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8.8|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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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跨院住了大半月後,幼清漸漸習慣她的新屋子。
她的屋子挨著徳昭的,屋裏擺設極其奢華,住著確實是舒適。
從簡陋的通鋪到美輪美奐的宅子,倒並沒有想象中的驚喜,好像以前就住慣的,有時候倚著窗台往外看,看得院子裏一樹半開半合的海棠,那種朦朧的似曾相似感就更加強烈了。
近來徳昭忙於政務,時常不在院裏,幼清一天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屋裏作畫。
她不喜歡女紅,又做不來其他事,如今院裏的人都怕她,也不能總是去找崖雪,索性一個人待著。
畫什麽呢,畫院子裏的那棵海棠花。
有一回徳昭突然回來,悄悄去了屋裏找她,沒從正門進,偷偷靠近打開的紗糊窗,從窗台底下躥出來。
然後就望見了她的畫。
一朵又一朵的海棠,畫工笨拙,卻依稀能辨個輪廓。
她看的明明是院子裏那棵海棠樹,畫的卻又不是,倒有些像他在她臉上畫下的那種。
徳昭拿了畫,與她隔窗對視,笑道:“原來你這樣想我,每日裏竟偷描著爺為你畫的海棠。”
幼清低頭不語。
她畫的是夢中那棵海棠樹,才不是他每日非要替她畫在臉上的海棠。
徳昭俯身伸手捏了她的下巴,一雙漆黑的眸子直剌剌盯著她左臉上赤紅海棠下遮著的紅斑,忽地問,“你臉上這紅斑,是如何而來的,從娘胎裏帶出來的?”
幼清點點頭。
七年前醒來臉上就有了紅斑,姑姑說她原本就這樣,並未說太多。
正好有一小點紅斑露在外頭,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徳昭拿手揩了揩,動作輕柔,不敢太用力,怕弄疼她。
哪裏擦得掉,從肉裏長出來的,任他如何擦揩,那斑紋絲不動,依舊死死刻在她臉上。
徳昭擰了眉,問:“以前有想過法子弄掉它嗎?”
幼清不知他為何忽然關心起她臉上的紅斑了,心裏想,許是他終於清醒了,知道她臉上的紅斑看了有多令人厭惡,先是醒了眼,而後醒了心,待他這股子新鮮勁過去,指不定立刻就將她趕出去。
尋常男子,萬沒有以喜歡上一個無鹽女為榮的。
在沒有任何利益可圖的情況下,他們終究還是會嫌棄她的。
“以前有想過法子,但是不管用。”她小聲回答著,眼睛禁不住往他那邊探。
徳昭接了她的目光,她溫潤的眸子裏摻了些許打探,像躲在林中伺機而動的小狐狸,窺探著獵人的蹤跡。
哪有女子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他這樣唐突地問她,定是不小心戳了她心中的傷疤。
徳昭有些愧意,拾起她的手,柔聲道:“我沒有嫌你的意思,你若喜歡現在這個樣子,我也是能夠看你一輩子的。”
哪會有人樂意自己長得醜的,他說這話,煞是奇怪,幼清抽回手,低低說了句:“奴婢可當不起王爺一輩子的相看到老。”
徳昭拽住她不讓動,不由分說親親她的手背,“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了一輩子,就是一輩子。”
幼清撇開眼不看他,生怕多瞧一眼,臉就會燒得火熱。
以前他有多麽高高在上,如今就有多麽死皮賴臉。
她都不曾說過要做他的身邊人,他卻已經想到了以後要過一輩子的事。
他的癡迷來得太快虛幻,她隻能冷眼旁觀。
“倘若,我是說倘若,爺能為你尋得治好臉的藥,你可願意用?”
