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血之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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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的身形在風中優雅站立,她顯得那般脆弱輕盈,如同將墜的薄櫻。

    可她的神情卻那般平靜,那一禮——以她存世七千年來的王族之身,向著普通的人類行下的一禮,她似乎並不如何糾集在意。

    但羅爾列斯終究是世家族長,第八愈之世家達伊洛家族的族長,他懂得分寸,更比任何人都懂得這位看似纖弱的王族的地位以及權力。那一禮他固然是受的應該,卻是無論如何也受不起。

    “我才是,”他緩慢卻堅定地彎身,“這七千年來,達伊洛也煩勞您照拂了。”

    倩曼似乎是笑了笑,笑意背後,又似乎沉浸於某些已然荒寂的往昔。

    “那都是拉拉爾?德蘭殿下的功績。”

    拉拉爾不是王——至死不是,世末之王隻是她的稱號,但王朝時期德蘭的王,是以洛玻雅?德蘭一代終止。

    所以她是“殿下”,於王族是,於王朝是,於她自身同樣是。

    她望著光,也望著王沉睡的地方,那雙墨色的眼睛仍舊空曠。

    她和其他的王族們不同——所謂輪轉於她並無意義,她所謂的死亡隻有一次,是在幻森覆滅時的那一次,那之後她是十二王族中最早回歸人世的一位,也是最早重歸完態的那一位。

    然後就沒有了,她並沒有像其他半身或是完態那樣,有著僅僅些微長過普通人類的壽命,從覆亡後三年她以蘿絲琳莉之名重回世間開始,她一直存世,活過了第二任的至尊也活過了德蘭世末的新王,她活到了現今,活過了七千年有餘。

    每一次的死亡帶不走人類的記憶,縱然感傷,卻終究是能夠解脫些許,拋卻多餘的情感的負累,隻帶著直至幻森覆亡時候的記憶,新生再臨。

    但倩曼不能夠——她連這樣解脫的資格,都不能有。

    是有什麽原因,超脫了德蘭的鐵律與幻森所能予她維生的力量,強硬地拉拽著她活到現今。她現下裏所擁有的生命,已然不是幻森的贈予。

    無人敢問,她自然也不會說。

    “王沒有大礙,”她說著,視線並未挪移開去,“隻是那位特維希爾先生下手狠了些,在青陽小姐的身上植入了「吞噬」的分體,盡管隻是毫厘,但王是切切實實地被「吞噬」傷到了——因為是在「隱羽」之上,所以無人知悉。但「隱羽」是切實與王共存一體的翅翼,「吞噬」的標記,也隨之切實地打在了王的身體裏。”

    “‘絕對命中’的標記?”羅爾列斯的聲音且低且輕。

    “是的,那是為黑箭在未來的命中所留下的印記。”倩曼的聲音幾分沉凝,“被標記者即是「吞噬」的死敵,哪怕千年萬載也無法被抹除,甚至能夠隨著血緣承襲下去。一旦黑箭由「吞噬」射出,被標記的人將完全無法防禦,任何掙紮都是徒勞,命中是必然的命運。”

    “隨著血緣承襲?”羅爾列斯的眉頭當下便是狠皺,“和「黑暗契約」一樣嗎?茜娜已經——”

    “長公主殿下的事情,我很抱歉。”倩曼靜靜地垂下眼睛,“那契約一旦達成,便再無可回寰的餘地,殿下的血脈及其身後的沿襲,都在那時被廢棄。但是,”她似乎注意到了羅爾列斯的神情,微微地提了提聲音。

    “‘標記’與「黑暗契約」不同,他們固然從根源上都有著不可違逆性,但是‘標記’是可以抹消的,甚至可以轉移。它能夠消失,僅在那一次的命中之後的時間裏。”

    “但是這世上沒有人能夠在黑箭一擊之後仍然存活——即使是王朝時期的德蘭之王也不行,瑞珀?德蘭正是因為黑箭才於王之位身隕。”羅爾列斯聲音沉靜。

    “這世上已經沒有新王,王無法遺下有即位可能的後裔,人類傳承的法則與德蘭大不一樣,這才是我們最為難的地方。”倩曼輕聲說,“所以王不能帶著這個標記,一旦他日王在其位身隕,德蘭所有遺存的痕跡自此都將被抹消而去,無論是拉拉爾殿下的血脈,亦或是至尊之位——十二世家的根源與所有的向往之心。”她的語氣突然變得極其堅定,“——絕不能!”

    羅爾列斯為之一凜,卻緩慢地想起她言語裏輕描淡寫的可能性。

    “……轉移?”

