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拙荊戲子圖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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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深處越能嗅到一股醇厚的酒香,推開一扇低矮的小門,異域的歌舞當即映入眼簾。紅煙靡靡,語笑喧闐,杏紅色的帷幔搖曳生姿,燃燒的火苗像女人撩人的纖纖玉手,一副快要失火的岌岌可危的模樣。中央是一座小小的舞池,三名穿著濃豔的卷發舞姬在上邊大方的舞蹈,毫不拘束。不見樂手,妖冶的旋律仿佛憑空而來。
男人們混亂的圍坐在舞池下,或把酒言歡,或欣賞歌舞,或捉住斟酒的美姬便卿卿我我。
披肩卷發,藍眸敞背,彌漫濃濃的西域風情。
——“臣可是要閱盡天下女色的男人。”
想起那廝曾經說過的話,鬱泱眉頭輕蹙,順著羅盤的指向穿過人群,往更深處走去,不料被老鴇擋了下來。
“公子,我們這裏可不藏人,要找人請到別處去。”
“可有來過一個點要十來個美姬的男人?”
女人冷漠:“沒有。”
鬱泱掏出金錠,女人才滿意地挪開腳步。“裏邊是廂閣,公子想找盡管找去是了,哼哼哼哼!”
鬱泱提起一盞燭燈,橫眉走進長長的廂閣。廂閣另是一種熱鬧,咿咿呀呀嗯嗯啊啊得難以描述,透過半透明的門簾隱約能看到裏麵一具兩具或三四具層層疊疊、波瀾起伏的賣力的軀體。不隻男女,還有…
每一個閣間隻有兩米多寬,但每走一步鬱泱都覺得格外漫長,仿佛無休無止。他額角冒出了一層細汗,臉色僵持蒼白,卻十分謹慎認真。他傾耳尋覓那廝的聲音,哪怕是正欲丨仙丨欲死的聲音。
身側忽的傳來鼻音厚重而曾相識的嬌嗔。“還要,還要!”
一個凶悍的聲音暢快地答應道:“給!”
鬱泱停住了腳,怔得眼眶都在打顫,聲音微小而發抖。“俾直?”
“啊啊啊啊!”裏麵自顧自的樂著。
“安逸?”
“嗯嗯嗯嗯!”裏麵依舊自顧自的樂著。
持著燭台的手越握越緊,靜默了片刻,驀地狂吠:“安嫖!”
“要不得,來了,不行了,啊啊啊啊!”
鬱泱怒火中燒,拔出腰上的佩劍揮手斬斷門簾。帷幔落下,門內的聲音戛然而止,一抹白濁“吧唧”一聲打到了他麵具上…
“嚎你個錘子!找抽呐!”
完事的莽夫憤然起身,站起來竟然高過鬱泱一個頭,銅頭鐵臂,儼然是個屠夫,正伸手向一旁的大砍刀。身下一名兢兢戰戰、疲憊不堪的男子捂著身子,躲到了莽夫身後。
牆壁上是琳琅滿目的道具,幸而不是那廝受用。鬱泱仰首對上莽夫的眼睛,麵上分毫不讓,腳下卻不禁挪退了幾步,咽了咽喉。莽夫一提刀,鬱泱忙將手中的蠟燭朝他眼睛砸去,瞬間消失在了長廊。
“啊!小兔崽子有種別使詐,吃爹爹幾刀!”莽夫勃然大怒,理清楚眼睛後已尋不見鬱泱的蹤影。“你小子有本事叫囂,有本事出來較量一番!”
