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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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的樓館之外植了一排頎長而筆直的白楊,風過時候葉片肆意地嘩啦嘩啦響,叫人有心尋出韻律,卻情願相信那是什麽無意義的歌唱。

    楠焱祭站在黑色的門廊下向內張望,同她想的不太一樣,好歹也是一大世家暫時的休憩之地,卻無半個祭司留在這裏聽候差遣或者傳達消息。

    不過這樣也多少合了她的心意,免去盤問,免去發現,也免去了殷如可能的責問。

    這樣想著她也就沒了什麽顧忌,隻順著一排排漆黑的石刻立柱向樓館內行去。達伊洛家族的二人並沒有被安排在其餘四個世家所在的主城庭裏,而是稍顯偏遠些的別館,其他世家表示理解,畢竟他們一同在茗國的戰場上見證了德蘭之王的降臨,自然不會不明白,他有一個能力,便是讀懂人心。

    無論是為了他的清淨抑或是自身的一點隱秘,總之並無人提出異議。東域對達伊洛而言本就是客地,善後事宜達伊洛也沒什麽義務牽扯其裏,他們才是最無辜的,單純被波及到的一方。

    祭原本還擔心自己是不是能找到地方,後來發現自己的擔心實在多餘,整棟別館的一層,似乎隻有這一個房間而已。

    她沿著走廊一路向內行進,末端的、也是唯一的一扇門透出了光,她站在門口,向裏麵張望。

    房間的陳設很簡單,簡單到她一眼就足夠望見房間另一頭被層密帷幕遮掩著的大床。她感受不到活動著的氣息,不免驚了一驚。

    盡管猶豫,她還是走進了房間裏,微風拂著白幔輕揚,她凝神去聽,能夠聽到安靜而平緩的呼吸。

    隔著帷幔無法真切目視,隻覺白發逶迤如雪凝霜般,極其幹淨著,幾乎無法染上色彩。他的氣息如此平和,雖然有些低微的特異,但那並不是傷情,或者什麽狀態不好的證明——“他隻是太累了。”一道聲音在祭的耳邊響起,祭慌忙抬頭,卻見帷幕的另一邊,落地窗的曳地長窗簾的陰影之前,安穩地立著一個男人。

    說實話單從相貌祭找不到洛歐斐與他在麵上有什麽明顯的相似的痕跡,她隻能猜測洛歐斐或許更像他已經過世的母親,但間或裏祭又莫名覺得他們在某些地方無比的相像著,他們站在那裏的姿態——明明隨意著,卻似乎和周遭融為一體。

    他繞過層密的帷幔,走到了她的麵前來。

    祭不由得一驚。

    隻是一夜——相當短暫的時間裏,這位愈之世家的族長卻好像遭受了什麽折磨一般幹枯而憔悴著,他似乎是十分努力才平複了自己的心情,但某種動搖著的脆弱的痕跡,卻還是在他不經意間流露出來。

    他動了動手指,用風將房間另一邊的軟凳無聲地拽了過來,示意祭坐下,祭不明就裏,但還是道了謝,接受了他的好意。

    “他……還好嗎?”她猶豫了許久,終究是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沒有什麽大礙——隻是達坦納終究不是我族領土,他又太過年輕,在這裏使用力量,既得不到反饋,還要承受原先沒有的斥力。”羅爾列斯輕輕地歎了口氣,“就算是休息……緩解也僅是一時,這裏的事情結束後,我們也要盡快回西恩特了。對現在的他而言,這樣揮霍還是太草率了。”

    祭控製著自己沒有流露出什麽失望的神情,但僅是一瞬微末的動搖,卻仍是被羅爾列斯看在了眼裏。

    “——你很擔心他?”他張了張嘴,卻試了好幾遍才發出了聲音。

    祭搖了搖頭,發上花型的發飾映著天光,閃爍著細碎的光華。

    “我隻是想——謝謝他,”她有些為難地笑了笑,“我……這麽任性,肯定給他添了很多麻煩吧?最後卻還是要他來救……”她搖著頭,“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沒有哦。”羅爾列斯蹲了下來與祭齊平,他的手——修長著骨節分明,且帶著溫和的暖意,輕輕地撫了撫祭的頭頂。“在祭的年齡,已經沒有辦法做到更好了,我們能毀掉城庭,剿滅茗國境內的黑噬,都是依靠了祭。”他的聲音很柔和,但手掌卻有些微微的顫意,長久的停頓和默然之後,他低聲說了一句。

    “祭已經做的——非常好了。”

    祭微微睜大了眼睛,卻終究是低下頭去,輕輕地吸了吸鼻子,隱去一點莫名的酸意。

    ——非常好嗎?