    “對,就是轉移。”倩曼的聲音極輕,“所有的罪和罰,都無從降臨。”

    “誰?”羅爾列斯的拳頭無聲握緊,終究是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您不行。”倩曼淡然地笑了笑,自然是因為王族的力量讀出了他的心緒。

    “雖然我不明白,”倩曼偏頭望著長廊盡頭的窗外,“但是我理解,父母可以為子女尋求一切的可能,做一切事的心。如同璐雅娜夫人那般決然地簽下契約,也如您今日,毫不猶豫地打算犧牲自己——”她輕輕地搖了搖頭,“但是您不行。”

    “為什麽?”羅爾列斯問,聲音極輕。

    “‘標記’所深刻的,是對象對於「吞噬」本體的威脅性,”倩曼微微眨了眨眼睛,“在這一點上不用說您,即使是我,也不行。”

    “那樣的人……”羅爾列斯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終了沉默。

    “能對「吞噬」造成威脅的,這世上隻有三個。”倩曼豎起三根手指,解釋得輕緩而從容,“其一便是德蘭的王,這一選項便是我們的起點,因為德蘭的王隻能有一名,所以這個選項,從一開始就被否定。”

    “其二是獨角獸的王,隱在幻森南部的黛斯特尼,他有著與德蘭不同的權,卻承著與德蘭同源的明光,對「吞噬」的威脅,自然無需言明。”她收起第二根手指,也隱去了最後一點零星的笑意,“但是黛斯特尼,他是神之鏡,他的目光注視著這個世界一切的開始,也必將注視著這個世界直至滅亡,他的存在,注定比王緘更遠長。我們無法知悉無法斷定,他所擁有的究竟是如何的力量,他存於世間究竟有著如何的意義,更不可能知道如果他消亡,對這世界將有著如何的影響。”

    她留下了食指,旋即輕輕歎了口氣。

    “最後的,便是人類的王,最脆弱的,承著最微末的榮光。人類稱他們為至尊,但實際上他們也是王,與德蘭和獨角獸都不一樣的,真正的王。他們的王權來源於德蘭,卻與德蘭的角色完全不一樣。黛斯特尼象征自然,而德蘭象征質與最初的生命,至尊夾在二者之間,是調和著世間萬象的人類族群。縱有貪婪縱有暴虐,縱有種種無法盡如的人意,可他們是切實存在著的……王。”

    她抬起頭來看著羅爾列斯,“那是您,也是我們唯有的選項。”

    “隻是這世間已經沒有至尊了,”羅爾列斯輕聲說著,片刻後才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一般望著倩曼睜大了眼睛,“難道您——”

    倩曼搖著頭,麵上掛著的是酸澀的笑意,羅爾列斯第一次從少女的麵上尋到了痛苦的痕跡。

    “他死了,”她微微苦笑著,“像是您和世家,以及所有人類知道的那樣。”

    羅爾列斯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什麽聲音。

    那一刻她不是夢境的王,她是蘿絲琳莉。

    隻是蘿絲琳莉。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第二任至尊楠焱熾,早在七千年前,就已經死了。”

    “抱歉。”她背過身去,以滿綴了纖華蕾絲的衣袖邊裾,輕輕揉著眼睛。

    即便時隔多年,那個名字再一次由她提及,卻仍是苦痛如昔。

    隻因蘿絲琳莉?杜德絲,是他的「伴侶」。

    羅爾列斯沉默了許久,沒有發出聲音,王的尊位之下,重臨世間的她,並不否認自己生出了人類的心。

    他給她時間,緩慢地緩慢地,平複下去。

    “那麽,您的意思呢?”

    感受到氣息的平息之後,他才輕聲地,再度提及。

    “至尊不在了,但是至尊的繼承人還在,”她隱去苦澀,笑意平靜,“就在這裏。”

    羅爾列斯?達伊洛微微一凜。

    “至尊的繼承人所背負的性質,應該與新王等同。”他壓低了聲音,“有權,但是無力。”

    “是的,但是要讓「吞噬」感受到威脅,權與力,缺一不可。”她輕聲說,“換句話說,隻有人類的王可以,隻有……至尊可以。”

    “您不必說世間已無至尊,我清楚這一點,”倩曼微微笑著,製止了羅爾列斯再說下去,“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早在七千年前。”她停了一停,笑容卻依舊平靜,“所以,我們隻要讓這世間再有至尊就好了。”

    羅爾列斯麵上的擔憂化成了震驚。

    “——能做到嗎?那樣的事?!強製——強製令至尊即位嗎?!”

    “並不是強製,”倩曼搖了搖頭,“隻是那條一定會成功的路,會因此在眼前清晰。哪怕原本隻有萬分之一,隻有低微到塵埃裏的幾率,也會因此被抓到眼前,成為絕對的可能性。”她感歎一般地說著,“那是即使黛斯特尼前來,也要退避的絕對的命運。”

    “……是什麽?”羅爾列斯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樣的問句。

    “是一個約定,”倩曼將右手遞到羅爾列斯的麵前,無名指上帶著一枚古舊的黃銅戒指,原本應該鑲嵌著什麽寶石的地方,現下裏空空如也。羅爾列斯稍微挪開目光,隻見倩曼笑意悲切。

    “那是一旦結成,就能夠扭曲命運的力量,是讓一切的違逆意願的阻礙都必須為之退卻的力量,也是讓我即使失去了幻森的恩澤,也活到了現今,與死亡絕緣的力量。”

    “那是血契,”她輕聲說,“是始於楠焱家族的力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