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幽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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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澈而無波的水麵,有拂曉時分的天光跳蕩。水聲平緩,隻有一葉小舟在空蕩的天地間向著迷霧的最深處飄蕩。
“王或許是擔心嚇到你,”倩曼隔著一層薄紗向著祭微微笑語,“當然更大的可能,是他認為沒有必要提及。”
“他……很有名?”祭茫然著。“作為王?”
“這個嘛……”倩曼似乎是思索了一下,旋即麵上生了些笑意,“很難說,但是任一世家的高層,包括你父母,還有那個現在還在對我們窮追不舍的大長老,都是知道的。”
祭驚了一驚,扭頭往已經不可見的夜色裏看去,一片空茫泛金的霧氣,並沒有殷如那般引人矚目的緋色身影。
“她在追我們,不過,不是這裏。”倩曼微笑著,“這裏是夢境最深的領域,是隻有被王許可,才能碰觸的領域,你無需擔心。”
祭慢慢慢慢地轉回頭來,良久思慮。
“我父母……知道?”
“嗯——這樣的事情是很難瞞住的,特征太過鮮明。然後那位拉比德家族的長老知道,特維希爾和懷因特的幾位有模糊的概念,”她停一停,“還有你族中那位已經過世了的,外駐的女性,也清楚明了。”
是嗎……所以才會說出那樣的話。
非人之王。
“我們的確不是人類,”倩曼笑意平靜,“但是我們借了人類的血緣為自己重新造出可以容身的軀體,因為幻森不再,所有王族、王或者其他生靈消湮後的遺存已經無法被保留聚集,力量不能再作為我們傳遞的路徑,而除此之外,血緣最為牢靠,也最穩定。”她偏了偏頭,微微地笑著,“說的複雜了你可能不懂,但總歸我們還是各自父母的子女,隻是拿著久遠時間之前得來的力量,和那時的一些記憶。”她騰出手來撫了撫祭的發絲,“你知道這些就足矣。”
祭輕輕點了點頭。
“但是如同血統能加固魔力,魔力也能反滲給血統的道理一樣,我們活的越久,這具身體與人類也就越遠離。”倩曼凝視著腕上素白,幾乎尋不見血線紫黑的痕跡,“外貌會改變,力量會增強,會不斷向曾經靠攏,但那仍舊不是真正的我們自己。”
小舟發出一聲吱呀的輕響,祭才發覺已經觸岸。倩曼邁下小舟,站到了一處幹燥而柔軟的草地上,她伸手給祭,帶著祭一起,站到遺忘河川的彼岸去。
倩曼仍持著那支船槳——深紫色的,粗壯笨重的形跡,卻在她將它帶離小舟的一瞬,融化一般,離散了形跡。
在她手裏的是一柄劍——一柄纖細的,西方式樣的輕劍,銀色的金屬似乎鍍著一層瑰麗的紫色,護手部分像是一朵黑紫的鬱金香的花輪,不知名的礦物拚接成花瓣的形跡,劍柄的尖端存著一顆比拇指略小的黑色晶石,倩曼把它摘了下來戴在右手的小指上,整柄劍隨之化作一縷遊離的淡紫色嵐氣。
“剛才那是?”
“米斯特緹,夢境之王的思維權杖,”倩曼的笑容稀薄疏離,“我所真正持有的那一柄已經破碎,卻因為重建領域不得不重新代替。畢竟如同佩瑞恩的長生藤種子一般,米斯特緹才是對夢境之王認可的證據。”
“那是——劍吧。”楠焱祭小聲地提。
“對,”倩曼輕聲說,“因為當時的我手裏,已經找不到再遺著我王朝時期血液的東西。”她停了一下,回過頭來望著楠焱祭,“你拿著「嗜血」應當是入過劍塚了?”
祭點了點頭。
“那你可能更熟悉它的另一個名字,”她牽過祭,步上一道淡紫色的階梯,兩旁灌木葉片泛金,點著細碎而有著寧馨的紫色花蕾,“「幽渺」,”她說,“這本是我學生,也是我後來的母親的東西。”
祭不由得一驚。
“第二任至尊親鑄,初代十二世家族長親持?”