鬱泱躲進了一個靜悄的閣子,門外莽夫的聲音越走越遠,他順了口大氣,才看到梳妝台前坐有一名美姬,背對著他,身姿略微曼妙,頭披長紗,蓬鬆的卷發披在肩膀,上穿一件紅底描金小裹胸,下穿開腿褶皺大長裙,是西域舞姬的服飾,但彼人穿得實在不倫不類。
鬱泱無欲多看,方才慌逃之中忘了方向,拿出羅盤辨個南北,卻見羅盤正正指著眼前的女人。女人麵前是一扇窗,窗外是星辰大海。女人顯然不知來了人,大咧咧地提了提裹胸,手忙腳亂地從梳妝匣取出一堆胭脂水粉,毫無規矩的往臉上塗抹,舉手投足間能分明看到一兩塊並不厚實的肌肉。那笨拙的模樣像幹慣了苦力活的村婦進城,東施效顰,手腕上還戴有十來個金晃晃的手鐲,更顯庸俗。鬱泱可氣地扔掉羅盤,狼狽起身離去。
“謔謔!”女人發出一聲哀嚎,捂住胸口揉了揉,好似被尖銳的東西紮了。
鬱泱一怔,應聲回頭看去,女人側過身從一旁的抽屜扯出兩條繡帕往裹胸裏塞。那側顏在火光中停留了一瞬,恰似一位新娘!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接天蓮葉無窮碧!長長的金耳環垂到了胸前,胸前係一顆碩圓的珍珠,驚豔之餘更多了一份華貴,跟外麵的庸脂俗粉不一樣。翩若驚鴻,婉若遊龍!鬱泱挪不開了眼。
女人打理好自己,起身蹦了蹦,把褲頭勒緊,打了個死結,然後轉過身來,瞧見牆角處呆若木雞的鬱泱,冷眼一瞥道:“看什麽看,沒見過男人呐!”
莫追推開鬱泱走出去,將身後的薄紗繞到麵前,遮住嘴巴係好。
鬱泱轟然麻痹,驀然跟上去,一腳踩上莫追的裙擺。要不是褲頭係得緊,不然這會肯定不值錢了。
“你大爺!”莫追一個趔趄跌在了地上,站起來瞪了鬱泱一眼道,“尋你喜歡男人。”
安逸——一個本該母儀天下的男人,居然在花紅柳綠之地打扮得花枝招展?
鬱泱一腳再踩了上去,難以接受:“你在這裏招客?”
莫追晌午聽一商販說門口的捕快是在逮男人,便尋思自己一身女兒妝,加之夜色正濃,應該能蒙混過關,而大周皇帝最惱煙花巷,更不會找來。
莫追正燒腦中,回頭襲了鬱泱一腳,憤憤道:“那也不接你這票。”
鬱泱屹立不動:“跟我走。”
“你誰?憑什麽跟你走。”莫追猛地一抽,將鬱泱腳下的布料狠狠拔丨出,轉身就跑。
鬱泱剛要追上去,莫追忽然折了回來,一改方才嫌棄的態度,和氣道:“剛才你說要帶我去哪?”
家——
鬱泱愣了一瞬,略覺可恨:“不去哪。”
氣氛隨即尷尬起來,良久,鬱泱道:“你想去哪?”
“想出去!”莫追方才出去,開門便看見那幾個晌午追殺自己的人,生生被嚇了回來。並不是怕自己的模樣不夠驚為天人,而是怕了那條伏在地上嗅氣味的狗。常聽說江湖中人會飛簷走壁,莫追見鬱泱身著江湖衣飾,溢著貴氣,應是個世外高人。
狗急了會跳牆,病急了亂投醫。莫追隨口撒謊道:“我掏了件寶貝,哪知官府在追緝,捕頭在外候著,你能帶我出去?”
“出去簡單,你可接客。”一句十分肯定的疑問句。
莫追這會子正經瞧上鬱泱,看見紅色麵具上白白的一抹,正疑惑那是什麽,待清楚後老臉一紅:“哥…我不好這口!這種事不差錢,我請你。”莫追從裹胸裏摸出所剩無幾的十兩銀子塞到鬱泱手中,趕鴨子上架似的把自己“托付”出去。“你不說話我就當成交了。喏,江湖規矩,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快去吧,完事了回來幫幫我。”
鬱泱一臉懵地點了點少得可憐的銀子,再看看眼前的人,欲言又止,取出身上所帶交於他。
莫追打開錢囊,裏麵全是貨真價實的金錠,而自己穿戴的那一身行頭實乃敗絮其中。小巫見大巫了,迎頭蓋了自己一巴掌,越覺自己寒磣可憐,收回了那十兩銀子。“你如何才肯幫我。”
“簡單,我問你答。”
問答?莫追敏感起來,多多少少有聽過官府派人到不夜城釣魚的案例,不禁寒毛卓豎。內心糾結了一頓後,假假地點了點頭:“好。”
兩人出了豔窯來到了一座船頭。皓月淩空,天海一片湛藍,一派好景色。一層海浪襲來打在船壁上,船身紋絲不動,莫追卻下意識摟住了一旁的船杆。遠處巡捕依舊在燈火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明亮的門口處搜人,果然隻查男人不查女子。
“婚配否?”
