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拙荊戲子圖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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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州,廣祿宮。
大太監許汲進殿請示道:“宋丞相來了,陛下可見?”
“不見。”
許汲頓了頓,欲言又止,退出寢外回稟宋辛:“陛下身子不適,丞相請回吧。”
宋辛五十有餘,襲一身金線鏤花的紫色官服,束戴簡約,看上去隻三十出頭。她莞爾一笑,微微點頭,饒有意味地問:“早些日聽聞聖上患了風寒,如今病還沒好嗎?”
許汲:“太醫說是心病,找不到藥引子,難治。”
宋辛:“噢,太後來過了嗎?”
許汲:“一早便過來了,陛下同樣沒有接見。”
“聖上還是這個倔脾氣。既然如此,微臣也不便打擾。”宋辛揮了衣袖,身後隨從呈上一隻禮盒。
“明日是聖上生辰,這是微臣的一份薄禮,亦是太醫說的藥引子,告辭了。”
許汲謝過宋辛,將賀禮拿到寢殿。這是今天收到的第九十份賀禮,想來也不是什麽稀罕物。鬱泱一來不喜歡奇珍異寶,二來不在乎送禮之人,大多都賞給了下屬。
許汲知鬱泱好脾性,擅自打開了禮盒,迎麵撲來一陣沁人心脾的檀香,拂開絲絹得見一幅畫。廣祿宮的名畫數不勝數,宋丞相倒是個會投人所好的人,不過不知這幅畫有什麽過人之處。
許汲展開畫卷,不由自主地念起上麵的小詩,文采倒不如何,樸實直白。但畫筆圓潤自如,刻畫入微,可與牆上的絕品媲美。他興奮道:“陛下,畫中的女子好像活的一樣,好眼熟!”
鬱泱翻轉身子向裏,不願答話。
許汲自覺多言了,識趣地將畫放回盒中,晃眼瞥見盒底有一小紙條,拾起來默念道:“‘拙荊戲子圖,徽州駱城’。奇怪,落款怎麽不提在畫上反而寫在一張紙條上?”
許汲又展開畫卷,拿起紙條和畫上的小詩對比,始覺畫上的字醜得出奇。
窩在鬱泱床邊的土藏獒瞧見了畫像瞧見了主人似的,汪汪的叫了起來。這一叫,鬱泱才坐起身子,將狗抱入懷中,揉了揉它腦袋:“怎麽了?”
許汲感慨:人叫都不如狗叫。
那條喚作“哪吒”的大狗撲向許汲,將畫撲落,對畫上的黃狗舔了又舔,很快濡濕了一片。估計再舔個兩三下,畫會穿個洞來。
鬱泱定睛一看,頓時愣住了,瞳孔微張,下床徑直一腳將哪吒踢出五米開外。
許汲傻了眼,鬱泱一向愛狗如子,還是頭一次見鬱泱對哪吒下這樣的毒腳。
哪吒悻悻地爬回來,蜷縮在鬱泱腳邊,八成被踢出了內傷,嗚嗚的悶叫,委屈至極。
鬱泱拾起了畫,凝了許久。畫絕、字醜、文筆差,無疑是他。畫中的女人是白水沁,翰林院的研磨侍女,拙荊戲子?他竟已視她為妻…
他眼瞼微顫。
玉窗翠館,清袖銀鸞,斯人可好,依舊明月清風?
許汲從鬱泱眼中讀到了比哪吒還強烈百倍的委屈,連忙給鬱泱批上一件外衣,關切道:“陛下可有不適?”
鬱泱平靜道:“擺駕未央宮,與太後請辭。”
“陛下這是要去哪?”
“徽州。”
鬱泱到了未央宮,除了出宮隻字不提。他的脾氣越發像先帝了,於文太後而言算不得什麽好事。先帝固然有可學的地方,就怕鬱泱好了他老子那口——好龍陽。
“胡鬧!陛下一走,誰來顧國?”
“豈不正合母後的意思?”
“悶兒,你在跟我慪氣?”
