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8.8|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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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清跟在徳昭身後,田間小路坑坑窪窪,一不小心便踩了滿腳的汙泥。

    她以前跟隨薑大去過鄉下,走慣這種路的,提起裙子腳步輕便,身上幹幹淨淨,沒有染上半點汙漬,同旁邊皺眉而行的徳昭形成鮮明對比。

    他一踩就是一個坑,靴麵上滿是泥巴,時不時停下來往旁邊雜草蹭鞋,好不容易蹭幹淨些,下一步又踩到泥地裏去了。

    幼清看不過去了,索性繞過他走到前頭去,伸出手,道:“我走哪你就走哪,保證走得穩穩妥妥。”

    她說這話,神情自信,笑容燦爛,徳昭一時看怔了眼。

    發呆的瞬間,幼清已經主動牽住了他的手,自然而然地往前走。

    風吹過鄉間綠油油的一片新嫩苗,空氣裏滿是青草和桃花的香氣,她在前頭走,他在後麵亦步亦趨地跟隨,兩隻手,兩顆心,第一次貼得如此近。

    頭頂是藍燦燦的天空,炙白的太陽,時間仿佛被曬成了凝固的琥珀,徳昭看著她的背影,那樣清麗,那樣活潑,他就想這樣待在她身邊一輩子。

    田間小路走到盡頭,她放開他的手,站在一棵桃樹下笑,問:“究竟要去哪?”

    徳昭回過神,往四周看了看,道:“不去哪,就是不想看著你站在那遭罪,日頭曬,要麽你就在樹下乘涼歇息?”

    幼清搖搖頭,“大家都在那待著,我一個人跑到這偷懶,好像不太好,再說了,我難得出來一趟,覺得外頭的事都新鮮,還是讓我往那去吧。”

    徳昭皺了皺眉,“萬一有人使喚你……”

    幼清笑,“使喚我?正常啊,本就是丫鬟。”

    徳昭不太高興,微微昂了昂下巴,看著她的目光寫滿占有欲,“你隻能伺候我一人。”

    幼清看著他,高大俊朗的男人,說出孩子氣的話,略帶了點抱怨,聽起來真是又幼稚又好玩。

    她指了指額頭,“我臉上又沒有寫著‘睿親王專屬’幾個字,旁人若是叫喚我,我也沒辦法呀。”

    徳昭眉頭緊蹙,“所以你就在這等著。”

    幼清還欲再說,徳昭索性抬手輕輕捂了她的嘴,語氣認真道:“不許再同我爭,再爭,我便留下來陪你。”

    哪裏敢讓他陪,他若留在這,估計太子和一眾皇子都得全部跑過來了,到時候所有人都盯著他們兩個,哪裏說得清楚。

    幼清拗不過他,隻得應下。

    徳昭正欲準備離開,忽地想起什麽,回頭交待:“不準爬樹。”

    幼清轉開視線,沒應他。

    過了片刻,徳昭往回走,走到一半,忽地聽見有人喚他的名字。

    回頭一看,隱隱望得幼清攀在高樹上,一手弓起放在嘴邊,另一隻手揮手同他招呼,喊著:“……徳昭……記得回來接我……”怕他忙起來將她給忘了,到時候她孤身一人待在田地裏,估計連回行宮的路都找不到。

    徳昭又笑又氣,說好不準上樹的,這才剛轉身就將他的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果然是個野性子,待日後她同他更親近了,徹底不怕他了,不知還要做出什麽事來。

    他無奈地歎口氣,同她喊道:“你等著我回來!”

    那邊遠遠地傳來一個聲音——“噯!”

    田地裏,正在一板一眼觀賞農家下田幹活的毓明耳朵豎起,拍了拍毓義的肩膀,“四哥,你有聽到什麽聲音嗎?”