莫追心底“嗯?”了一聲,到底沒什麽好掩飾的。“沒有。”
“可有心儀之人?”
“有。”
“何人?”
“廚…廚娘。”
鬱泱臉色冥冥中綠了起來,語速不自覺加快:“年齡幾何,品貌如何,相處幾時,訂婚否?”
“大兄弟,恕我愚昧,這與你何幹啊?”莫追心底一群奔騰的馬。
“她若不良,你如何成家。”那口氣,勝似人父。
“我成不成家與你何幹啊?”
鬱泱隱忍了一口氣,避而不提:“十年前你在何地,交過什麽人,做過什麽事?”
查戶口?莫追自恃不會上這個當,他可是黑戶!況且他也很想知道自己十年前幹了什麽,可愣是連自己是不是雛都不知道。“大俠,我內急。”
鬱泱冷眼:“扯謊。”
莫追:“……”
那語氣,仿佛很了解他啊!
鬱泱扶了扶麵具,收斂聲色。
對麵的船屋襲來一陣暖胃的飯香,正是尋常百姓家晚宴的時刻。鬱泱回頭看了一眼莫追,正幹愣愣的抱住木樁,委屈得像個被家長訓斥的小娘子。
鬱泱回過頭去,兩指敲響船杆。小二聞聲從橫梯小跑過來,笑咧咧道:“客觀需要點什麽?”
鬱泱吩咐了一二,小二得了賞錢,興衝衝地回去點菜。
莫追沒聽到他們說什麽,隻覺大俠不盡人情,若是用飯,怎也該客套地問一下他想吃什麽,哪怕他肯定會說隨便。莫追正尷尬,忽的腦殼一涼,萬一大俠壓根沒想請他吃飯呢?
罷了,又不是沒看過別人吃飯,好歹他也是八仙樓的頭牌跑堂。
不久小二回來,遞給鬱泱一個包裹。鬱泱伸手進包裹摸索了一會,像是檢查什麽,然後滿意地點了頭。小二會意,低頭走過去將包裹恭恭敬敬呈給莫追。“夫人,您的衣裳。”
噗!
莫追嗆得口水都逆流進鼻腔裏,連連咳了好幾下。
鬱泱似乎默認了小二的稱呼,對莫追道:“把衣裳換掉,大庭廣眾之下少賣弄風騷。”
好嫌棄的語氣。
莫追冷臉,轉到柱子後,三兩下把衣裳換了過來。“我會把衣裳錢還給你的。”衣裳質感不錯,隻是顏色他不喜歡,裏衣正紅色,外衫鵝黃色,印有雲紋,長靴和發冠一並俱全。
衣冠楚楚固然好,可甚是別扭!這是風月場合公子哥的衣飾,他一個給老板娘打雜的,如此格調萬一客人誤以為他是老板怎麽辦。何況…莫追咽了咽喉,他未必買得起!他拿著發冠,磨磨蹭蹭從木樁後走出來,尷尬道:“大兄弟,不合身。”
當然,最惱的還是它的顏色。跟個什麽似的!
