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吾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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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如猛地推開了還被她提在手中,如雛鳥般無抗爭之力也無反抗之意的女祭司。一階的魔力在漫長的年歲裏滲入她每一寸肌膚和骨血,爆發出來的力量絕非普普通通的人類所能輕易負擔,女祭司撞上了白色長廊內漆黑的立柱,綿軟無力地滑落下來。
“——大長老!”年輕人震驚地喊,“您怎麽能?!”
世上無人不知能入達坦納的先知城內侍奉的都是貴族,幾乎是隻要有些微魔力,就讀星空學院都能進入紅院的存在。他們身後的家勢是製約國的家勢,絕非普普通通的小國貴族所能比肩。
退一萬步說,即使楠焱以十二世家之首的強橫無懼任何其他勢力的問責,但這裏是先知城,這裏是達坦納,這裏是第十亡靈世家杜德絲家族的所在。
這裏是另一個世家,也是德蘭王族的所在。
“給她治傷,”殷如努力地平複著自己的呼吸,讓自己多少冷靜下來。她的目光遠望著白楊掩映的廊道的另一端,黑色樓館影綽,似乎凝實,又似乎不在。
一點隱秘著的發散的力量,已經蔓延過來。
一名族人扶起那名已經全無意識的女祭司,色澤清淺的魔光遍體遊離不息,殷如動了,如同火紅色的箭矢一般,向著廊外疾刺出來。
“你們不要跟過來。”
族人們想追,空氣裏卻遺留著她最後的權威。
女祭司被魔光環繞著,笑容平靜寧安。
茜色柔緞襯裙漫出白底銀紋鳳舞寬裾的邊角,如嬌嫩的花瓣漫出厚重的花萼般。急速遊蕩著的風中那一點散亂的氣息越發尖銳起來,帶著一種如夢似幻,透明的遊離的質感。
在那一排筆直的白楊前,櫻紅色的靈炎急促地一閃。
別館一樓的窗內,第二十二任院長隔著樹影和帷幔望著窗外,他的神情疲憊,海藍色的眼瞳卻幽微而寂然,同他的魔法場一道,如大海漲潮一般。
那是達伊洛的魔法場——即使脫離了幻森脫離了現今的西恩特,也仍是這世上人類所能擁有的,最廣大的領域銜接介質。更因為在這裏——在王族駐守之地,借助著王族本身身居王之位的餘威,悄無聲息卻無比強盛地,攀滿整座先知城,向著達坦納的全境延伸。
那是一種警示——力量所及已是王的蔭蔽之地,容許通行,卻絕不容許進犯。
王座不染塵埃。
“——嘁。”殷如帶著幾乎將牙咬碎了一般的力道擠出一聲,櫻紅色的靈炎變向偏折,循著那一點遊離零散的蹤跡,直追而去。
像是瞬間跳過無數扭曲淩亂的空間,櫻紅色的靈炎如箭矢一般疾追,終究越過湖麵,越過泛青的灌木,戲水的天鵝,叢生的鳶尾和菖蒲,越過一座小小的,精致的白岩的橋之後,滿綴了白玉髓微粒的一痕袍角,終究閃入了視野的邊角。
少女像是察覺了,她回過頭來,向著那道尚不可見,卻持著無比迅疾的速度向她刺來的櫻紅色靈炎微微地笑了笑。
“不愧是楠焱,不愧是這世間攝靈術的至高掌控。”
她回過頭,繼續向著她本來的去處前行。
那是一座塔——一座以纖細的吊橋連接著先知城主公館的,黑色的高塔。
她如一隻輕盈的蝶,閃入其裏。
