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庭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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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時的陽光透過樹蔭稀稀落落漫入窗欞,宣告著新一日的降臨。

    祭被落入身側的薄光喚醒,入目已是她所不熟悉的碧色的樹影——與楠焱和冬時的茗國都截然不同,盈滿生機卻又沉靜。

    她伸出手來輕撫包裹著她的白色織物,輕靈如晨時嵐氣,是與楠焱絕不相同的風景。她伸手撩開自穹頂垂曳的白色帷幔,卻同時觸動了懸在帷幔上的、一串鏤銀的串鈴。

    著了白衣盤著白發的女祭司從門外閃進,無論從體態和麵容上都得看出,與尚且年幼著的男孩女孩們不同,已然有了些年紀。

    祭帶去茗國的那一身落梅襦裙在昨日的城庭裏大概已經破損髒汙不成形跡,女祭司帶了一套極襯先知城風格的白色衣裙過來,那樣輕飄飄的質感令祭覺得極不適應。用了些光滑絲線在白裙上紋繡出花與雲霧的紋形,隔著垂在裙擺之外的輕紗,隱現莫名。

    那柄劍——她自塚中帶出來的「嗜血」,正安穩妥帖地置在房間雪白的桌案上,不知是否祭錯覺,昨日浸了她血液的劍柄比之她一味持以格擋的劍刃更加光潔如新。殷如約是事忙,也沒來得及再對它施予化形術,它仍舊保持著那般沉重的劍形。

    她心裏有些亂糟糟地想著,血肉間生著的一種莫名的疲意也並未因一夜長眠完全消散而去,還未待她理清順序,女祭司便將她鬢邊最後一絲殘發盤入發髻,以一隻銘了細碎水晶石的鏨銀花飾邊角固定,做完這一切後那位女祭司微微退了一步,似是等待命令。

    祭在鏡中審視自己,覺得是與華安庭裏大不一致了,她微微側過頭去問那位自始至終未發一言的女祭司。

    “大長老去了哪裏?”

    白衣的祭司同樣微微偏頭,聲音平和輕細。

    “如果您是在問第一咒術世家楠焱家族的大長老楠焱殷如夫人的話,早些時候便同著各家的首腦聚集去了議廳,商議茗國之事的善後事宜。”她向著祭行了一禮,“因為您還在休息,夫人便留了我照顧您,若是有什麽問題和需要的話,不必客氣。”

    她那樣恭敬而順從的語氣,聽得祭多少有些膈應,雖說在楠焱族中華安庭裏,身份能高過她的人也多不到哪去,但這裏畢竟是族外,就算她是第二任至尊唯存的嫡脈血係,也應該用不到其他勢力如此恭敬。

    彼時她還未得知,所謂的至尊甄選,就是在全部的世家甚至是滿世界所有的勢力注視下的一場生存遊戲,所有的搏殺與算計都被默許,某種意義上而言也都被挑明,無論最終是兩敗俱傷亦或祭天登頂,都不會改變至尊繼承人於世人眼中的稀缺性和尊貴性。

    祭沉默地思索著,終究是沒有選擇去那樣的會議裏摻合幾許,一來她不覺得那樣的事務裏她會懂得什麽,二來也是殷如交待過的,同其他世家的族人保持距離。

    但是……

    她想起那雙手的溫度,在無法目視的黑暗裏涼過她的溫度,她伏在他肩頭的時候藉由血液彌漫出來的淺淡香氣,難得尋見什麽表情的麵上綻出了些微稀薄的笑意。

    他笑著問她。

    “是嗎?”

    她定了定心,終是向著女祭司輕輕地問了一句。

    “那麽……達伊洛家族,被安排在這城庭的哪裏?”

    羅爾列斯站在門廊之下,眯著眼睛望著陽光細碎漫過樹蔭。

    他的身後,黑色的尖頂拱門層層推進,在無法直接目視的某處,尚顯青稚的王的沉眠之所,安穩而靜謐。

    這一趟東行……終究是發生了他所不願看見的事情。

    凡是世家高層都有著認知,無論世家如今是以如何強盛的姿態製衡著這世間的秩序,都無法否認世家的一切都是自德蘭源起,小到無法外傳的魔法,大到伴隨王的降生輪轉臨世、每每為世家迎來新一輪繁榮的二十四位王族半身,究根究底到三代血緣承襲的至尊之位,無不是德蘭的遺失抑或贈予。哪怕這一姓氏在如今已經消湮世間,哪怕最強的王隻能借著脆弱的人類軀體以不完全的姿態降臨,都無法違逆與改變的,是德蘭的強大,不容置疑。

    世家看重的“血”同樣是因為德蘭源起,世家是以至尊血裔散布相襲為根基建立,而德蘭是以一脈不靠子嗣繁衍,而因同源相生的力量沿襲。自拉芙拉希婭?德蘭為始,至末代的洛玻雅?德蘭為止,沒有哪兩位王之間有什麽血緣關係,他們漫長的一生既無曖昧,也無伴侶。

    到了拉拉爾?德蘭,那至死未能繼承王位的遺女,盡管長留王城的廢墟,但終究失去了賴以為生的城庭,她的生命之短,在王朝時期的數代的德蘭之王之中,大概僅次於隻用三十天就斃命的拉芙拉希婭?德蘭,她許是自願許是被迫,接受了人類的生存方式,不再借著力量,而是藉由對於人類而言不可違逆的血緣將德蘭之名傳承下去。