鬱泱看他一眼,崩潰了。衣裳上的布料全砌在腰上,衣擺左高右低,腰帶現有玉扣不使,偏偏打個死結,還打成了蝴蝶形狀,最不能忍的是一對褲腿掛在了靴外,狼狽得像個逃竄的情夫。衣裳本具有的幽情逸韻蕩然無存,鬱泱上去就是一腳。
“臥刀!”莫追疼得抱膝彈跳,叫苦不迭。他還沒反應過來,鬱泱就單膝跪下,一掌抓住他的小腿,將靴子脫了下來,把褲腿整理得一絲不苟,然後再把靴子套回去。
一時站不住腳,身旁又沒有可以撐持的東西,莫追下意識扶住鬱泱的肩膀。
鬱泱頤指氣使:“另一隻腳。”
“噢…”莫追老老實實地換了另一邊腳,他本想拒絕,但大俠的口氣不容置喙。
靴子穿好後,鬱泱起身,抓住他的腰帶解結。但好似打緊了…
鬱泱專注解結,如此近距離,莫追悄悄打量鬱泱的眉目,發現鬱泱的睫毛比他見過的姑娘的都長,臉的輪廓也恰到好處,應該長得不賴。可看到麵具上那一抹白濁後,莫追當即意識到大兄弟的初心似乎不正當,忽的退了好幾步。
“我自己來!”莫追打了個寒顫,一氣嗬成,手忙腳亂地將腰帶解下來。
鬱泱被他的大吼嚇了一跳,但還是迎上去,將他的衣裳抹平,規規整整地係上了腰帶。再看去,莫追像脫胎換骨,骨子裏那點文人氣韻微微顯露了出來,神采奕奕,愈發顯得修長。果是人靠衣裝馬靠鞍。
鬱泱去拿莫追手上的發冠,打算幫他戴好。莫追當即收到身後,模樣謹慎,鬱泱手停在了空中。
是要為他綰青絲、舉案齊眉嗎?
鬱泱進一步,莫追立即退一步。進一步、退一步…
“蹲下!”鬱泱目色一冷。
莫追徑直蹲了下去,毫無一點反抗的意識。
鬱泱一把抓起莫追的頭發,感覺如握亂麻。“為何如此糙?”還有一股焦味。
“火鉗燙的。”窯子裏那些偽西域教的。
“客…客客官?”小二上來便怔,差點打翻懷裏的矮桌,隻見眼前左邊站人,右邊蹲人,中間一根柱子不知擋住了啥物。
鬱泱聽若未聞,將不得理的頭發籠統的搓成一團,將發冠硬套了上去,整了一通。“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老子讓你糟蹋頭發了嗎。”
“啊!”莫追吃一計拽發,疼!
束完發,鬱泱抬起莫追的下巴,打量一下,順眼多了,道:“洗臉去。”
那景致,嘖嘖嘖!小二血脈噴張,老臉一紅,縱是混跡不夜城司空見慣,也把持不住如此不修邊幅搞事的兩具修長的肉身。
一旁有盆積的水,莫追走過去,內心一萬個問號。奇葩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正叨叨著,忽然發現衣服很合穿,衣褲且不說,鞋子合腳才難得。傅譏七年來就沒給他買過合腳的鞋。大兄弟好眼力,一眼能看出他的碼。
等等,萬一是小二眼力好呢。也不對,小二眼力好就不該叫他——“夫人”。
莫追擦幹淨臉回去,流鼻血的小二已經張羅好了一桌晚宴,鬱泱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旁,文雅得像不食人間煙火的儒士。一秒之前他還懷疑大俠的身份,這一刻他篤定大俠是一個真正的江湖浪子。因為滿滿的一桌菜,全是魚!
清蒸鱸魚、酸菜魚頭湯、魚丸腐竹湯、糖醋魚、荷葉烤魚、剁椒魚頭、紅燒鯽魚…
莫追不禁脫口而出:“大兄弟!你是要反周複晏嗎!”