兒子沒“嫁”出去,倒像潑出去的水了似的,六親不認。
鬱泱不言。
兒子此次出宮,不知要作什麽祟。文太後沉默了片刻,浮起幹巴巴的笑容道:“好去好回。”
鬱泱向太後作禮,轉身走去。
一輛馬車離了皇城,走得十分倉促,好似不是離鄉,而是還歸故裏。車輦上,鬱泱將《拙荊戲子圖》遞給白水沁,將哪吒緊緊地摟在懷裏。
白水沁一展開畫,雙手便顫抖起來,無語凝咽。時光荏苒,她的模樣已成熟許多,而畫上的她依舊是年少時天真爛漫的模樣。她眼中掠過往昔,破涕為笑,將畫摁在心頭:“安先生此去求學一走七年,幸而還記得奴婢,奴婢真是三生有幸。還謝陛下肯帶奴婢去見安先生。”
鬱泱不置一詞,扭頭看向車窗外,將哪吒摟得更緊了一些。良久才開口道:“他若要娶你,你可願嫁給他?”
白水沁羞澀,默默垂下了眸。
哪吒在鬱泱懷裏掙紮,大咧咧的張著嘴,快要喘不過氣來。
一個月後,駱城。
終於逃脫了傅譏的圍困,莫追東張西望,氣喘籲籲地整理了衣冠,戴上麵具躥進了不夜城。
自打那《拙荊戲子圖》一出,駱城掀起一陣安氏狂熱,大街小巷都有賣安畫作的拓本,更有厚顏無恥之類直接打出安俾直真跡賤賣的口號。
市集上的畫倒容易區分偽劣,而不夜城的仿品高超得除非安俾直親自鑒證,旁人怕是無能辨別真假。
近日,不夜城出了一幅名作《采桑子》的畫作,同樣沒有落款印章,駱城幾位頗具盛名的畫師皆不能判定其是否姓安,隻能判定出這幅畫作成於三年之前。取名“采桑子”,全因畫的邊角處小小的寫了這三個字,如今賣價已三千兩。
莫追順著人群走去,沿路有各種商販,有賣春/藥的,有賣蛇蟲鼠蟻類寵物的,有賣女人褻衣褻褲的…無奇不有。
不夜城深處,三百餘人圍在一座台階下,台上的屏風上正正掛著《采桑子》。人群議論紛紛,有窮酸書生,有豪門子弟,有破落乞丐,也有誇誇其談、自以為是的江湖術士。
莫追淹沒在人群裏,擠都擠不進去,見一旁立有一隻木杆,便像個猴攀了上去,視線才開闊起來。他死死抱住木杆,目不轉睛地盯著畫,看得入迷。
怪不得都傳這副畫是安俾直真跡,此畫上的景物跟《拙荊戲子圖》頗為相似。莫追雖沒見到真的《拙荊戲子圖》,但看了拓本,驚覺這兩幅畫的區別是角度不同。《拙荊戲子圖》的視角在屋內,畫者就坐在榻上,直麵描繪眼前的女子;而《采桑子》的畫者好似在另一處閣樓眺望過來,畫下的是外景圖。細想屋內的陳設,不難發現兩幅畫是一模一樣的,連侍女逗狗都格外神似,隻是屋內視角中侍女的腳被一方矮桌遮擋,而全景視角中侍女露出了纖纖細足。
眼下《采桑子》的賣主是一名肥胖的中年男子,看得出是位富商。富商抬手壓住人群沸沸揚揚的聲音,高呼道:“大家都議論完了吧,拍賣現在開始,起價三千兩!”
“等等,我看這幅畫不是安俾直真跡!”
莫追隨聲音探去,人群中走出一名麵戴白色麵具的瘦小公子,聲音尖細,一看便知是個喬裝爺們的小女人。
富商付之一笑,對畫十分自信,道:“且不說這幅《采桑子》經過白大師,文大師和王知府點頭肯定,光看這工筆就知絕非凡品。這位小娘子且說說假在哪裏?”
