樣,熟習醫理的公子若歌如何探知不清,她已擔不下那個力量,隻是為黑噬效力的人偶而已。對這樣的他們而言死亡已是最後的救贖,隻抱著那一線微末到無法目視的悲願……”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不過是徒添傷痛而已。”

    “我發過誓……我發過誓的!”青陽若歌聲音嘶啞,“在雙親的靈柩前我發過誓的!我絕對……絕對不會讓小舞再受到任何傷害了!”

    一時靜默無息,隻有寒水炎在劣化版的時錮之域內緩慢燒灼,懶散地發出劈啪的聲音。

    “那又,如何呢?”那聲音如此回應。

    青陽若歌怔愣抬頭。

    奧嘉莉婭也仰著頭,望向仍舊晦暗著的天際,緩緩吐息。

    “我也有人想保護,我也在等著她回來,我也發過誓再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她低頭看著青陽若歌,虛形的劍鋒微微垂了垂,“可是,有什麽用呢?如果發個誓就能讓所有的事都不發生了,那還要魔力做什麽呢?那還要世家做什麽呢?那還要至尊……做什麽呢?”

    青陽若歌望著奧嘉莉婭,雙眼無神。

    “今天她死在了這裏,”奧嘉莉婭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像是想要把什麽東西衝散般,虛形的亡靈的劍從他脖頸上移開,指向漂浮在火海上的黑衣女孩。

    “她也不會例外。”

    “可是……”青陽若歌痛苦地摳住梅鎮林間浸了鮮血的泥土,他掙紮地望著祭,眉目間滿是祭所不曾見過的軟弱的哀求。

    “我……”

    那雙素來都是撥弦弄箏、濟世醫人的手滿沾了泥土和血腥,他又是絕望又是悲傷般無力地垂下頭去,青灰色發絲潦草拖曳在塵埃裏。

    毫無預料地,那以無聲無息懸浮在火焰之上的黑衣女孩卻突然動了起來,像是操縱著她的傀儡師粗暴地扯動著牽引她的絲線,她整個人模糊成一道黑色的暗影,向著楠焱祭刺了過去。

    一直持在手中的「嗜血」才倉促的抬劍下發出刺耳的刮擦聲算是勉強扛下了第一擊,洛歐斐借力後跳想要給「隱羽」合攏的空隙,而青陽舞卻機械地徑直推進,毫不介意融化的刃在她指尖臂上舞出淩亂而破碎的紅,它們懸浮著飛散,落進青白的火焰中,發出極是響亮的嗤聲。

    熔金遊離著凝成一種類似於短刀的形狀,不帶分毫遲疑地切割著女孩破碎的血肉,目視著黑色廣袖下幾乎露出白骨的慘狀,他的眉頭也不曾有過輕皺。

    “這可沒什麽好看的。”兵刃飛舞的間隙裏他輕聲提了一句,祭抓緊了劍柄閉上眼睛別過頭去。虛幻的劍切入血肉與熔金之間,將青陽舞格在一道無形的帷幕之外,她用著殘破的軀體奮力衝撞和拆解著奧嘉莉婭豎起的屏障,那情景分外可怖,也無比淒慘著。

    “隻要是他的願望你都願意去實現嗎?”奧嘉莉婭在屏障的彼端注視著她猙獰的瘋狂,神情寂寥空蕩,“就算那願望會讓你,也會讓你們的整個家族都一起消失在這世上?”

    「分影」抵在青陽若歌的頸後,無人看得見他的表情,隻能見到大顆大顆的淚滴沒入泥土裏。

    “懷著如此的悲願,即使再不能相見,即使成為人偶,也要獲得力量嗎。”

    奧嘉莉婭輕聲問著。

    “到此為止了。”

    女人的聲音回蕩在青白的火場之上,東麵的寒水炎鼓動著裂開一條縫隙,耀目的櫻紅色浮現在眾人的視線中。白底銀紋鳳舞廣袖寬裾禮服邊角處紋繡著的暗紅色火焰徽飾與茜色柔緞襯裙一道被青白色的寒水炎舔舐著,卻不曾有分毫引燃的跡象。緋色長發盤做精致高華的歸雲驚鴻髻,映在那火焰湛青的詭光裏,泛著無以言明的冷意,連帶著額心櫻紅的狐尾花印與唇下一點痕跡淺淺的美人痣一道,都再尋不見慣常的嫵媚痕跡。

    她步出那一片繁盛的火海,如履雲絮般,眸光緩緩轉過一片倉皇的混亂,最終定格在祭的身上。

    那雙眼睛分外綺麗,也豔媚地妖冶著,右眼是如發絲般新妍的緋色,左眼卻是如雨後新葉般鮮潤的碧。

    “真是太亂來了,大小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