在大周,禁止吃魚!尋常百姓逢年過節倒可以偷偷摸摸的吃點,而朝廷官員則要嚴格律己,若吃了,被檢舉是要寫檢討的,然後在檔案上記上一筆,成為畢生抹不去的汙點,隨之不會再有升遷的可能。普天之下,恐怕隻有江湖中人才敢混吃造事。
這個奇葩禁忌歸咎於先帝,因為先帝的名字中有一個“魚”。先帝在時不曾禁魚,與先帝有冤有仇的諸侯王還天天吃魚,甚至將魚計入禮記,要求國之重典、大小祭祀中的豬羊之用統統改成魚。好似全民吃魚,先帝就能死一樣。
先帝成為天子之後,百姓怕犯了忌諱,自發開始少吃魚、不吃魚,久而久之,約定俗成的視魚為聖物。先帝仙逝,天下大赦,守孝三年後理應開放吃魚。不料文後懿旨一下,全國禁魚,把情懷升華到了律法範疇。罪魁禍首依舊是先帝,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好端端的,給太子取字“子醬”,給公主取字“頭湯”,在鬱氏的江山下,讓那些殺魚不小心殺到懷孕的母魚、吃魚想吃魚頭的百姓咋整?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舉國不吃魚。從此,大周的貓不挑食了,耗子都沒了身影。
說來先帝也是狠角兒,鬱泱還沒出世就給他起了“鬱悶”這個聽者傷心、聞者流淚的名字。文後豈能容忍,以暴力相要,鍥而不舍地掐了兩年,先帝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應了她,將太子“鬱悶”改成“鬱泱”,將公主“鬱血”改成“鬱淵”。
直到今天,文太後都改不了口,依舊喚鬱泱小名“悶兒”。
幸而安逸不是先帝親生,沒有遭到先帝的毒爪。話說當年先帝就有給安逸取名“鬱寡歡”的衝動,不知被什麽邪丨惡力量駁了回去。安逸是不怕吃魚的,他家的傳統就是吃魚。先帝還曾喂他吃過魚,別人若指控他吃魚,他便把先帝這尊免死金牌亮出來。然而“世風日下”,敢給他做魚吃的人越來越少了。
莫追愛逛不夜城的原因之一就是可以吃到魚。這禁魚就跟禁丁書一樣,越禁人越不得控,莫追發現自己比以往更愛吃魚了。
而明目張膽的點上一桌…莫追頓時對大兄弟充滿敬意,這等氣魄非常人所能匹及!
莫追斟上一杯酒敬鬱泱,疑惑道:“大兄弟你還養家糊口嗎?”
“上有老,有妻,無子。問這個作何?”
莫追崇拜道:“你不怕滿門抄斬?”
用不上滿門,斬一個就夠受的了。鬱泱沉默片刻,道:“不吃魚,賤內留不住。”說罷,執起筷子給莫追碗裏添了整整一條糖醋魚。
莫追愣了會:“你不吃魚?為何還點?”
“我…不吃甜。”
“那吃魚眼睛。”莫追左手執起筷子,笨拙地捅向清蒸鱸魚的眼眶,好一陣後才挑出了魚眼睛,用小湯匙舀起來,放進鬱泱碗裏。
對於吃貨,沒有一頓飯解決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兩頓。莫追已把大兄弟“視為己出”了。
鬱泱嗅到魚腥,胸口忽來一股悶氣,不舒暢起來。但毫不猶豫,一口氣將魚眼睛咽進肚裏。
莫追倍覺親切,笑了起來,又給鬱泱挖了幾顆魚眼睛,自己也敞開心懷,吃著手上望著盤裏,狼吞虎咽,滿嘴流油。
吃魚以這種吃相是要誅九族的!洋蔥都還要一層一層一層的剝,何況是皇族的本體——魚!啃就算了,律法有成文規定,吃相一定要優雅、態度要虔誠!
“小心魚刺卡了。”鬱泱不知從何勸起,那廝吃起東西來還跟以前一樣視死如歸。“小二小二!拿壇醋來!”以便於隨時救急。
吃完了四條魚,莫追也有點飽了。鬱泱是杞人憂天了,根本無需擔心莫追會被魚刺卡到,因為莫追吃得連骨頭都不剩。鬱泱隱隱覺得——脊椎疼。
吃撐了,開始喝魚湯。莫追終於閑了下來,慢條斯理地拿起湯匙,一口一口斯文地抿著湯汁,不避諱道:“你有妻室還跑出來鬼混呐?”
鬱泱瞄了他一眼:“他也跑出去混的,甚少回家。”
“她多久回一趟家?”