莫追聞言,細細觀察了畫卷,工筆雖精,但畫風與《拙荊戲子圖》有質的區別。閉眼去感觸,竟有一種強烈的反差感。《拙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荊戲子圖》無論從視角還是從內容,情景都局限於室中,像小女子的閨中畫物;而《采桑子》視野廣闊,有閣樓林立、皓月晴空和天之角的滔滔長流,景象浩瀚,空曠寧靜,像大家之作。依這樣看,《采桑子》的作者胸襟更為寬廣豁達,可若當真如此倒也不足為奇,怪就怪在莫追始終覺得《拙荊戲子圖》更豁達大氣。雖然旁人都笑他畫渣,但他心底愣是有種莫名又偏執的直覺。
白麵女子道:“此畫中侍女腳踏金蓮,安俾直向來不畫女足,起碼不會畫小腳。”
旁人一聽大笑起來:“你怎知安俾直不畫小足,這理由未免太荒唐。”
白麵女子昂首挺胸:“我觀閱過安的所有拓本,有一半以上的女子肖像圖都未露足,偶有露足者皆為大足。”
一翩翩公子站出來,道:“非也非也,安的女子肖像圖大都畫古人,古人不興裹足,所以皆是大足乃情理之中。”
白麵女子辯解道:“那《拙荊戲子圖》呢,安之愛妻,是今人,亦未露足。”
“哈哈哈!”富商上下打量了女子,頓時大笑起來,“我說姑娘為何揪著‘足’說事,原來姑娘有一雙大腳呀。”
眾人聽罷,紛紛往白麵少女的腳望去,見她穿著男人一樣的鞋履,哄然大笑起來。
“哈哈,姑娘你這大足如何嫁得出去!”
“回去吧,這裏不是你們女子該來的地方。”
“也難怪,像你這樣到處亂逛的女子,一看便是失德之類,有一雙大足不稀奇。”
“哼,還以為你有多了解安俾直,原來是為自己的大足尋理兒來了。”
……
“你,你們!”四麵是嘲諷和指責,白麵女子不知往哪裏躲,吸了吸鼻子,捂住臉委屈地哭起來。
“哈哈哈哈哈!”莫追笑出了眼淚,一失手從木杆上摔下來,捧腹滾地啞笑。“笑死我了,可悲呀可悲!”
眾人的目光被莫追喪心病狂的笑聲吸引了過去,見他像個吃錯藥的瘋子。
“有那麽好笑?”
“我不是笑這位姑娘,而是笑這幅畫。”
莫追揉著肚皮吃力地站起來,上氣不接下氣。方才他打了個激靈,猛的看出了《采桑子》的貓膩,他打心底替畫的主人感到悲哀。“笑死我了,這畫不假,但也不是安俾直的真跡。畫原是值錢的,不知是誰畫蛇添足,反而掉價了。”
富商懵懂道:“公子何出此言吶?”
莫追走上台階,湊近畫看了又看,問:“賣主,這幅畫你買來便是這樣的?沒動過手腳?”
富商點點頭:“我發誓,沒動過這畫一分一毫。”
莫追問:“你多少錢買的?”
富商支支吾吾,入手價便宜,不願作聲。
莫追看出一二,道:“那你也不算虧。”
莫追轉身向台下的眾人道:“這女子是後來添上去的,想要魚目混珠,謊稱安俾直真跡,殊不知此畫原是寶珠,乃當今聖上所作。平白無故添一女人上去,活活掉了價,豈不是笑死人!”
眾人大驚。“陛下在翰林七賢中排名第二,以書法聞名遐邇,他的畫少之又少,如若這是聖作,真真是件罕品!”
莫追伸手將畫上的女子遮住,眾人再次細細看畫,始覺女子的存在實在突兀。
人群中有懂畫者歎道:“此女一蔽,意境自生,空靈靜謐,大氣磅礴!”
眾人嘩然起來:“有有有,我也有這種感觸!”
富商臉色變得難堪起來:“你怎麽知道這幅畫的作者是聖上?”