幼清愣了愣,而後點點頭,“自是願意的。”
徳昭摸摸她的額頭,“那你等著爺去找藥。”
她也沒有報太大希望,無非是想他快些走罷了。
徳昭果真找了人尋藥,一樣樣的奇珍膏藥送到幼清屋裏,剛開始幼清每天都會用,也曾稍稍帶了點期望,或許真能發生奇跡呢。
卻不曾有過任何效果。
到後來,幼清也就不再用藥了。
何必自尋煩惱,她早已經接受自己這張臉,厭惡也罷,喜歡也罷,她總歸是要頂著這張臉一日日地過下去。
徳昭也就不勉強她了,他也隻是一時興起,並非一定要讓她將臉上紅斑去掉。
他喜歡的,是她這個人,包括她的臉。
若是因為祛斑的事情讓她不快活,那便失去了初衷。
他是想讓她開心的。
徳昭尋藥的事,雖是暗中進行,但是德慶那邊還是得到了些許風聲。
他舊時的追隨者大多全部折在徳昭手中,如今手頭邊僅剩一兩個得力點的人,恨不得全力將徳昭盯死,就等著徳昭出什麽漏子,好讓他們有機會扳回一局。
卻哪裏能有什麽機會與徳昭抗衡。
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
如今的德慶,早已虎落平陽,說是苟延殘喘,一點都不為過。
齊白卿用了半月時間,便看透了這個事實。
這陣子德慶總喜歡將他帶在身邊,見這個見那個說事聊話的時候,就讓他拿筆記下來。
德慶在府裏一個樣子,在外麵又是另一個樣子,裝出的賢良大度,看得齊白卿想吐。
但他也隻能默默唾棄,然後乖乖提筆記錄。
德慶喜歡和他的幕僚們聊話,三句不離徳昭,每次聊起的開頭全是“豎子跋扈,吾定要除之而後快!”,然後一番討論,從各個方麵聊該如何碾死徳昭,等到了聊話結束時,總是這樣說的“此事尚需從長計議。”
一個字,慫。
有時候齊白卿聽他們講話,聽著聽著便想笑,這一天德慶照常帶他去旁人府裏坐,齊白卿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
礙於麵子,德慶不好在人前發作,待回了府,徑直入書房,取了竹節鞭,衝齊白卿就是一句:“跪下。”
齊白卿不肯跪。
男兒膝下有黃金。
德慶氣急敗壞,伸手就去逮他,齊白卿哪裏跑得過他,兩三下便被抓住了。
齊白卿狠狠道:“我為何要跪,你隻是我的恩人,而非我的主子,我也不曾賣身於你,你何故這般欺人?”
德慶力道大,輕輕一推,就將齊白卿甩在地上,一鞭子從身側打過去,抽得風聲簌簌。
“跟個娘們似的!”
他這樣凶狠,與在外麵時那般風度翩翩儒雅謙讓的樣子截然不同。
齊白卿倒也不怕了,他討厭德慶,他討厭想要活下來膽小怕死的自己,他討厭自己的宿命。
他這一生,仿佛沒有什麽是值得驕傲的。
“你今天要是打了我,最好打死我。”齊白卿一字一字看著德慶的眼睛,緩緩抬起脖子,昂揚而對。
半晌,德慶指了指他,“本王偏不如你所願。”高聲喊了聲,“將齊白卿身邊那個侍女帶過來。”
福寶進屋時,德慶手執鞭子,旁邊齊白卿狠瞪著眼瞧他。
福寶尚未來得及請安,便被德慶扒了衣服,生生受了二十幾鞭。
打完後,德慶丟下一句話,“她是替你受的。”
齊白卿怒目圓睜。
德慶摸了下巴,“怎麽,心疼?往後你心疼的日子多著呢。”
直接屏退福寶,將徳昭替幼清尋藥的事說了出來。
齊白卿本來轉身準備離去,聽了他慢悠悠說出幼清的事,不由得愣在原地。
德慶笑,“本王如今確實是大不如前,想個法子對付徳昭都得想半年,結果仍舊動不了他一分一毫,沒錯,你笑本王,笑得應該,說來也是上天眷顧,從前本王得意時,不曾將徳昭放在心上,卻仍無意間留了顆棋子在睿親王府裏,多年未曾過問……”
齊白卿想到什麽,猛地回過頭,問:“難道幼清她……”
德慶笑得神秘,“你是猜不到的。”
齊白卿還欲再問,德慶卻怎麽也不肯再說。
他一雙眸子似笑非笑地盯過來,像是極為享受齊白卿焦急難耐的樣子。
“你跪下,跪下我就告訴你。”
齊白卿握緊拳頭。
而後緩緩跪下,屈膝卑躬,“求王爺告知一二。”
德慶笑得肆意,架起二郎腿,拍了拍榻子,“你爬過來。”
齊白卿一點點爬過去。
最終匍匐在他的腳下。
德慶伸手拍了拍齊白卿的臉,“以後還敢在本王麵前這麽強嗎?”