“短則三四月,長則六七年。”
莫追一時無言以對。“你們江湖中人…真絕色!你有沒有想過改妻再娶?相夫教子嘛,媳婦就是用來養在家的,一直在外不好。”
鬱泱飲下一杯悶酒,饒有意味道:“他若真懂這個道理,便好了。”
“你跟你媳婦比,誰更闊綽?”
“我。”
“她在外麵勾三搭四嗎?”莫追心想大兄弟有錢有型,脾氣也不差,如果這樣都留不住女人的話,是不是因為性丨無能啊?
“水性楊花,招蜂引蝶,拈花惹草。”
“謔!你先的還是她先的。”
“他。”怨氣吐不夠似的,鬱泱又補上一句,“一直死性不改,最近又看上了廚房裏的,也不知他好過多少人。”
如此為人丨妻子,太過份了!莫追義憤填膺:“你還不休她?”
“我死過一次。我站在樓頂上要往下跳,他趕過來勸我,我沒聽他的…”
鬱泱望向海麵,眸色朦朧,好似在回首以往,訴說他不休妻的原因。莫追撐起下巴認真聽。
“我跳了下去,連同他一塊砸死了。”
“嗯?然後呢?”
“我想有個時間,跟他正常的吃一頓飯。”
莫追眼瞼微合,眼光犀利,暗搓搓地將鬱泱歸入某種人群。“大兄弟,今天嗑藥了沒…”一語未畢,臉色突變,焦卷卷的汗毛豎了起來!
“怎麽?”
“狗!皇帝的狗!”莫追瞬間被打回了慫樣,往後退縮,小聲而恐懼道。
鬱泱側頭瞥去,發現是隨從找到了這裏,怒起,一掌重重擊在桌麵上。船板為之一顫,一旁旗幟“懂事”的倒了下來。一行人嚇得畏畏縮縮,牽著狗連忙跑走了去。
“謔!”莫追瞠目結舌,欽佩道:“大兄弟,你使的是什麽招數?”
鬱泱手都麻了,還矜持道:“聲東擊西之驅蚊避蟲掌。”
“比我見過的胸口碎大石還厲害!大兄弟,你在江湖可有稱號?”
鬱泱頓了頓,道:“一丈青。剛才說到哪了?”
“啊?忘了。”
從山珍海味聊到山野村花,飯席漸漸涼去,隻剩下了冷炙殘羹,時光甚是不盡人意。鬱泱沒能從莫追話裏探到多少訊息,隻知他過得尚好。此生還能見他已經無憾,鬱泱取出錢囊遞給他:“江湖規矩,相識一場,送你的你且收下。”
莫追缺錢娶媳婦不假,可收下實在不妥,幾句話推托,卻被鬱泱冷漠的眼神塞了回去,無奈之下隻好欲拒還迎還顯得身不由己地將錢納入懷中。“貪財了。”
鬱泱:“你找個地方住下,兩日後便可以出去了。”
莫追疑惑:“你能擺平看門的?我看到有大理寺的人。”
鬱泱沉默地凝視莫追許久,唇欲啟不啟,像做了艱難的決定,眼裏的光瞬間幻熄,起身沿原路返回,舉劍指天,一副要去砍人的凶煞模樣,留下了一句話:“我挨個削了他們,先走了。”
“你叫什麽名字,以後好去找你!”莫追呼喊他。
“一丈青!”說罷,鬱泱眼睜睜撞到了木樁上,“砰”了一聲。
莫追沒忍住笑出聲。他不挽留鬱泱,相逢何必曾相識,緣分是最不須追也莫須留的東西。
鬱泱回到茶社,沒看到隨侍的身影,丁鷺那匹蠢驢在他的席上睡得像頭死豬,腳下鎖著鐐銬。鬱泱對丁鷺有兩大仇恨:一恨他圖文並茂、珠聯璧合;二恨他隨心所欲、愛吾所愛。
鬱泱步子有些踉蹌,上去兩腳把他喘醒:“你不是要找他嗎,去啊!”
