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倩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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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白而輕軟的白色紗幔緩慢地起落著,像是平緩的海潮,又如同晨時在風中遊走的霧嵐般。

    楠焱祭怔怔地坐在紗幔之外的一隻軟凳上,她看不真切,卻仍舊直愣愣地望著那個人沉睡的地方。

    羅爾列斯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就已經離開了,她依稀記得是一名白發白衣的祭司站在門口恭敬地輕喚,沒有說明理由,似乎隻是一個約定好的時間來臨,來提醒他一般。

    但羅爾列斯走了,走之前他似乎停留了很久很久,他似乎有什麽想說,又似乎是什麽都沒有。

    祭的腦海裏仍然翻滾著那時的畫麵,血與戰火翻攪的湖邊,他的笑意釋然一並歉然,他的消失太過突然,隨之發生的變化也太過明顯,簡直像是某種詭異的交換。

    以他的生命和存在完成的交換。

    那些零散的畫麵和黑庭裏落入她腦海的畫麵一道在視野裏交錯著閃現,不是在腦海,而是真正的視野,她仿佛真真切切地旁觀,那景象似乎就要發生在未來。

    她低下頭,揉著自己的眼睛,徒勞著想讓那些畫麵消散。

    “你的力量正在覺醒。”平靜而柔婉的女聲響起,熟悉莫名。

    祭抬起頭來,隔著層疊紗幔蹁躚,黑裙的先知周身似遊離晨嵐。

    她站起來,看著她安靜平和,緩步走來。與精神深處星辰滿映的荒原,截然不同又何其相似般。

    她沒有躲,對於虛實相接循環往複的追逐遊戲,已經切實地感到厭煩,也不需躲,無論是曾經的赤鬼抑或殷如的表現都無以辯駁地言明著,也許她不招人喜歡,但對世家,對於“他們”而言,並非有害。

    她看著她走過來,最終卻隻是站在帷幔之外,似是為她留下一個不致驚惶失禮的間距,又似乎隻是拱衛著帷幔之後的某個人般。

    “我是倩曼?蘿絲琳莉?杜德絲,”長發與緞帶交織的掩映下,尚是少女的先知巧笑嫣然。“你大概聽過其中一個,杜德絲,蘿絲琳莉,或者倩曼。”

    祭有些怔然。

    那是先知的名字,這三個名字之中的每一個單拿出來,都不致她如此茫然,但就這樣七零八落地拚湊起來,卻顯而易見地令她理解困難。

    杜德絲,第十亡靈世家杜德絲家族,長久居於重建後的東北製約國達坦納,亡靈與思維的魔法,為其所擅。

    蘿絲琳莉,盡管楠焱提及的並不情願,卻終是寫明了曾有一個這樣名字的女子,作為「伴侶」於第二任至尊身側久伴。

    而倩曼。

    “第十王族,夢境之王倩曼。”她輕聲說,“你就是倩曼。”

    從腐爛的果實裏生出的酸澀的靈魂,帶著單薄而精致的美感。

    她是最後的王族,生來所有的力量還未抽生,也還未及在已然傾頹的王都與密林之間彌漫。

    “我是杜德絲,”最稚嫩的王族立在帷幔之前,笑意安然,“我生在飛雪的十二月,也生在最遙遠也最古舊的,杜德絲的城庭之間。”

    “我是蘿絲琳莉,動亂的歲月裏隨軍而行,作為持杖者的歲月漫長平緩,卻不得長伴。”

    “我也是倩曼,”她收斂了笑容,平靜寧安,“如你所知的,第十王族夢境之王倩曼。”

    “你是「伴侶」,”祭望著她,似是確證一般,“但你同時也是……《王緘》提及的王朝裏的,那個王族倩曼。”

    “對,”倩曼輕輕地應著,似乎滿意於祭的並不訝然,“那都是我,王族也好「伴侶」也好,都是現在這個身體,這個先知身份之外不為人所知的另一半。”

    “第二任至尊的「伴侶」是司掌眾生思維與夢境的至強存在。”

    憐的話,尚還遊離在耳畔。

    隻是那時的祭並不知曉,所謂的至強和司掌都是切實的意義,憑臨世間,如神審判。

    《幻森?王緘》中的記載並非虛幻——那個強盛的王朝與王族們,都切實存在。

    就如同那漆黑的、粘稠的噩夢一般的力量,也是真實存在。

    “握住我的手,我帶你去看。”倩曼前行一步伸出手來,她的手指白皙纖細,如脂玉凝成般。

    祭視野裏時時影綽的殘像拉拽著她所見的一切,但是倩曼,唯有倩曼,無論景物如何扭曲變遷,倩曼的身影都那麽明晰而穩定著,沒有一分一毫的更改。

    “在所有可能變更的未來裏,我都已經不在,”倩曼看穿了她的奇怪,隻微微笑著,“我的道路,在七個千年前就被從世界的概念裏抽離出來。任何事情發生,任何歲月的更改,都無法改變的,隻有我的未來。”

    “那是什麽?”祭揉著眼睛,努力想要把所見的紛雜撇開。

    “那是‘命運’的意誌——”倩曼輕聲解釋著,“人類的預言家,隻能用這種片段來窺視未來。”

    “我是先知——”祭辯駁著,“和你的先知大概不同,我們這樣的先知所指的,並不是預見未來。”