橡木的門扉合攏了——帶著魔法的痕跡,櫻紅色的靈炎在三秒之後衝到,毫不畏懼一般狠狠拍了上去。
並沒有出現任何一種可以想見的景象——大門被撕扯稀爛,或者是靈炎被阻攔。
那絢麗的櫻紅色在接觸到門扉的瞬間化成了成千上萬隻蹁躚的翎蝶,它們翅翼瑩白如薄玉般,卻在翅翼起始端染著如狐尾花印一般的櫻紅,泛著如同薔薇石英一般的色彩。而那些翎蝶像是虛幻的,毫無阻礙也毫不費力般,沒入了門扉。
祭聽到水聲,安靜的,細密的水聲,帶著某種固定了的韻律。
殷如覺得腦海中傳來一種莫名的觸感——似乎是刺痛,但痛覺卻被阻絕在外。隻是細細密密的,不痛不癢的針紮一般的觸感。她顯出身形,踩在一道暗紫色的,向下蜿蜒旋轉的樓梯上。那樓梯附著塔的內壁,一圈一圈,似乎延伸到不可目視的地底,往中間看去,是深黑的夜色,無法看清。
她咬了咬牙,一輕身就想往下跳去,但那熟悉的感覺,那魔力環繞著血液的感覺,卻一點也沒能出現。
“我勸你不要往下跳哦。”少女的聲音柔軟輕緩。
祭感受到一種輕微的搖晃,和水聲一樣有著節奏,似乎是飄在海河湖泊之上的一葉小舟。
楠焱殷如循聲向下望去,數道環繞著的樓梯之下,黑裙的少女輕盈地向下行進。她揭去了覆眼的綢緞,櫻色卷發飽滿而亮麗,她的懷裏,那幼小的繼承人的身形,正安穩地躺在那裏。
“這裏是我的領土,你不可能在這裏用飛行術。”
祭睜開眼睛,看著天色泛著一種初晨破曉時分的淡藍染金,模糊的霧氣在她與遠天之間遊離。
“——你的領土?!”殷如震驚,卻仍未停止追進,而她麵前的少女步伐輕盈不見迅疾,卻仍舊一點一點,向著下方行進,“這裏——是夢境?!”
“當然,”倩曼微笑著不見焦急,“不然的話,這座先知城還有什麽意義存在?”
祭摸索著坐了起來,迷茫地望著那道她並不陌生的河川,背後是霧嵐下星辰隱沒的夜色,她轉過頭往前方看,淡金色的霧靄掩映著纖細建築的身形。以及船頭,黑裙的先知解下覆眼的綢緞,那張麵容素淨新稚如少女。
“醒了?”她笑著問。
“蘿絲琳莉?先知城,是我在第二代的杜德絲家族穩定下來之後,向拉拉爾?德蘭殿下,也向著撫育著蘿絲琳莉——人類的我的西洛爾?杜德絲提出的要求。”倩曼解釋著,不徐不疾,“我的母親無法麵對我——因為我是第十夢境之王倩曼的半身「記憶」,而她是第十夢境之王倩曼唯一的學生。所以作為蘿絲琳莉的我自小,就被交予母親的姐姐撫育。”
“歡迎來到奧柏利薇恩,”倩曼撐著一隻紫色的小舟,帶著祭緩慢地向著最深處前行,“這裏是世上唯有的,遺忘的河川。”
“「吞噬」進犯初代杜德絲家族時我失去了我的另一半「遺忘」,”倩曼緩緩地說著,“因此我成為了完態,重新成為夢境之王倩曼,那一場劫難裏除開已經嫁離杜德絲的西洛爾和我跟隨世家大軍作戰的母親——西莉絲?杜德絲以外,我是唯一的幸存的人。”她抬眼望了望殷如,笑容平靜安然,“楠焱應當是很明白,那之後由西洛爾的夫家繼承了杜德絲的名號,由母親教導,千年繁衍,就是杜德絲的現今。”她笑一笑,“這兩個杜德絲有所關聯,但並不同一,母親沒有除了我之外的子女,我作為王朝王族時留給母親的血沒有隨著人類的血脈延伸下去,而即使我成了完態,血肉裏的成分,也是和人類更相近。”
楠焱殷如咬著嘴唇,大步大步地順著黑紫色的階梯向下行進,倩曼的聲音猶在耳畔,可她的身形卻像是越走越遠了一般。殷如死死地盯著,也隻能看見無盡的長夜之色盡頭,似乎拖曳著一痕素白的纖華的裙角。