丁鷺疼醒了過來,見鬱泱撒潑之中有些狼狽,連忙從席上溜到角落裏抱頭蹲好,莫敢仰視,將腳鐐抖得“哐哐”響。“陛下解開鎖,我才能去找他。”
鬱泱握劍劈過去,發泄似的對腳鐐一頓亂砍,動作幅度異常之大,喉嚨裏發出一兩聲短促的哽咽聲,眼眶裏打轉的水珠愣是沒滴出來,有好幾劍險些劈到丁鷺的腳。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丁鷺發慌,眼睛越睜越大,最後毛骨悚然:陛下發酒瘋了!
“陛下把劍給我!”
鬱泱聽不進話,劍鐵相接擦出劈劈啪啪的火花,並有愈演愈烈之勢。
“喪心命狂啊!”丁鷺嚇得腿都在抖,朝外麵狼嚎,“來人呐,你們家公子瘋了瘋了!非禮啊,來個人!”
那隻藏獒千裏聞聲一般衝了回來,一個飛躍將鬱泱撲倒。侍從趕了回來,忙扶起鬱泱。鬱泱著了魔怔似的撿起劍接著劈。
丁鷺滾躥到一旁,驚呼亂叫:“聖上喝瘋了,亂搞事!”
侍從擋不敢擋,隻隔開了丁鷺,端上一盞茶來。鬱泱腦袋又暈又脹,胸口愈來愈悶,忙忙喝下一口茶,還抵不住難受,扶牆躬身就吐了起來。
那胃濁物,咦!
丁鷺被鬱泱惡心到了,忍不住想吐,但他得忍著,撇開臉去幻想女人才能使自己好受一些。
侍從驚叫起來:“陛下,您吃魚了?”
大周的皇帝居然吃魚了!這不等於狗啃了狗骨頭嗎!
侍從一驚未定,一驚又起:“陛下你臉上…”
“哈哈!”丁鷺忍俊不禁,連忙捂住嘴。罪過罪過,他什麽都沒看到!
侍從拆下鬱泱的麵具連忙扔掉,警告道:“看到的都不準說出去,小心舌頭!”
其他人都沉默不語,隻丁鷺頻頻點頭道:“是是是!”。
如一陣涼風吹過,尷尬了。
鬱泱吐完後有氣無力,趴在侍從肩上虛弱道:“扶我去知州府上沐浴。”而後便暈了過去。
皇帝是暈是死丁鷺可不管,隻道:“你們拿鑰匙的那個,給我解開鐐子。”
“誰允的?”侍從沒好聲好氣,然後對旁人道,“正好,把他扔到衙門牢房裏去。”
“陛下允我走的。陛下你醒醒!”丁鷺捉急起來,“待會再睡!”
侍從忙做了個噓聲的姿勢,小聲凶道:“別吵陛下休息,等陛下醒來再說。”
丁鷺欲哭無淚:造孽啊!
次日鬱泱醒來已是午後三竿,窗外鶯啼燕語。寢內寬敞而明亮,煙爐燃起怡人的香,床前的桌子上疊放了整整齊齊的新衣,玉佩、發冠、折扇放在梳妝台上。
鬱泱打量了一下四周,全是嶄新的事物。想來是知府連夜騰出了一間空房、添置了新的擺設。
鬱泱起身直接去了府堂,早膳沒來得及享用。身後跟了一群侍衛,警備程度像回到了宮中。
府堂的一行人聽到了腳步聲,停下交頭接耳,低下頭站直。等鬱泱坐下後,齊齊下跪磕頭。
“免了。”鬱泱揉了太陽穴,昨晚的醉意沒有盡去,胸口還有點悶,抬頭看了階下一行人,發現有點熱鬧。
階下有他妹夫孟鳶、大理寺卿許沿及刑部尚書陳酉。
大理寺掌刑獄案件審理,刑部掌法律刑獄,兩司職權相當,即便是天大的案子也用不上兩司一同查辦。許沿和陳酉作為兩司最高執事居然手牽手到駱城,搞事?