莫追從腰上取下三文錢買來的折扇,霸氣打開,賣弄了一會勢態,洋洋得意道:“畫上寫著。”
眾人懵逼:“畫上哪裏有題?”
莫追用扇指畫:“畫上有江水,有閣樓,有明月,連起來不正是陛下的號嗎?江樓月嫂…呃,江樓月叟!月叟!”
莫追暗搓搓的拍拍胸脯,差點禍從口出。
眾人差點氣暈,聖上號江樓月叟沒錯,可難不成一幅畫隻要有江有樓有月就是聖上所作?未免強詞奪理。
富商像驅趕小孩一樣催莫追下台:“瞧你這身行頭,不過給人打雜的,少在這裝蒜!”
莫追偏賴著不下,辯解道:“你們可別不信,這幅畫叫《采桑子》,你們可想到是哪首詞?乃呂居仁的恨君不似江樓月。”
莫追這輩子總是莫名其妙的自信,明明沒讀過書卻總能出口成章。好比此刻,他甚至不清楚呂居仁是誰,卻知道抬出呂居仁能讓他們無話可說。
白麵女子停止哭泣,隨莫追的說法想去,不禁念道:“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隻有相隨無別離。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人群中有人驚呼:“莫不成真是聖上之作,意在思妻?”
“陛下情深義重,自那年新婚皇後歿了,再無納娶,該畫應是思念亡妻所作。”
“好笑好笑,假若這當真是陛下的思妻之作,那在畫上添上安俾直愛妻的人豈不是作死!既羞辱了安又羞辱了聖上。”
一語中的,人群中笑倒一片。
富商再次壓住笑聲,急急為畫辯口,要不然就要折本了。“就算畫上沒有女子意境更足,可你怎麽判定女子是旁人後來填上去的?聖上就不能畫女子嗎?”
莫追胸有成竹:“畫就像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聖上乃翰林亞賢,你認為他會落此掉格之筆嗎?再者,女子逗戌是歡愉之景,與原畫的意境完全不同,如何體現詞中的‘恨’?”
莫追之所以認為《拙荊戲子圖》更為豁達的原因就在這裏,安隨手兩行簡陋的小詩,要言不煩,直訴對妻的愛慕;而《采桑子》,融情於景,若寓宏圖大誌自然高邁超逸,而寓於情思則過於含蓄,纏綿悱惻,癢得人牙疼,至少他是這麽覺得的。也讀過鬱泱幾篇文章,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何曾見他如此“憋屈”,莫不成皇後太彪悍,逼得他不敢言表?這樣想來,謔謔,當今聖上還是個妻管嚴!
莫追拂扇,一邊搖頭表示同情,一邊幸災樂禍地悶笑。
眾人又開始議論紛紛,大都認同了莫追的說法——女子非鬱泱所畫。
富商頑抗到底:“畫中的少女與《拙荊戲子圖》中的少女極其相似,又工筆精湛,說不定是聖上和安俾直的合筆,同是翰林學子,互相切磋幫襯是十有八丨九的事。這幅《采桑子》應是天合之作!”
安逸和鬱泱有沒有合作莫追不知道,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正如方才那位姑娘所說,安俾直不畫小足。”
居然有人有同樣的見解,麵白女子如遇知己,拾回些勇氣抹幹眼淚,欣慰地注視著莫追。
台下有人問:“你又如何知道安俾直不喜小足?”
這個問題把莫追問懵了,誰沒事去研究安俾直好哪門子口味,他心裏隻有一句答話:我說直覺你們信嗎?
知音在側,白麵女子一鼓作氣:“安俾直與丁采微是摯友,所謂誌同道合,兩人品味應是一致。縱覽丁所有書籍,也未見有描寫三寸金蓮的。”
小足,女子最耐人尋味的資本之一。丁鷺——一本行走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的禁|書沒理由無視它,白麵女子的說辭不無道理。眾人紛紛尋想丁書的情節,頓時寂靜一片。
片刻…
“姑娘!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不裹腳就不說了,你還縱覽丁采微的所有禁丨書……到底哪裏有賣啊!?”陌生小哥聲音拔尖而委屈,又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喜悅。“借我瞅瞅唄。”
“咕!咕…”莫追沒忍住,噗的一聲笑出來,說實話他沒想笑。
之前笑話白麵女子的男人們態度一下變得和和氣氣,恭敬地行了大禮,賠罪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還望姑奶奶不計前嫌,慷慨解囊、分我杯羹!”