    “不同?”倩曼微笑著,微微俯下身來,冰涼的指尖在祭的眼瞼上輕點平緩。

    “沒什麽不同的——這世上所有的‘先知’,都是以自己獨有的方式觸碰未來。”

    她挪開手,祭再睜眼的時候,所有的虛形和殘像,都已經不再。

    她有些怔愣。

    “我帶你去看。”倩曼再度向她走了過來。

    祭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伸出手來。

    “——在這裏最多休整三天,必須要返回楠焱。”殷如的眉頭擰著,令額上那一痕新妍的櫻紅色花印,也變得再不平緩。

    “三天——大長老,這樣實在是——”她身後隨行的年輕人微微有些驚異著,“隻是三天,我們通報族內再從極東調動人來都有些吃緊,更別提還要同心法世家、時之世家以及亡靈世家一起對茗國的損毀空間進行修繕。”

    “三天已經很冒險了。”殷如轉過頭去看著那個年輕人,盡管語氣仍舊算是和善,但那雙異色眼瞳中流出的焦慮任誰窺見都會覺得不安,“那位杜德絲的先知是什麽人……愈之世家的少公子又是什麽人,如果他們有意,甚至要動起手來——”殷如煩躁地閉上眼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僅是那個先知就已經麻煩,就算族長在這裏,也不能阻礙。”

    人類是不可能戰勝王族的……哪怕她失去王城蔭蔽,生著人類的身體存在,她仍舊是夢境與思維的主宰。

    “大長老的意思是……”年輕人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詞句,“其他世家會對大小姐不善?”

    “不是不善,”殷如快步走向白色長廊的盡頭,“或者說,還不如不善。”

    她會成為至尊,卻不是楠焱的至尊。

    她的榮耀和衰敗,都再和楠焱無關。

    必須回去——她無比確信著這一點,因為人類戰勝不了王族,「伴侶」卻能被至尊打敗。

    隻要回去了,隻要回到被至尊的血液簽訂了千萬道契約的領土,隻要他在,有他的庇護與維持,她就無力妨礙。

    縱然不願,但就如同德蘭血緣相契一般,刻印在命運裏的鐵律,無從更改。

    她大力推開白色的大門,輕紗的窗簾被上午的風伴著陽光撫弄,輕飄飄地跳起舞來。白木的桌案上一隻細頸的銀質花瓶裏,兩支黑紫色的鬱金香如一雙黑天鵝般交頸而纏。日光空落落地灑進,房間空曠依然,大門正對著的妝台上,那柄名為「嗜血」的舊劍,仍舊安穩地擱在桌邊。

    “……大小姐呢?”她的身後,一位同樣年歲不大的女性族人,似是有些微憂慮般。

    楠焱殷如的心頭猛地一顫。

    她走了——卻沒有拿「嗜血」。

    拉拉爾?德蘭的「嗜血」。

    德蘭王劍之下,那象征著最高權力的新王的劍。

    她大步離開房間往廊外找去,沒出幾步就看見那名被分配來照顧祭的女祭司正持著一隻彎頸的鐵皮水壺,正澆灌著一樹蔓生了半邊廊道的素白薔薇。

    殷如猛地伸出手來,如鷹隼的利爪般攫住了女祭司纖細白皙的手腕,她異色的眼瞳裏,似乎有櫻紅的靈炎燃燒起來。

    “楠焱祭呢?——第一咒術世家楠焱家族的嫡小姐,至尊之位的繼承人呢?!”

    身後追著她的幾位族人發出一串接連的低呼,小跑著趕來似是要把殷如拉開。

    女祭司素白而無質的瞳孔毫不畏懼地迎著殷如的眼瞳,笑意淺淡,平和安然。

    “楠焱小姐說想要散心,去了達伊洛所在的別館。”

    達伊洛,殷如的瞳孔猛地一顫。

    “我吩咐過了吧?”她攥著女祭司的手腕,那樣凶猛的力道,幾乎讓人擔心她會把她的手腕折斷。“我今早吩咐過你了——不能讓她離開這庭院半步了吧?”

    “大長老——冷靜!”

    “這裏是先知城!”

    “大小姐她——”

    女祭司似乎渾不覺痛般,仍舊微微笑著,“達伊洛所在的庭院是這庭院之內的秘庭,並沒有離開您圈定過的庭院。”

    達坦納的建築形式——大型園庭內以回廊和建築本身作為隔斷,製作出迷宮環繞般的小型庭院,而這樣的小庭院就是秘庭——是很少被啟用的,附屬在園庭裏的隱秘別館。

    這裏是達坦納,這裏是先知城。

    那名為蘿絲琳莉?杜德絲的女人的手段,絕非她這樣長久居於極東重闕中的長老所能窺探。

    但她不僅是蘿絲琳莉,她還是倩曼。

    她是至尊的「伴侶」,通曉甄選的規則,她是德蘭的王族,人類的桎梏無法約束。

    第十王族夢境之王倩曼。

    “——那兩朵花,”楠焱殷如強行按壓著心中的怒火,“是誰送來的?”

    “是先知大人身邊的祭司,”女祭司的笑容仍舊平靜溫然,“就在剛才。”

    神秘,領袖,以及權力。

    夢境,至尊,還有德蘭。

    嬌小而絕豔的少女,那捱過了七個千年的少女似乎在她的眼前解下了覆眼的綢緞,她微微笑著,如麵前的女祭司般平和而溫然。

    “我是夢境之王,倩曼。”(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