鬱泱疑問一如陳述:“什麽案子把你們招來了。”
孟鳶踏出一步,道:“三年前駱城萬亨錢莊莊主班熙之女班姝枉死一案,逢四年一次大審,大理寺察此案有誤,故立案翻查。”
三司並立的意義之一是互相監查。大理寺查出刑部有失,若翻查成立,則原負責此案的人官職難保,刑部尚書亦難脫責任。
案子每年年末進行一次統查,四年一次交換大審,大審過後不再複查,除非有疑者確定有誤,提出上訴,否則將存入大檔案庫長期保存,十二年之後運至火場銷毀。這十二年內若還有錯失之處,上訴的程序就非常糟糕了。總言之,一樁案子能有十六年的翻案時間,若十六年之後還有人上訴,兩司就要發揮無限的想象力了。
十六年!陳酉作為刑部尚書,心裏早已把先帝日成了狗,又慶幸自己不在戶部。戶部的,二十五年,就為了查水井。
差役將案件文檔呈了上去。鬱泱:“在逮捕何人?”
許沿:“駱城運船製造的千金武粼兒及安逸。”
鬱泱閉目,顯得頭痛,一旁侍婢立即迎上去替他按捺。鬱泱仿佛置身事外,風輕雲淡道:“撤了。”
階下的人霎時全懵了,皇帝一眼都沒有瞧一下案件。眾人心底大都冒出兩個字:徇私!
為了陳酉?陳酉是皇帝的心腹,眾所周知。
許沿站了出來:“依大周律法,錯判案件必須立案重審,天子亦不可逆之。”
此條律法乃先帝所立。鬱泱頓時有同陳酉一樣的衝動。“從今天起,這條法廢了。”
“陛下要修法,需要經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擬案審批。定下來至少兩月之久,權不及眼下一案。”
許沿說辭還算和氣,陳酉是受審一方不好說話,倘若受審方是大理寺,皇帝要敢提出撤查,他一定將鬱泱罵到狗血淋頭。什麽徇情枉法呀、假公濟私呀、濫用職權呀、草菅人命呀…不把鬱泱罵到自覺可恥絕不罷手。
鬱泱冷目睜開,揮手示意按摩的侍婢退下,周身寒氣騰起。
氣氛冥冥中緊張起來,眾人屏聲靜氣,不敢多舌。
“你撤不撤。”
許沿站得筆直,沉默了許久,抬頭直麵鬱泱一字一頓道:“不撤。”
鬱泱憤然起身,衝侍衛道:“來人!…”
鬱泱話語未盡,許沿迎頭大聲道:“臣有太後懿旨!”
許沿聲量雖不如鬱泱,但威嚇力分毫不讓。
大理寺小官呈上聖旨。鬱泱忙的打開,見聖旨上是太後親筆和一方紅到刺眼的璽印。何其諷刺,大周玉璽早已不是皇帝專屬之物,它還屬於後宮那個女人——他的親媽。
鬱泱心在打顫,凝住許沿緩緩坐下。
大周的子民,逢名是三點水的都得改,而許氏兄弟的名是太後賞賜,許汲、許沿。
鬱泱隱怒色於平和,接受了太後的懿旨,執起案上的熱茶款款飲下。
階上悠然自得,階下誠惶誠恐。
鬱泱飲完了茶,沉聲靜氣道:“許沿,從今天開始,朕賜你國姓,謝恩吧。”語氣不容回絕。
眾臣臉色統統煞白,有甚者兩股戰戰。皇帝從未發過這樣的怒!
許沿跪下身去,重重磕了響頭謝恩,冒出股股冷汗。
不日,巡捕逮住了莫追。
莫追背脊一涼:“各位爺,我沒造事!你們不會抓錯人了吧?”
捕頭:“你是安逸?”
莫追一聽寬了心,巴不得官府查處那嘎子,說不定能查出什麽奸丨淫擄掠罪、拐賣兒童罪。“那感情好哇,我不是安逸!”
捕頭顯然身經百戰,道:“賣畫的時候個個說自己是安逸,被逮的時候個個說自己不是安逸。是不是逮回去一審便知。不必緊張,你若不是當場釋放。”
莫追內心崩潰:幹什麽幺蛾子?不是說沒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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