齊白卿搖搖頭。
德慶很是滿意。
除了那幾個對他還有點用處的大臣,他身邊就隻有府裏的這些奴才了。
他們是奴,奴性生在骨子裏,欺負起來沒半點意思。
齊白卿不一樣,他雖是個小書生,卻有骨氣有抱負,他從來沒有將自己當成一個奴才。
這樣的人,打壓起來,一點點破碎他的心誌,極有意思。
齊白卿忍辱負重,等著他的下一句,德慶卻什麽也不肯說了。
丟下一句:“本王突然沒有興致說那些破事了。”
然後揚長而去。
齊白卿恨得牙癢癢。
待回了屋,福寶迎上來。她才受過鞭傷,他親眼見得她背上被打得皮開肉綻,這會子像個沒事人一樣,照常替他端茶遞水。
齊白卿道:“我現在就去請大夫。”
福寶慌張上前,“奴婢沒事的。”
她生得清秀,十六歲的年紀,嬌嬌嫩嫩,卻遭了這樣的罪。
齊白卿不由地想到幼清。
幼清在王府伺候人,會不會也曾這樣被人打罵?
睿親王說要她,可卻沒有說愛她,他替她尋藥,是因為嫌棄她的臉嗎?
齊白卿思緒萬千。
或許是因為幼清的緣故,齊白卿不免對福寶親近了幾分,不再像以前那樣設防躲著她,他不習慣被人伺候,男女之間授受不親,他心裏隻有一個幼清。
福寶第一次這樣近地靠過去,見得他清雋白皙的麵龐,比以前遠遠看著更要俊上幾倍。
溫潤如玉,說得大抵是他這樣。
她是個不幸的,先遭了家破人亡的變故,而後被賣到禮親王府,尚未來得及接受從千金小姐到階下囚的落差,便猝不及防地被德慶強占了身子。
她在她這一生最悲慘的時候遇見了他。他救了她,待她小心翼翼,她重新被當做了一個姑娘家而非命賤的奴婢。
這是她的幸,也是她的不幸。
齊白卿滿是愧疚地說:“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這是他第一次會主動開口和她說話,平時他根本不曾使喚她。福寶藏起自己的滿心歡喜,輕聲道:“主子,能替您受過,福寶心甘情願。”
齊白卿問:“還疼嗎?”
福寶搖搖頭,說出假話來:“不疼。”
齊白卿凝緊眉頭。
片刻後,他終究還是想了辦法替福寶請了大夫,去求了德慶,倒是不用跪,德慶正在園子裏作踐人,齊白卿大著膽子壞了他的好事,德慶一邊做那等事,一邊特別不耐煩地應了,並加了句:“以後你若再敢闖進來,本王連你一起弄。”
嚇得齊白卿落荒而逃。
看了大夫,開了幾帖藥,齊白卿另求了個侍女,讓她為福寶上藥。
他站在屋子外頭等著。
上藥的侍女滿臉羨慕地同福寶道:“你運氣真好,遇到個這樣的白麵書生,可得好生伺候著。”
福寶點點頭,眸子裏滿是愛慕,背上血肉模糊的痛楚漸漸消退,許久她輕聲道:“為了他,我做什麽都願意的。”
·
自幼清到徳昭身邊伺候,太妃屋裏的人便沒有停過對她的打探。
徳昭瞞得滴水不漏,也不常往太妃屋裏去,太妃摸不透他到底什麽心思,何必日日放個小婢女在跟前,他遲早是要大婚的,切不能被個小婢子迷了心智。
思來想去,太妃決定還是親自見一見幼清。
這天徳昭前腳剛出王府,後腳太妃屋裏的人便往跨院而去。
幼清和平常一樣,待在屋裏畫畫,正巧崖雪來尋她,說起去連氏屋裏拿東西的事。
自上次崖雪替幼清在連氏那裏拿過衣裳後,時常替幼清往連氏那裏走動,說些幼清的近況,好讓連氏放心。連氏尚被蒙在鼓裏,幼清的事,除了跨院和太妃那裏,其他人都不知道的。隻當她在庫房抽不了身。
兩人正說著話,忽地外頭有人喊幼清的名兒。
幼清到屋外一看,是個不認識的嬤嬤。
崖雪是見過孫嬤嬤的,上前行了禮,幼清跟著一起福禮。
孫嬤嬤並未多言,隻說讓幼清跟她去一趟。
幼清有些猶豫,問孫嬤嬤:“嬤嬤可是有什麽重要事?”