    許是她的刻意,盡管存世有三千餘年,活過世家製衡世界的半數歲月,卻難從書頁字間尋到關乎她情感的隻字片言。她嫁給了初代依達法拉的族長,自那一代起始愈之世家有了達伊洛的冠名,她生有五個子女,德蘭的血裔至今牢牢掌握著幻森的廢墟。但她是否愛那個令她屈尊委身的男人呢?是否愛那些接連先她死去的孩子們呢?在她存活的歲月裏她不曾參加過任何的葬禮,那時的學院比現在更像圍繞德蘭複製建立的王庭,她是初代的院長是那虛幻的已逝的國度的王,她著了如林間霧氣一般輕盈的白衣,隻在破曉與黃昏時分於城庭某處,留下一道幻夢般的身影。

    感情對於她究竟是如何的東西,她所迎來的無人知曉的終末裏,是否曾有那麽一絲悲淒的心悸?

    沒有人知道謎底。

    就像同樣無人知曉那真正的強盛的德蘭的王,這世界在他們眼中,究竟是算作如何的風景。

    他的手微微扶住蔓了樹影的石刻立柱。

    城庭冷寂。

    風息自耳邊遊離而過,將銀霜般的發絲翻覆起些微零落。

    羅爾列斯轉身,沿著支撐著黑色長廊的立柱一路深行,最終卻是在房門之外,步伐微停。

    隔著輕盈的白幔他自是無法看清那之下尚還沉睡著的身形,卻因是迎著光能夠看見嬌小的少女立在床頭,落地窗的某一扇打開,風灌進她繁複而柔軟的裙角,如夢境裏生出的墨色翅翼。

    她伸出手來,像是想要觸碰帷幔之後沉睡著的少年的素白潔淨,卻終是在僅距咫尺時縮回了手,似是懼怕擾人夢境。

    羅爾列斯沉默地立在門外看著,他聽過那個傳言,也明白這不是他能介入的情形。

    少女卻在此時抬起頭來,隔著層層的白色紗幔往他所在的地方看了過去,他的身形微微一滯,分明覺得隔著老遠空間白幔迷離絲緞遮住眼睛,卻還是同少女的目光有所匯集。

    然後那女孩便繞過雪白的床榻走了過來,每一步每一步,都有些微風息拉拽著她柔軟的裙裾。

    杜德絲的先知站在了他的眼前——柔嫩的櫻色卷發翻著飽滿的卷曲,同綴著纖華邊裾的黑色緞帶一道,僅能顯出她精致雪白的下頜,以及柔嫩著的薔薇色的唇瓣。

    她的個子並沒有如何低——即使是在相當高的羅爾列斯麵前,也僅是矮了一個頭的距離,她著了華服用著莊嚴沉凝的黑色,卻仍是教人一眼看去,總覺得她是個尚到不了十六七歲的少女。

    她微微揚起臉來看他,半張臉顯露不出什麽特別的情緒。

    羅爾列斯有些微的尷尬,正要行禮的時候,少女卻抬起手來解下了蒙住眼睛的黑色絲緞,平和沉靜地望向羅爾列斯海藍色的眼睛。

    也正是那一瞬,羅爾列斯多少明白了她並不以容貌示人的意義。

    那是一雙流溢著淺淡墨色的眼睛,些微不同的光線和角度,甚至隻是她眨眼的瞬息就能生出同上一秒並不如何相同的痕跡。隻是那雙眼睛和人類有所不同——不是獸瞳,也不是某種絕望的死寂,而是一種空。

    萬象成空。

    那不是人類的眼神,卻無比忠誠地映射著她久經歲月與人世磨礪的心。

    她的左眼之下,有一點痕跡淺淺的淚痣,似是為了要裝點她過於清素的麵容而生,那淡淡的痕跡每每掩在一點兒發絲末端的卷曲裏無法看得分明,卻足以讓人想見她回眸轉身或是某個微妙的角度裏驟然顯露的一點驚豔和風情。

    倩曼不是絕色——僅論容貌,興許在某些人的眼中看來她倒不如楠焱殷如那般夾帶了些微風塵氣息的熟碩風韻,她太單薄了,精致到了極致之後,幾乎無法凸顯任何可能的特質。但那並不意味著她僅是眾生中不足為道的一員,她的那張臉,幹淨著尋不出情緒與欲望,更尋不見歲月的臉,一旦映入眼中,便是永恒的無以忘卻。

    羅爾列斯不由得想起《王緘》上對這位鼎鼎大名的第十王族的描寫,她的美麗並不長於一眼望之極盛的妖嬈和豔麗,她如同清澈下積澱的馥鬱,給人的並不是萬人中立時瞥見的亮眼,而是一眼注目過後的永不忘卻。

    不得忘卻。

    “我是倩曼,”她開口,聲音清婉平靜,“倩曼?蘿絲琳莉?杜德絲。”

    “黃昏王朝洛玻雅?德蘭治下,末代夢境與思維之王。”

    她提起輕薄的黑色裙裾,優雅地行了一個屈膝禮。

    “王,有勞您十七年來的照顧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