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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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雲微度,霞光在雲裏猶如絲線穿插,似有一雙巧手以雲為錦,以暉為線,飛針走線間編製出漫天流光錦雲。
    呂布在官道的涼亭前端坐,麵前的桌案上放著幾卷書簡,霞光從瓦當間漏下,在青磚上散出瑣碎的倒影。
    遠處的官道兩側是大片良田,地裏的稻穗金光燦燦,風一吹,金黃的稻草起伏不定,一股清香混著泥土的味道撲鼻而來。
    背後有人聲響起,呂布頭也不回,仍沉醉在書海之中,直到聲音愈來愈進,他才放下書籍。
    “如何?”呂布望向高順。
    “漠北那邊有動靜,貲胡正在集結兵馬,恐怕不久就會南下:”他剛從雞鹿塞趕來,身上風塵未去,言行卻毫不遲滯拖遝。
    呂布絲毫沒有急迫的樣子:“現在我們有多少兵馬?”
    大事逼近,呂布居然還如此休閑,高順卻是有點驚訝和迷惑,他滿臉凝重道:“加上郡兵,大概有六千人。”
    呂布顯然對這個回答不滿意,他搖搖頭,但仍不疾不徐的問道:“六千人?據我所知,貲胡除去老幼婦孺,帶甲之士共有四萬餘,六千對四萬,無異於以卵擊石!”
    六千對四萬,的確沒有任何勝算,況且這六千人參差不齊,除去自己帶來的一千甲士和高順新練的三千常備軍,餘下的兩千人皆是剛剛新招的流民,沒有一點戰鬥力可言。
    這一戰,的確有點棘手。
    呂布想要聽聽高順的意見,於是問道:“叔達以為當如何決斷。”
    “相對貲胡而言,我們這點人,的確有點杯水車薪。”高順提高了聲音:“不如向陳並州借兵?”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呂布初到朔方,兵匱將乏,若不費幾年功夫,恐怕難以達到像北平郡那種程度。
    呂布沉思良久,最後當機立斷:“我立刻修書陳並州,你即刻回營整頓兵馬,立秋兵發雞鹿塞。”
    高順高聲唱喏,旋即轉身離去,沒有一絲遲疑,呂布看著愛將離去的背影,立即收拾書籍,往乞丐所居住的祠堂而去。
    乞丐正在堂外小酌,他見呂布前來,變戲法似的又拿出一個酒爵,親自為呂布斟酒。
    呂布慢條斯理地坐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可酒是好酒,但品酒的人卻沒有半點心情。
    乞丐看出了呂布有心事,於是問道:“何故如此憂慮?”
    呂布躊躇了一會,最後全盤托出:“貲胡南侵,某欲弭亂,奈何兵力不足。”
    乞丐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隨後拿出一秤棋盤,一言不發地將陶碗一推:“選黑選白?”
    呂布謙遜著作揖:“請先生執白。”
    乞丐絲毫沒有客氣,拾起白子,舉手一定,白子穩穩落在天元位,呂布小心翼翼,從容落子,但每一步都深思熟慮。
    可老乞丐比他還謹慎,儼然做出防守姿態,兩人你來我往,在縱橫十五道的棋秤上互相攻伐,仿佛兩軍對陣。
    那黑子氣勢如虹,像剛鑄好的銳利寶劍,不避鋒芒,橫掃八荒,殺得白子節節敗退。
    漸漸地,黑子中腹漸次開闊,眼見便要一統江山,乞丐卻不慌不忙,手中拈著一顆白子,目光橫掃整個戰場。
    乞丐的手最終還是落下,白子殺到黑子形勢最好的中腹,在這之後,形勢突然逆轉,白子的征途無窮無盡,呂布的黑子頃刻間土崩瓦解,最後直至終結。
    呂布錯愕的看著棋盤,手中黑子早已告罄,他不可思議的抬起頭:“這……”
    乞丐慢條斯理地清理棋盤:“弈棋如排兵布陣,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勢不同,時不同,則法不同,若拘泥成法,必敗無疑!”
    乞丐很像是一個經塾先生,對自己唯一的弟子循循解惑:“未戰而先怯敵,兵家大忌。”
    他顯然對呂布很失望。
    呂布很羞愧,若論前世,他何曾膽怯過?在活一世,心性有所改變,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不敢暴虎,不敢馮河。
    “先生,某受教了……”
    呂布終於有了一絲明悟,剛剛在弈棋時,老乞丐的白子所剩不多,但他卻看出自己的破綻,待時而動,挽回敗局,此時此景,不正是自己所麵臨的困境嗎?
    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戰爭不到最後,永遠不知道勝利屬於哪一方。
    乞丐見呂布眉頭舒展,心中暗自點頭,隨後起身走進祠堂,頃刻折返而回,懷中捧著幾卷積滿灰的竹簡,他吹了吹,灰塵稀稀疏疏的落下。
    “送給你。”
    “這些都是什麽書?”呂布拿起其中的一本,開始逐字逐句的閱讀起來。
    乞丐捋須道:“囊百家所言,含百家之術,若你讀懂其中的道理,對你有莫大的裨益。”
    呂布微微有些振奮:“我知道了,多謝老先生指點,待我擊退胡人,再來討教。”
    老乞丐搖搖頭,幽幽地說:“我可能要離開了。”
    呂布一驚,手中的書籍一下子掉在地上,他追問乞丐:“如今兵荒馬亂,刀兵不止,先生欲到哪裏去?”
    “在一個地方待久了,會膩。”老人慢慢地將手攏進袖子裏,掏出一枚光潤的檀木令牌:“這個給你,留作紀念”
    呂布躬身接過,這個令牌雖然是木頭做的,但觸感沉重,其上刻著一個遒勁的大字——鹿。
    呂布將腰牌收好,隨後輕撩衣襟,給老人跪拜下去,以謝他數月的教授之恩。
    乞丐沒有推遲,也沒有拒絕,他遲滯的目光在呂布匍匐的後背緩緩掠過,最後落在呂布堅毅的臉上。
    呂布緩緩起身,又朝他行禮:“先生,我們何時才能再見?”
    乞丐的嘴唇翕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
    “晚輩......告辭了。”呂布不是一個拖遝的人,雖然不舍,但他依然身鞠一躬,然後轉身離去,走得極為幹淨利落。
    呂布的背影漸漸融入黑暗,乞丐驀然睜開雙眼。
    “北辰不正,上下淩爍,將星突起,焉知福禍。”乞丐向著呂布離去的方向喃喃自語,沙啞的聲音就像被風雨腐蝕的岩石,在空曠的祠堂裏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