“你,你們!”白麵女子剛剛咽回肚裏的羞惱又騰了起來,衝上台階將一巾繡帕塞進莫追懷裏,一邊嚶嚶哭泣一邊急慌慌地逃開。
“欸?”莫追還沒來得及問女子姓名,她便跑遠了。想來是個奇女子,色膽包天。
——“秦淮酒卿不畫小足,他害怕。”
人群後方傳來了頗有磁性的聲音,似有幾分慵懶,純淨又感性。
眾人尋聲看去,見一白衣飄飄、手持折扇的公子大步流星走來,臉戴青玉色麵具,頭發束得一絲不苟,腰係一枚赤色荷包,身段高挑,走路攜風,器宇軒昂,一瞧便是博學多才之類,但攜的好似不是正經的風,而是邪氣歪風。
莫追嗅到了,來者一定是個道貌岸然、跟他半斤八兩的——刁民。
旁人道:“你見過安俾直?很了解他?”
刁民走上台階,寵溺的眼神一刻沒有離開莫追,直到走到莫追跟前快要貼在一起,才揚起一抹風輕雲淡的微笑,微微頷首,柔情似水道:“看見女孩子勒腳,他心疼。”
這聲音,簡直是在騷擾耳朵!
莫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感覺有藤蔓爬進耳道,穿過咽喉到了心房處撓癢癢,惹得他十分不適,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刁民信手展開折扇,動作十分瀟灑嫻熟。一瞬間,流氓的本質暴露無餘,因為那折扇上密密麻麻的畫了無數赤|裸|裸的男女交|合小象,小拇指那麽大,估摸有三百多對。一扇扇子,上麵的小人好似動了起來,群魔亂舞,驚世駭俗,壯哉!
莫追眼睛像浸了辣椒水,連忙移開視線,卻又嗅到刁民身上檀香一般溫甜的“騷”氣,呼吸不暢起來。“仁兄,高抬貴足挪遠一點。”
他是出過家的人,非禮勿視、非禮勿聞!
刁民邪魅一笑,轉身麵向眾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折碎腳骨是為病,自殘體膚乃惡行。安俾直若將小足描畫,掀起這股熱風,不知會糟蹋多少姑娘。”
富商款款抬手,反對道:“含羞舉步越羅輕,稱娉婷。女子無才是德、小足為美,曆來文人雅士多讚譽,安俾直豈會不識美?”
刁民斂起笑容,合上折扇:“安俾直是凡|夫俗子,怎能與文人雅士、達官顯貴相提並論。話說回來,《采桑子》是陛下的思妻之作,安俾直將自己的愛妻畫在其上,豈不自取其辱?難道兩人還共|妻不成。還有…”
刁民低首把玩折扇,輕佻惰慢道:“聖上若敢碰安俾直的墨寶,安俾直就敢在聖上的書畫上拉屎。”
他口無遮攔,好似並不忌憚皇族。上一刻說話還君子般文質彬彬,這一會則傷及大雅,不堪入耳。可奈何,溫潤如玉的聲音教人欲拒還迎。
莫追揉了揉耳,斯人出現不過一刻,竟辣了他臉上五分之三的器官。
刁民信誓旦旦,眾人不免好奇問道:“你是安俾直的什麽人?”
“我是他什麽人不重要,這幅畫我點到為止,信不信隨你…”刁民原本說得優哉遊哉,突然之間閉口不言,眼神冷淡,直直凝著遠處,似乎看到令他不暢快的人。
他走近莫追,貼近莫追耳側,依然目定前方,監視彼人一舉一動,細聲道:“跟我走,你被盯上了。”
聞言,莫追變得謹慎起來,四顧張望:“誰盯我?”