“對。”倩曼答了一句,隨之再無回應。
寂靜無息。
楠焱殷如低著頭看向自己的袍裾——那件極合禮製的夕鳳舞,白底銀紋鳳舞寬裾禮服不知何時已經染上了幾乎無法看出原本色澤的墨色。連帶著合著她心跳和腳步會出現的,撥弄著她精神的感觸一起,讓她足以確定現在自己站在精神的領域裏。
以切實的血肉之軀,駐足於精神的虛幻之地。
那是空間與時間,物質與思維都強烈扭曲的情況下才能發生的事情,這幾種東西被混沌地攪在一起,在這裏不分彼此,也辨別不出南北東西。
想要主動引發這種情況,也隻能有兩個條件,其一便是自身存在強大到足夠感知並扭曲環境,其二便是如倩曼一般,生來有著這般權力。
盡管進來不難,但想要以血肉之軀自由行進,這世上恐怕也隻有夢境之王能做到而已。
倩曼已經不再回應了。
她咬著舌尖,驅逐著那些不痛不癢卻讓她分心的觸碰感,她沿著無盡的階梯,繼續往更下麵的晦暗之地行進。
楠焱祭說不清自己是在什麽地方——似乎已經離開河川去到了室內,但即使是室內,似乎也仍舊遊離著蒼茫的霧氣。
倩曼往她的茶杯裏傾入了一注堇色的茶水,祭小心翼翼地喝著,沒有不對,也沒什麽特殊的氣味。倩曼仍舊包裹在那身看上去就很沉重的層層疊疊的白色華服裏,但她移動起來,卻十分輕盈。
她低著頭看了看自己身上——仍是那位女祭司今早送來的白衣,沒有變的更白,也沒有變黑。
“你不是王——但是從你踏進這個領域的時候開始,你就會成為王。”倩曼輕聲說著,“對於既定的未來,夢境一直持著認可的態度。”
“可是我和你們——德蘭沒有關係,”祭似乎困惑著,“人類的王——是指王國的王位麽?世家對此是有協定的吧。”
倩曼輕輕地笑了起來,搖了搖頭,“德蘭和人類對王的理解,多少是有些出入的,德蘭的王無關政治,指的是一種統率和司掌,例如我是夢境的王。”她伸出手,輕輕平揮一下,淡金色的霧靄裏,升騰起無數閃爍著的、卻模糊的映像。
“我司掌著世間所有的夢境。”
祭驚異地望著那些浮空的光影,雖然無法看清,但每一個,都是無比鮮明。
“來。”她說,向著祭伸出手來。
祭幾乎是不自覺地將手交給了倩曼,隨即覺得身體驟然一輕,圍攏周身的霧靄盤旋聚散。
她看見天光從朱漆窗柵間流溢過來。
有些微妙的不協調——遊動的扭曲,走出兩步之後,才挪動了一點點的遲緩。
“這裏是?”祭問站在她身後的倩曼,仍舊穿著素白的長裙。
“看著就行。”倩曼頷首,輕聲回應。
祭等待著,沒過多久,就聽見了細微的曲調,似乎是某種輕緩的歌的聲音。
祭慢慢地走動起來,克服那種遲滯與失重感,畫麵遊動著似乎是油彩繪成一般。她轉過一道珠幕,看見正對窗戶的地方立著一隻朱漆銘金的立架,上麵搭著一件單薄的白袍,隻在邊角裏生著遊動的火焰——不是紋繡,而是確確實實的,舔舐著長袍邊角的暗紅色火焰。
力量與權威並存——第一咒術世家楠焱家族。
祭輕輕一怔。
她又往前走了幾步,更多模糊的細節得以辨別,緩慢清晰。
“——這是馥若軒。”祭的聲音有一點零星的顫意,“是我妹妹——也是萱姨娘在楠焱家族的住地。”
“朱紫重闕嗎……”倩曼在那白色的輕紗之後微微地笑著,銜了些幾不可查的苦意。
“真是太久不見了。”
祭順著記憶往她能推知的方向找去,不協調感仍然存在,但歌聲也隨之慢慢明晰——也許算不上歌,隻是某個女子無意識哼出的小令。