    毓義搖搖頭。

    毓明迷茫地撓撓耳朵,嘴上嘟嚷:“可我好像聽到了有誰在喊堂哥的名字……”

    太子回頭看了毓明一眼,毓明立馬挺直腰杆,兩眼發直地瞪向前方,繼續專心致誌地學習百姓如何勞作。

    一天就這麽晃過去了。

    黃昏的時候,眾人回小行宮,徳昭悄悄地帶幼清往街上去。

    洛城未設宵禁,東街有夜市,兩人幾乎是一路吃過去的。徳昭不吃,他幫著拿東西,兩隻手上全是幼清要吃要買的東西,嘴上柔聲喊道:“你慢點吃。”

    幼清回身看他,糊了一嘴的蛋奶,吃得很開心,“我有慢慢吃。”然後又是一口咽。

    徳昭寵溺地揮之一笑,“你若是喜歡吃這裏的東西,我們買個廚子回去便是。”

    幼清往前看耍把式的,正好隔了一段距離沒聽清楚他說的話,一味地點頭,並未回應。

    這裏人多,他怕別人擠著她,默默往她身後一站,跟天神一般,拿出平時威嚴的氣勢來,嚇得旁邊人都不敢往前湊。

    幼清一邊吃一邊看耍猴戲的,笑得前俯後仰。

    又逛了半個鍾頭,天色已發黑,是時候回行宮了。

    幼清戀戀不舍地跟著他往回走。

    走到拐角處,出來個扛扁擔的莊稼人,幼清沒注意,猛地撞上去,徳昭拿手去護,卻還是來不及,她摔在地上,手腕青了一塊。

    徳昭蹙眉就要懲戒那個嚇得六神無主的莊稼人,幼清連忙勸道:“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我們走罷。”

    那個莊稼人本就是個老實巴交的,撞了人本想著上前扶,無奈看徳昭太凶,嚇得他腿軟,生怕被打,聽得幼清這麽一句,忙地道謝,提起扁擔就匆匆而去。

    徳昭扶起幼清,擔心地查看她全身上下是否受傷。

    幼清晃了晃手,“就手扭了,其他沒事,你不要老這麽凶,別人看了怕。”她伸出另一隻手,指腹撫過他的額頭,“總是生氣的話,會長皺紋的。”

    徳昭心一軟,立馬恢複溫柔神態,輕聲哄她,“以後盡量不生氣。”

    幼清點點頭,繼續往前走。

    徳昭卻在這時伸出手,不由分說,上來就要背她。

    幼清一怔,理直氣壯地拒絕:“我是手受傷了,又不是腳受傷,還是能走路的,不要你背。”

    徳昭還想再說,幼清已經甩頭大步往前。

    等回了屋,徳昭立馬喚了太醫,太醫為幼清瞧過手傷後,隻說無礙,甚至不用開藥,不提重物休息幾天即可痊愈。太醫前腳剛走,後腳太子便領著毓義毓明過來,問:“九堂哥身子不適?”

    幼清忙地躲起來。

    徳昭輕描淡寫道:“頭有些暈,太醫已經瞧過了,沒什麽大礙,勞煩殿下關心。”

    太子鬆口氣,關切地又問了些話,待了約莫半個鍾頭才離去。

    臨走前,毓義特意慢了半拍,往屋裏瞧了一遍,嘴角勾笑衝徳昭道:“九堂哥,晚上注意身體啊。”意有所指。

    徳昭輕拍他的腦袋,“不正經。”

    毓義還欲再說,徳昭已將他趕了出去,板著一張正經臉將門重重關上。

    太子站在前方喊:“三弟?”

    毓明也喊:“你怎麽能讓殿下等啊?”

    毓義一撩長袍,踱步往前。

    “來了。”

    屋裏,徳昭喊了聲:“他們走了,出來罷。”

    幼清從屏風後探出腦袋,眼珠子轉了一轉,在屋裏掃一圈,見果真無人,這才整整裙角躡手躡腳地走出來。

    徳昭指著她的手問,“待會洗漱更衣怎麽辦?”

    幼清低下頭,嘴上嘟囔道,“我自己能行的。”

    片刻後。

    幼清滿頭大汗,總算是將衣裳換好了,手疼得已經動彈不得,旁邊徳昭單手拄著下巴,饒有趣味地問:“衣服換好了,接下來呢?”