刁民湊得更近了一些,幾乎要碰到莫追耳朵,嚴肅得像悼念先人一樣莊重肅穆。“鬱泱。”
皇帝!
莫追不禁打了個寒顫,隨刁民目光探去,見不遠處的茶閣欄杆上,一名帶白色麵具、衣冠楚楚之人負手而立,身後一尾細繩牽一條藏獒,正凝望這邊,好像…好像正盯著他,身後還跟有幾名衣裳一致的隨從。
如果如刁民所說,那個人是鬱泱的話,那他剛才豈不是當著聖上的麵對他的畫大放厥詞!完了,要掛!
刁民額角沁出些冷汗,一手將折扇藏進懷中,一手握住莫追手腕:“我數三聲,轉頭就撤。”
莫追腦門嗡嗡作響,連連點頭。
“一、二、三!”
兩人轉身拔腿就跑,台下數臉懵逼。
莫追邊跑邊回望,那一行隨從當真追了上來。“臥刀?來真的!”
“哥還能騙你?”
刁民兩腳生風,莫追感覺自己被拽得快要飛起來,心底升起一片麻意,甚惶恐。“大哥,不妨你先告訴我你是何方妖物,不會跟他們一夥吧!”
“靠!”刁民拖著莫追轉進一條暗道,跑下階梯,躥進了昏暗的船倉,通過橫梯穿過了十幾條船,一邊跑一邊張揚道,“哪怕你不識自己的畫扇,也不該不識我這雙長腿!”
——“汪汪汪!”
後麵的人窮追不舍,特別是那條瘋狗,求偶似的乘奔禦風,咆哮如雷,不要命了!
莫追跑得氣喘籲籲,遙望前方有賣燒烤的攤子,不忘從懷裏摸出一抓銅幣往攤子上一拋,順了好一大把烤肉。“少妖言惑眾,我倆若無緣無故,最好分道揚鑣,指不定他們追的是你,別把我害了!”
刁民忍無可忍地取下麵具,將麵目表露出來,瞪了莫追一樣:“俾直你個沒心沒肺的東西,是我,丁鷺!陛下追我做什麽,又不是我讓皇家顏麵掃地,是你呀!”
“噢謔,大文豪丁采微呀。”莫追“如獲至寶”,啼笑皆非,一腳踹過去,“我掃你大爺!”
就說他一介屌|絲何德何能勾引到聖上,何況還戴著麵具,全拜他丁某人樹大招風。這下好了,跟丁鷺黏到一塊,跳進黃河都洗不清,那夥人定以為他是安俾直了。方才丁鷺說什麽來的?安俾直讓皇家顏麵掃地?此乃血海深仇,這鍋他不背!
“臥槽!”丁鷺絆倒,一頭紮進一旁的籮筐,連人帶框的滾到了船溝裏,溝裏傳來不共戴天的嘶吼,“安嫖你個王八蛋,你這樣容易被滅口知道不!”
“承你吉言!”
莫追拐進一條黑巷,伸手不見五指,放輕了腳步摸索前行,迂迂回回終於繞到了出口。隻見出口處的茶攤上有幾名身穿黑色巡服、頭戴烏紗的男子,一邊喝茶一邊有意無意地往不夜城探望,身後還站有一幹地方巡捕,是大理寺的人!
大理寺隸屬於中央,駱城與鹿都相去甚遠,除非駱城出了驚動朝廷的大案子,否則大理寺才不會搭理。難道是丁鷺說的“掃皇家顏麵”那件事?
莫追下意識縮回腦袋,沿隔板蹲下,雙手慌裏慌張地搓著膝蓋,眉頭皺得快要哭起來。他患有不治之症之紅眼疾,識別度太高,要逮捕他簡直不能更容易。
不夜城沒有別的出口,若想繞開官兵逃出去隻能潛水了。要死不死,莫追最怕水,怕到連洗澡水都不敢淹過膝蓋,好似上輩子被水溺死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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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追雙手合十拜天拜菩薩,上輩子造了什麽孽他記不得了,這些年安分守己、“誠”心向佛,沒少納國家的稅,俗稱奉公守紀好青年。冤有頭債有主,千萬不要跟他扯上什麽幹係!