楠焱祭睜大了眼睛望著倩曼——那站在船頭,以一支笨重的紫色船槳撐著小舟的少女,她的黑色裙擺,滿綴了白玉髓與鑽石微粒的黑色裙擺,像是黎明時分所有夜色都褪盡了一般綻放出一種近乎耀目的純淨的白。層層疊疊的軟綢與輕紗的裙擺,讓她整個人似乎都浸泡在一團白色的霧氣裏一般。她櫻色的卷發似乎有所輕緩,尖銳的長耳透出發絲,與滿頭淺淡的長卷發一道,籠罩在滿綴了細碎水晶拚花與蕾絲褶邊的輕軟白紗裏。霧氣似乎從她的背後遊散,那一點驟然空開的空間裏,一雙流溢著淺淡墨色的翅翼,緩慢地顯出形跡。
“我活過了漫長的時間,幾乎等到了所有的半身數次完態輪回流轉,”倩曼的聲音平和輕緩,“佩瑞恩將常青之域固定在了這裏,若瑞斯蒂娜為我引出一脈永遠潔淨著的清冷的水,羅諾普斯讓新建與損毀的時間永遠在這裏回環,莫爾特安用荒寂之地的黑岩為我堆砌了無法摧毀的城庭。”她背後的翅翼輕輕舒展著,似乎是感歎一般,“切爾利用風在城庭之上建立障壁、寒意與風暴無法降臨,黛詩妮的永生之域模仿著她愈之塔的痕跡,令這裏成為任何生命痊愈的聖地。”
“這一切都是為了模仿幻森,我們用了七個千年,力圖在某一日重現我們曾經的居地。”她輕聲說,“盡管還不能複製其中萬一,但在拉拉爾?德蘭殿下的終年我終於趕及,由她親自出手,將西恩特的夢之塔的遺跡,扭曲地拉伸到了這裏。”
殷如腳下微微一滑,及時伸出手來死死摳住了牆壁。
“這裏是夢之塔?!”她向著無盡的夜色質問。
那是一串隻能在傳說裏聽見的名字,那是黃昏王朝最後的王族們的名字,第十一王族森之王佩瑞恩,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第七王族時之王羅諾普斯,第五王族山川之王莫爾特安,第三王族風之王切爾利,第八王族愈之王黛詩妮。
盡管那時間漫長著橫貫了整整七個千年,在她的講述裏卻像是十二位王族一直在一起,從未分開。
但那一切帶給殷如的,都不如這裏是夢之塔這一消息來的心驚。
十二位王族的塔——他們身居王位的城庭,那是德蘭之王前來也要算作客地的,王族們的私有領域。
“你可以理解為是夢之塔的投影,”倩曼遠遠地應著,“真正的遺跡自然無法搬到這裏——但有著拉拉爾殿下的準許和協助,我足以完成空間和精神的雙重扭曲,讓它物質的特性在先知城重現,讓它精神的結構在這裏重建。”她似乎有了些微笑意,“從你現在的狀態,還無法肯定嗎?”
“隻有‘王’才能在夢境中身披白衣——那是免於審判,更是身份的昭示和證明。”倩曼一麵劃著船,一麵看著祭扒在小舟邊緣望著自己的投影,和那日在夢中所見的一般,仍舊是純白泛金的長發,和她全然陌生的銀色眼睛。她茫然地望著倩曼的倒影,和現在的她一模一樣,繁複的白裙白紗與翅翼。
“我不是——王。”她輕聲反駁著,想起上次來這裏的時候,快要被河川淹沒了的時候,是洛歐斐撈她回去,無論是倒影還是她所看見的切實的痕跡裏,他都同樣穿著白衣。
“他是的哦,”倩曼一麵撐著小舟,一麵淺笑著回應祭的心緒,“他就是我們的王。”
王族之王。
非人之王。
祭慢慢地、慢慢地站起,望著倩曼那雙隱在白紗之後的眼睛,無法置信。
“他就是……德蘭的……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