轉過拱門和一處短廊之後,祭找到了馥若軒的正廳,正是她去茗國之前去馥若軒尋珞的那一次去的地方,楠焱柔萱正如往常一般坐在屋側一扇鏤花的木窗下,日光傾斜著將原本精細雕刻的花草細紋投成纖細的暗影,如道道細流般逶迤在她玉色薄綢長衫上,其下著了一襲月白色的蝶紋軟綢襯裙,清雅簡麗。麵上照舊不做修飾,許是合著身體原因,並無什麽血色。順滑的茶色長發盤了一個尚且過眼的十字髻,簪一支銀累絲墜珠鸞釵,並兩三朵細小的珍珠簪花。
她倚在身後一隻軟靠上,持一本有了些年頭的書籍,正細細地讀著,間或從唇間溢出一點微妙的曲調,尚算愜意。
祭尚猶豫著要不要說些什麽的時候,就聽見了還沒什麽平衡性可言的、小孩的腳步聲。她回過頭來,看見珞隻裹了一件天水綠色的緞子寢衣,披散著一頭碧色長發就向她——向著柔萱,跑了過去。
她多少有些驚異。
楠焱柔萱聽到了聲音,便微笑著從書卷裏抬起頭來,向著珞張開手臂似是要將她擁進懷裏。
但是珞突然站住了,不再前進。
柔萱似乎有些訝異。
但是祭已經看見了原因——柔萱的身後,那扇鏤花的木窗被日光投射下纖細的影子活動起來,如同成百上千條細小的蛇般,僅僅一息他們就融合並團聚起來,一張模糊、卻漆黑的野獸的嘴,向著楠焱柔萱咬了下來。
珞放聲尖叫,而祭近乎是本能般撲了過去,帶著珞後退到暫且安全的距離之外。
瑩白破碎。
馥若軒、楠焱柔萱和那團漆黑的影子都不見了,隻有還縮在祭懷裏的珞不住地顫抖著。
倩曼站在她們身邊,靜立不言。
“……那是?”祭多少不安。
“是這孩子——你妹妹的夢境,”倩曼掃了瑟瑟發抖著的楠焱珞一眼,“所以那些奇怪的地方也能解釋,三四歲的孩子精神力有限,認知也有限,她的夢境很容易就能看出與現世的違和感。就比如剛才那件世家的袍服,你應是見過的,都是以絲線紋繡的徽飾,但在現在這孩子的眼裏看來,就和真的無二。”
“可是珞怎麽可能會夢見萱姨娘——”
被吃掉?咬傷?還是別的什麽,祭說不出來,隻能無力地望著倩曼。
倩曼還沒說話,珞卻已經顫抖著抬起頭來。
“姐姐怎麽在這裏?”
祭一時不知道如何作答。
“媽媽被吃掉了——我總是看見,”珞小聲說著,眼裏滿蓄著眼淚,“有什麽東西……”
“來。”倩曼適時地插了進來,手中端著一隻花型的白瓷茶盞,淡堇色的茶湯裏飄著一朵未開的花,祭認出是方才階梯兩邊灌木的花。
“把這個喝了,就能醒過來。”看著珞小心翼翼地接過,倩曼說了一句,如同解釋一般。
“那是什麽?”祭不安地看著珞把玩著那隻茶盞。
“魘棠,”倩曼無所謂似的回答著,“隻在我的領域生長的一種花,隻要看見它花開,不管是如何的夢境和迷幻,都會立時醒來。”
“你的意思是……”楠焱祭難易置信地注視著珞,“珞現在還在……夢裏?”
“我的領土就是夢境,”倩曼笑了笑,“對於她而言,就是夢裏。”
“那我也——”
“你不是,”倩曼輕描淡寫地說著,“因為你是被我帶過來。”
祭無奈地哄勸著珞把那杯飄著花的茶喝了下去——餘在杯底的花朵立時盛開,淡紫色的細小層密的花瓣外緣,生著精美的白色邊緣。
珞微微抖了一下,小小的身形虛幻起來,緩慢地緩慢地,遊離彌散於淡金的霧靄。
“姐姐你……要快點回來……”她似乎是困倦,隻揉著眼睛斷斷續續地說,似乎全然忘了離族之前的那一場爭吵。
“那孩子方才是說了她總看見吧,”待到她的身形完全彌散時,倩曼才眯起眼睛問了一句,“總看見她的母親被暗影吞食。”
“……是啊,怎麽?”祭回望她,有些不安地問著。
“沒什麽,”倩曼的語氣仍舊平緩,“隻是那個女人活不久了而已。”(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