“拚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莫追抹掉一把冷汗,穩住情緒,暗搓搓地爬了回去。
不夜城深處有東瀛人設的茶館,管弦樂曲鬼魅幽異,夜夜笙歌。
“少爺,丁鷺帶到,安逸跟丟了。”
閣子裏傳來沉穩的聲音:“帶進來。”
隨從推開障子門,將丁鷺躥了進去,把從丁鷺身上搜到的折扇放到桌上,隨後合上門,靜靜地站立在門外。
白麵具公子抿了一口熱騰騰的茶,有條不紊地放下茶杯,拾起畫扇,白淨修長的手指觸了扇柄良久,才緩緩展開,舉足投足文雅得像一首詩。在扇畫入眼的一瞬,一口茶水不禁噴了出來,嗆得連連咳嗽,一捂額,失手差點把畫扇扔進一旁煮水的小爐。
丁鷺跪起身子,敷衍地行了個禮,慵懶道:“陛下安。”
“人呢?”鬱泱的語氣是帶有譴責的質問。
丁鷺察氛圍不悅,規規矩矩地俯下身去:“人?草民愚昧,不知陛下所問何人。”
鬱泱一盞茶水潑過去,將茶碗狠狠地扣在桌麵,“砰”的一聲,嚇得門外的影子都發了顫。
丁鷺深思熟慮了好一會,才直起腰杆,對上鬱泱的冷目,平述道:“不曉得。”
故友重逢,怎能不把酒言歡?
“不曉得?”鬱泱失意地笑了兩下,斟上一碗茶,猛的灌進嘴裏,當即被燙得全數吐了出來,略顯狼狽。
丁鷺連忙埋下頭去,不能讓皇帝看到他忍俊不禁的麵容。
鬱泱忙不迭收拾衣裳,沉默了一會,變臉威嚇:“明知是朕卻不恭迎,反而轉身跑掉。丁鷺,你好大的架勢。”
丁鷺暗暗翻了個白眼,假恭敬道:“草民不敢。陛下警告過安逸,於您要避而遠之,草民謹記陛下的教誨,才將安逸支開,以免汙了陛下的眼。”
鬱泱袖裏的手下意識抓住衣擺,無言以對。但無論如何,“朕給你五天時間,找不到安逸,你提頭來見。”
丁鷺吸一口冷氣,不知鬱泱何至於此,留了心思道:“陛下千裏迢迢而來,敢問下榻何處,草民找到了安逸也好帶去。”
“便在此。”
鬱泱話不多,但透露出了一個重要的信息。丁鷺當即意識到皇帝是溜出宮來的,若不是為避太後眼線,皇帝大可暫住郡府,何必屈居這見不得光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當真如安逸所說,鬱泱幼稚得不行。“陛下,七年了,什麽恩怨不能煙消雲散。安逸早已悔改,他既肯認錯,陛下哪怕有再大的恨也該念及先帝放他一…”
丁鷺連忙收住話,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光。不正是因為先帝,鬱泱才不肯放過安逸的麽!
安逸是先帝從晏族拾來的翰林子,天生一雙赤紅的雙眼,是晏王族的後裔。有不少傳言稱安逸就是先帝的私生兒,因為先帝亦有一雙赤瞳。歲及始齔,先帝允他入學翰林院,伴讀鬱泱左右。說白了,安逸就是一個能威脅鬱泱帝位的關係戶。
丁鷺腦經一轉,想到一計,故意惡心鬱泱道:“我跟安逸已私定終身,我若找著那浪貨,定把他綁回小山溝去,鎖在家裏,做一對老死鴛鴦。陛下且放心!”