    幼清動作艱難地打手洗臉,咬緊牙關,第一次覺得洗臉竟然是如此困難的事,巾帕都擰不幹,濕噠噠地往下滴著水。

    身後伸出一隻手,替她拿住了巾帕,徳昭站在她背後,雙手從她的腰間環過去,擰好巾帕,“還是讓我來罷。”

    幼清張嘴欲婉拒。

    徳昭乃能容她拒絕,以前下意識便是用強,如今學機智了,嘴皮子上盡撿好話說,同她講道理,終於哄得幼清乖乖坐下。

    隔著溫熱的巾帕,他的大手輕柔地在她臉上移蕩,細致而小心。

    第一次被個男人伺候著洗臉,而且這個男人還是至高無上的王爺,幼清有些懵神。

    所以當徳昭順勢打水要為她洗腳時,她幾乎慌得沒一腳踢過去。

    事實上,踢也是踢的了,隻是剛踢出去便被徳昭接住,他麵無表情地將她的雙腳托著按回盆裏,專心致誌琢磨該如何為人洗腳。

    幼清嚇得喊:“……你做什麽……”

    徳昭坦蕩蕩地看著她,眼神裏一片清明,“你手受傷了,不方便,我替你洗腳。”

    他說這樣的話,半點不覺得難為情,幼清卻尷尬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太、太親密了些。

    “……不用了……”

    徳昭充耳不聞,雙手輕輕按在她的腳背上,緩緩移動,一雙眸子盯著她白嫩的腳丫,喉頭一聳動,想到了昨晚擁她入懷時她身上暖暖香香的氣息。

    他愛憐地撫過她的玉足,手下動作又慢又輕,像撫摸珍寶般那樣,一點點地蹭著她的肌膚。

    幼清羞紅地將臉撇開,嘴上道:“洗好了嗎,我困了。”

    想要將腳收回來,又怕濺他一身水,隻得暗自忍下心中那股子不安和動蕩。

    過了許久,他終於放開她的腳,為她擦腳,又將她抱上床,掖好被角,輕聲漫語:“你先睡,我去洗漱更衣。”

    幼清點點頭,臉上兩坨緋紅。

    一想到今晚又要同他共寢,她心裏就緊張,越是緊張,越是睡不著。

    等他洗漱完畢回來後,她睜著兩隻圓溜溜的眼睛,望著吊紗頂發呆。

    徳昭掀了錦被躺進去。

    夜深人靜,寂寂無聲。

    “在想什麽?”

    “想明天吃什麽。”

    徳昭一噎,半晌,他又問:“今天和我一起過得開心嗎?”

    幼清想了想,“挺開心的。”

    徳昭一喜,問:“那我明日也帶你去出去玩兒。”

    幼清應道:“好啊,一想到又能吃到那些好吃的,就止不住地開心。”

    原來是因為有好吃的才開心,不是因為同他待在一起。

    徳昭歎口氣,心裏忽地有些空空的,下意識想要去牽她的手,剛抬起手,未曾碰到,忽地手指尖一熱,有東西挨了過來。

    是她的手。

    徳昭怔了怔,一時未曾反應過來。

    她鼓了莫大勇氣才將手伸出去的,這會子膽怯了,見他沒有反應,索性悄悄地準備縮回去。

    卻被他一把扼住。

    他緊緊牽住她的手,以不可抵擋的氣勢,側身一把將她摟入懷中。

    她的手,放在他的胸膛前,裏頭有顆火熱的心砰砰跳動。

    那是他對她的情意。

    “以後、以後都這樣,好不好?”他幾近懇求地在她耳邊細語。

    幼清遲疑半秒,而後點了點頭,聲音幾不可聞,“好。”

    ·

    德慶自北京城出發,帶了齊白卿和福寶。

    一路上齊白卿易容而行,德慶花大價錢為他弄了張人皮-麵具,極為漂亮,他本就生得俊朗,但這樣一張麵具戴上去,竟比原來還要好看許多倍。

    中途歇腳的時候,時常有行人往齊白卿這邊瞧,瞧得他特別不自在,忍不住問德慶:“難道不該低調行事嗎,能不能換一張?”

    德慶搖搖頭,眉眼蕩起笑意,“不換。”

    齊白卿作勢要撕下麵具。

    德慶立即抽出刀子,抵在福寶脖子上,“你敢輕舉妄動,我就一刀割了她。”

    齊白卿從此不敢再提麵具的事。

    等到了洛城行宮,德慶先去的是大行宮,而後得知他們在小行宮,樂得一人占了大行宮住。

    他本就不得皇帝喜歡,不屑於在這樣小的事情上虛偽討好,非得住到那勞什子破爛屋子裏去。

    待在大行宮收拾好東西,德慶領著齊白卿往小行宮而去,路上正好碰見毓明和毓義兩兄弟。

    毓明一見齊白卿,就同德慶道:“大堂哥,你這是從哪找的侍從,長得好生漂亮。”

    德慶意味深沉地看了看齊白卿,齊白卿生怕被人瞧出端倪來,埋著頭不敢吱聲,連大氣都不敢出。

    旁邊毓義沒說話,將齊白卿從頭到尾打探一遍,帶著毓明走開了。

    待走出了一段距離,毓義板起臉訓毓明,“他是什麽樣的人,你也敢到跟前同他打趣?”