孫嬤嬤道:“莫多問,快跟我來罷。”
說罷,她身後跳出幾個丫鬟,都是太妃屋裏的,上來就要請幼清。
適時來喜和張德全不在院裏,跟徳昭一塊出去了。跨院裏頭,沒有能說得上話的,孫嬤嬤來勢洶洶,壓根無人敢阻。
幼清一路被迫朝太妃屋裏而去。
她原本有些擔心的,怕又是上次輕琅家裏人報複的事,等到了太妃屋裏,知道是太妃要見她,稍稍鬆了口氣。
她從來沒見過太妃,與她老人家也沒有任何交集,按理說來這一趟,應該是安全的。
孫嬤嬤先是讓她候著,然後進屋去請太妃。
不多時,太妃嫋嫋而來。
幼清垂手侍立,終歸有幾分緊張,屏住氣,兩隻眼睛盯著鞋麵。
太妃站在簾攏後麵瞧,先是瞧她的身姿,細腰窄肩,娉婷而立,微微垂著下巴,倒有幾分楚楚動人的模樣。
因隔著簾攏,瞧不太仔細,隻望得見幼清的右臉。
待太妃撩簾而出,站到幼清跟前,仔細瞧見她另半張臉時,不由地捂住了心口。
“你左臉上畫的這是什麽玩意。”甚是不滿。
幼清先是請福,而後規矩答:“回太妃的話,是海棠花。”
太妃慢悠悠坐下,睨她一眼,“何故在臉上畫這樣的東西?”
妖裏妖氣,一看就是狐媚惑主的手段。
幼清道:“是王爺畫的。”
太妃皺緊眉頭,聲音有些不自然:“他為何給你畫這樣的東西?”半秒,搖手:“算了,他要畫,就隨他高興罷。”
吩咐人拿了銅盆盛水,命她即刻卸掉。
幼清洗幹淨了臉,往太妃跟前一站。
太妃看一眼,眉頭皺得更深了。
之前雖有聽聞此女麵帶紅斑醜陋不堪,她還以為是謠言,如今一看,竟是真的。
太妃有些生氣,替徳昭不值。
他喜歡哪個不好,喜歡這樣子的人!
“你跪下答話。”
幼清隻得跪下去。
太妃張嘴欲說些什麽,一看到她那張臉,頓時連問話的興致都沒了。
越看越令人生氣。
不多時,太妃索性甩袖而去,幼清愣在原地,不知是該退還是不該退。
孫嬤嬤出來傳話:“太妃身子乏了,先歇息一會,你且在這等著。”
也沒說讓她起身。
幼清就那麽跪著。
跪了半個鍾頭,她膝蓋幾乎都要跪碎了,太妃那邊仍沒有動靜。
又一跪跪了三個鍾頭。
崖雪從連氏那裏回來,因惦記著幼清,到她屋子裏找人,發現她還沒有回來。
這下子,崖雪徹底慌了。
本以為太妃隻是想見一見幼清,沒什麽大事,卻哪裏有一見就見一下午的?
崖雪急啊,偏生想不到找誰幫忙,一咬牙,隻得豁出去使了銀子到府門口等徳昭回來,她還沒有這麽大的臉麵找小廝幫忙,再者徳昭的去處從來不會泄露給府裏人,她隻能幹等著。
不多時,徳昭回了府,卻是從後門進的,攜了毓義一起,一進府就往小兵器庫去。
那裏有個角鬥場,專門拿來摔跤,毓義叫囂著今日要同他比劃比劃。
崖雪得了消息,便又立即往小兵器庫去,不顧阻攔,怕徳昭身邊有太妃安插的人,消息遞不到跟前去。為以防萬一,她得確保徳昭親耳聽到幼清去了太妃屋裏的事。
徳昭正在與毓義較量,還沒來及得過幾招,便聽見一陣喧鬧。
徳昭皺了皺眉,問來喜:“外頭什麽事?”
來喜道:“院裏有個丫鬟要死要活地非要到跟前見您。”
徳昭本來不想理會的,可不知怎地,他突然心裏頭有點慌,好像有什麽事正在發生,想了數秒,他吩咐來喜將人帶上來。
崖雪一見徳昭,先是磕頭,而後將幼清被太妃帶走的事一一說出。
徳昭一聽,先是問來喜:“她說的,可是確有其事?”
來喜支支吾吾,“奴才……奴才不知道……”
徳昭當即披袍離去,顧不得讓人打探崖雪說的是否真話,急忙忙往太妃屋裏而去。
毓義眼裏發光,眸中一抹玩趣之意,跟著徳昭一塊去。
等到了太妃院子外頭,毓義就不再進去了,語氣明朗:“九堂哥,你快些進去,我在這等著。”
徳昭也就不管禮數周到的問題了,想著幼清的事,撇下毓義,徑直入院。
沒讓人通傳,動作迅速地直奔東屋。
腳下生風,心急火燎,幾乎是小跑著入了屋子。
一進去,便看見幼清跪在屋子中間。(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