先帝好龍陽,天下百姓皆知,因涉及皇家尊嚴,人人避而不談。先帝仙去,文後執政,更是嚴加封口。雖然先帝在位時肯定了鬱泱的太子之位,但背地裏依舊有閑言碎語說鬱泱並非先帝親生,因為鬱泱生得像母親,沒有一點先帝的生理特征,而安逸有一雙紅彤彤的兔眼。再者先帝還有一件難於啟齒卻供認不諱的事實——先帝受過宮刑,在納娶文後之前。
兩個口實讓一對孤兒寡母受盡了猜忌與非議。所以無論是文太後還是鬱泱,都對斷袖深惡痛疾。但如果安逸食男色,不能生兒育女,對鬱泱便構不成威脅。
丁鷺妄圖通過這樣的暗示來稍稍消除鬱泱莫須有的顧慮。然而…
“來人!”
門外隨從應聲問道:“少爺有何吩咐?”
“把這個刁民捆起來,吊在不夜城的船頭上,等他的老相好來救他。”好一個鎖在家裏、老死鴛鴦,鬱泱頭上升起三尺帝皇綠。
丁鷺瞪大了錯愕的雙眼,鬱泱的反應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喂喂,陛…陛陛下!”
愣不得解氣:“扒幹淨他的衣裳吊船頭上!”
隨從:“是!”
丁鷺急道:“陛下,安逸他…他腦子出了問題!他記不得我,更不會來救我!”
鬱泱吃驚,抬手示意侍從放下。“什麽回事。”
丁鷺:“他不認得我,踢了我一腳我才掉進溝裏的。若是他認得我,怎會甩脫我。”
“他怎麽了?”
“尚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他害怕官兵。陛下若要找他,千萬不能驚動了他。”
鬱泱微微垂眸,蠕動了一下喉頭,神情失落地揮了揮手,對隨從道:“看住他,繼續找。”
隨從:“是。”
鬱泱取下臉上的白色麵具,換上一枚紅的,披了件黑色的貂皮大氅,起身出了茶社,沒入人流。
丁鷺甩開了隨從,氣悶悶地盤坐在席上,見角落裏扔著那幅《采桑子》,畫上戳了個大洞,把那名侍女扣走了去。
“恨君不似江樓月。”丁鷺心裏頭默默念來,腦門忽的黑了一片,隱隱感覺某種微妙。
鬱泱號江樓月叟,恨君不似我?翻譯過來,莫不成了李之儀的《卜算子》——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丁鷺吸了熱辣辣的一口氣,幹笑:“這玩笑開大了吧。”
不夜城的繁華比起市集別有一番滋味,混亂之中有規有矩,來往互通通情達理,並無人惹是生非。鬱泱於熱熱鬧鬧的人群之中漫無目的地遊走,總覺缺少些什麽,使自己不能好好入景,恍若一隻孤鴻,雖入世卻恍如出世。
“公子,掉東西了?”
牆角處,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
鬱泱隨聲望去,見一身披鬥篷的老者蹲在一攤位前,賣幾個羅盤。鬱泱沒有理會老頭,繼而向前走。
老者捋了捋胡須,笑盈盈地看著鬱泱的背影。“我看你無頭亂走,還不如買我一個羅盤,我這裏有‘生財有道’盤、‘金榜題名’盤、‘天緣巧合’盤,菩薩開過光的…你買下一個,朝它的指向走,必然心想事成。”
鬱泱聽罷定足,回頭扔給老者一枚金錠。“把天緣巧合盤扔過來。”
老者接過金錠咬了一口,驗了真假,笑咧咧地撿起羅盤扔了過去。“公子真大方,若是得償所願,勿忘賞老朽一杯酒吃!”
鬱泱接住了羅盤,盤底刻有“天緣巧合”四個扭扭捏捏的大字,盤內一根生了鏽的鐵針要死不死的指著他左手邊——一個冒著詭異紅煙的烏漆麻黑的巷子,裏麵斷斷續續傳來妖孽的笑聲。
是花柳之地。
鬱泱信了這個邪,默默咽下一口氣,轉身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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