    毓明鬱悶道:“平時你和九堂哥說話不也這樣麽。”

    毓義繼續走,“九堂哥與他不同,九堂哥平時雖看著凶狠,但隻是表麵上的,他不同,他是真狠,總之你同他遠著些,沒事別搭腔。”

    毓明追上去,眼睛放光彩,“帶個那麽漂亮的男人在身邊,你說他是不是好那口啊?”

    毓義睨他一眼,毓明不知好歹繼續道:“我瞧著啊,說不定他這次來,就是送人的,九堂哥不是一直沒女人麽,外麵傳他克妻,但可沒說他克男人啊,沒準那個漂亮男人就是拿來送給九堂哥的……”

    話沒說完,毓義已經一巴掌揮他後腦勺,當即疼得他嗷嗷叫。

    入了小行宮,德慶並未往太子那邊而去,而是直接領著齊白卿往徳昭屋裏走。

    此時幼清正在屋裏為徳昭磨墨,他正要寫信發給北京城。

    屋外崖雪通傳,“王爺,禮親王來了。”

    徳昭凝眉,筆下一頓,轉頭沉聲問:“禮親王,哪個禮親王?”

    他是完全沒有想到德慶會跟過來的。

    德慶不顧屋外侍從的阻攔,已經闖進屋裏,謙和柔善地同徳昭打招呼:“九弟,小辭數日,別來無恙。”

    他說著話,似狐狸般的一雙眼輕輕從徳昭身邊掃過,觸及幼清,不由地斂了斂眸子,隻瞬間的功夫,已恢複平時那副君子淡雅如蘭的模樣。

    徳昭並不是很想見到他,語氣冷硬:“大哥到洛城來,怎麽不事先打個招呼?”

    德慶抿唇一笑。

    兩人對視,眸子裏似有刀劍相拚。

    齊白卿跟在德慶身後,小心翼翼地抬起眸子,一眼看見幼清,她站在徳昭身邊,從容而淡定,完全沒有以前在他跟前說起徳昭時的恐懼不安。

    經過了這些日子,或許她已經接納了徳昭。

    她可能早已經是他的人了。

    他那樣癡癡地看著,目光哀怨,想要靠近卻又敢靠近,隔著這幾尺的距離,遙遙相望。

    可悲的是,她卻不曾抬頭看他哪怕一眼。

    齊白卿自嘲輕笑一聲,看了又如何,他披上了陌生的麵具,就算她看了,也不可能認得出。

    幼清在這時抬起眼來,餘光瞥見德慶身上站了個青袍男子,麵貌俊美之至,可與徳昭一較高下。

    明明沒有見過的,卻又覺得眼熟得很。

    她往那邊多看了幾眼,徳昭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順著視線去看,德慶往旁一遮,正好擋在齊白卿身前。

    徳昭眉頭一鎖,他向來是不喜歡打探人相貌的,更何況又是德慶的人,那就更不屑了,便移開了目光。

    兄弟兩人沒說幾句,草草地便作辭。

    回去的路上,德慶笑得深沉,同齊白卿道:“你瞧見了沒,徳昭如今護那個小丫鬟護得跟什麽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真得了什麽傾國美人。”

    齊白卿憤憤不平,“幼清本就不難看。”

    德慶笑意漸濃,“也對,她過去確實生得美,現在這張臉若是去了紅斑,定也是個傾國傾城的樣。”

    齊白卿見他說這話,立馬問:“過去?你過去見過她?什麽時候見的,怎麽知道她過去的容貌?”

    德慶含笑,手指抵在嘴唇上,驕傲不可一世的神情,輕啟唇齒:“不想告訴你。”

    齊白卿失望地坐回去。

    德慶這時又道:“本王有個點子,或許能讓你和你的心上人重新在一起,要聽嗎?”

    齊白卿兩眼瞪著,既驚訝又警惕。

    猶豫半晌後,他死咬著嘴唇,搖搖頭,“不要。”(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