    她曾覺得那是她無法聽到的讚譽,無論父親母親,楠焱淳澈,亦或是赤鬼都不會給出的,如此的讚譽。

    那本該與她無緣的。

    她沉默些許,隨即慢慢覺察到了羅爾列斯幾乎不曾停止的顫意。

    “……您還好嗎?”她有些擔憂地問及,伸出手輕輕握住了羅爾列斯的手腕,那顫意傳遞過來,似乎極其哀戚。

    “您是不是……很累了?”她輕聲問著,誠懇地望著羅爾列斯海藍色的眼睛,其中的情緒她無以言明,隻覺同情,與某種低微的恐懼。

    “……我沒事。”羅爾列斯說了一句,慢慢地垂下頭去,似乎是平定著自己的氣息。

    良久良久,他不再顫抖,卻終究沒有抬起頭。

    “那個……如果您需要幫忙的話!”祭突兀地提了一句,旋即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為難地笑了笑,“雖然我的魔力還很弱……但是,如果可以的話,”她頓了頓,旋即綻出一個有些歉然的笑容,“我想幫到達伊洛先生。”

    “為什麽?”羅爾列斯抬起頭來,有些微妙的愕然和平靜。

    “我從出生到現在,很少有機會能按自己的意願做什麽事情,我也一直不清楚我想要做什麽。”祭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輕聲說,“本來就連這次來茗國也是的……父親,還有家族的意願。”

    “但是,”她抬起頭來笑著,“我有了想要去做的事情,雖然可能現在還不行……但是達伊洛先生你們的到來讓我看見了可能,我知道會有一天,等我有足夠的力量去爭取的那天,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她的笑容裏隱著一點虛弱的顫意,“我不是什麽道具——我不需要用他們來告訴,永遠守在什麽安全的地域。”

    “我會用眼睛看著。”最後,她輕聲說。

    欺騙,謊言,悲意,死亡。

    所謂的不可違逆。

    在我可以不讓他人受傷的那一天,在我可以用自己的聲音說出想說的話的那一天。

    一定……

    “謝謝你們。”她微笑著,平靜。

    陽光疏離灑落,那一身輕盈的白裙裹覆的她,脆弱到似乎隨時都能消散而去。

    羅爾列斯久久地注視著她,那一瞬,許是天真許是期許,她如此地耀目著,卻在同時讓羅爾列斯看見了,某種不可名狀的悲劇結局。

    他猛地將祭抱在懷裏,像是一位父親不願再用無力的言辭安慰女兒一般,任何的言辭,任何的自我寬慰和安慰他人的舉動都沒有意義。

    “對不起。”他說。

    祭微微一愣。

    他的身上也有著那種淡泊的香氣,十分淺淡著,在她感受中卻如此地熟悉,令人安心。

    但她終究是無措的,不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剛想要開口,就聽見了羅爾列斯的聲音。

    “道歉是無用的——我也不能再承諾什麽,隻有一件事,就當是我過分的要求——”他的聲音極低,似乎是痛苦的,嘶啞著的低音,“在未來,在我不能見證的歲月裏——”

    祭微微一振,視野裏蔓生出雲幕低垂,天地間被火光映的灼紅。

    “在未來——在我不能見證的歲月裏——”

    羅爾列斯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傳來,回蕩在被血和火焰沾染的土地上。

    祭看見一個男人,踏著泥濘,走向某片廣闊湖域的邊際,湖水無波,卻泛著一種死寂的可怖的黑色。

    “如果到了那個時候……”

    雲層裂開,似乎投下一點垂憫一般的光明,男人抬起頭來,祭看到他的側臉,看見他銀霜色的長發和海藍色的眼睛,還有麵上疲憊、釋然、卻愧疚些許的笑意。

    如果到了那個時候……

    男人消失了。

    毫無預兆,就在那個湖的邊際,完完全全地,沒有任何蹤跡,他不見了,連同著他銀霜色的長發,還有那件遍布了血跡,邊角裏紋滿了堇青色火焰徽飾的白色長袍一起。

    這世上再沒有他存在的痕跡。

    “我希望——我希望……”

    湖水深處發出銳利的嘯鳴,那死寂的黑影像是被什麽東西拉拽著,重新沉到了不可見的湖底。天邊翻卷著的厚重雲層開裂、消散,末了歸於無形,那光映著湖畔的風景,草植,樹木,血液,殘火和灰燼。盡管似乎一切已經過去,卻也無比慘烈地昭示著尚未成為往昔的往昔。

    祭感受到某種風,她回過頭,在意識裏看見自己的身後,如霜雪般的白發下,有一雙堇青色的眼睛。

    “——我希望,這孩子能夠……拜托你……”

    伴隨著那雙眼睛,視野中蔓生的景象驟然破碎開去,她仍在那個房間裏,床邊有隨著風息輕柔舞動著的白色帷幔,而祭呆滯著,幾乎失掉了所有的力氣。

    她記得那雙眼睛,也無比真實地牢記著從中映出的景象,和那般恐怖到徹骨的……平靜。(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