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人倦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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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熹微穿過雕花窗欞,斜斜撒在猩紅的地毯上,好似被擲碎的金瓜,白抱石醒來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

    劇烈的頭痛和難耐的幹渴還未消退,他昏昏沉沉見瞧見窗間有抹綠色,卻分不清是芭蕉還是窗紗,隻感受到了一陣清晰的空虛與迷茫,連牙齒都是酸軟的。

    兩個守在內室的宮女察覺到動靜,隻看了他一眼就又沉默的低下頭去,好像兩根柱子一般無動於衷,嫩綠色的紗裙被風吹起仿佛是帷幔飄動。他坐了片刻便有宮女紛紛進來,她們都捧著器具衣物,仿若提前洞悉了他的行動。

    白抱石任憑宮女們洗漱打理,身上穿著層層疊疊的白色紗衣,最外麵罩衫上繡著嵐山白雲。白衫在梁鄭兩國都是凶服,隻有嵐山上的山民才崇尚白色。他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皓腕凝霜雪,而那裏原本該有幾道猙獰的疤痕。不知此時是夢是幻,還是虛影泡沫。

    他邁出門檻,並未像昨晚一般飽受阻攔,四個侍女們影子似的跟在他身後,腳步如同鬼魅一般無聲無息。庭內牡丹落了一地,枝葉東倒西歪,榴花在濕潤的泥裏亂吐,蜂蝶空空遊蕩,想來是昨夜忽來狂風驟雨,才斷送了這滿園香。

    遊廊下掛著許多金絲鳥籠,奇異美麗的禽鳥不知疲倦的啼鳴。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飛簷勾勒出鐵馬金戈,那是鄭國最張揚的標誌,金戈所向,馬蹄之下。

    梁鄭兩國爭鋒許久,一座橫跨九州的嵐山阻礙了雙方征伐的腳步。誰能征服這座山脈,誰就能征服對方。然而有多少英豪妄圖征服嵐山,就有多少白骨葬身在嵐山深處。無數人望著嵐山興歎,而嵐山卻是千古不變的。

    他看了看自己穿著的白衣,又看了看高高在上的飛簷,心間升騰起種種疑問。如此嵐山已破,鄭國到底如何征服了她?至於梁國的興亡遺恨,如今是埋葬在一丘黃土中,還是消失在萬古青山裏?他自己又究竟遇到何事,才能一夜飛度嵐山?

    忽然間,清風來,雲雀從空中劃落。

    它輕盈的扇動羽翼,懸停在一隻金籠前,發出婉轉高亮的鳴囀。金籠裏是一隻雪白的朝天子,羽冠挺立,眼似石榴籽。它似乎被外麵的雲雀吸引,也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香……可是北萱開了。”他嗅到南風送來一陣清香。

    雲雀求偶,應該是初夏時節,正值北萱花期。北萱為鄭國常見的花草,性喜濕熱無法在嵐山以北存活,至今所見種種景物都在告訴白抱石這裏是鄭國。

    侍女們對他這句話置若罔聞,隻是溫順的低頭。

    白抱石顰眉輕歎,沒套出話來。他向前走了兩步,停留在廊下陰處,衣帶隨風飄動,身姿越發顯清臒。盈盈翠竹,纖纖白苧,鄭國公主的別館看起來確實悠閑,可他卻被迷霧籠罩,無法享受片這片安寧。白抱石看向金籠中的朝天子,正好風來,吹得他眼眶泛紅,似乎漾開了整個世界泛起漣漪,波光粼粼,無邊無際。

    “哐。”雲雀居然開始試圖撞擊金籠,朝天子隨著撞擊開始扇動雙翅,而金籠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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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個天真爛漫的豆蔻少女,隻遠遠綴在白抱石身後,不說一句話,也沒有自己的動作舉止,像是泥塑的人俑一般立在那裏,對周圍一切視若無睹。這樣垂首候立的人存在每個地方,以至於他覺得自己被無數雙眼睛注視,背後冷氣森森,偌大的別館在陽光下散發著滲人的氣息。

    香氣越來越濃鬱,也越來越熟悉。白抱石感受著曾在肌膚深處綻放的香氣,輕輕歎了口氣,心想:應該是她來了。

    雲雀如斷線的風箏般落到地上,發出“咚”的一聲。他認命的撿起受傷的雲雀,然後回首看向侍女們,白裳逶迤在柳陰下,青苔欲上人衣來。

    南堂前,寇紅紅饒有興趣的看著這幕,晨起的倦懶逐漸從她身上離去,有種莫名的熟悉感慢慢生在心頭。她先是自得的笑起來,卻又慢慢變成了自嘲。讚自己眼光好,又嘲自己真可憐。寇紅紅嗤笑一聲,大步走到白抱石麵前,身子抵在欄杆上,與他四目相對,看著他的眼睛,輕笑著將手伸入他的衣襟,順著肌膚的柔膩向內摸去,感受著沁人的涼意。

    “我的侯爺,何必這麽早起?”她不安分的笑著。

    侯爺……白抱石垂下眼臉,目光落到柳外,那麽便可以拒絕了。他慢慢的撥開了她作孽的手,在朝天子的叫聲中站起身來,將雲雀放在她身後的侍女手裏,冷淡的回答道:“蟬鳴,躺不住。”

    寇紅紅看著自己的手愣了片刻,然後也直起身子來,意猶未盡的看著他挺拔的身姿,笑著對左右道:“聽見了沒?還不快去把蟬粘了。”

    侍女們見她雖然擺出為美人動怒的姿態,卻明明白白是要清場的意思,隻能紛紛應是,投林的鳥兒一樣匆忙散去。可礙事的並沒有全走,還留下了兩個侍女。那留下的兩個女官穿著相同的綠色衣裳,一人發髻上帶了釵,另一人沒有帶。

    寇紅紅興致正濃,剛上前一步準備牽住白抱石的衣袖繼續剛才的事情,就聽見帶釵的女官一聲輕咳。

    她一臉嚴肅,抿嘴說道:“殿下,您今天要開始處理政務了嗎?”

    不帶釵的女官語氣更為直接,補充道:“您命我們天天提醒的。”

    寇紅紅看著她們無奈的搖頭,說道:“凝朱,凝碧,你們兩個有時候真是太過認真。”

    說完她拉了白抱石就轉身離去,兩位女官則不卑不亢的跟在她後麵,隔段時間就重複一遍這段話。

    寇紅紅耳邊嗡嗡聲不斷,好像是被一群蚊子圍攻,她停了腳步轉身看向兩個侍女,惡狠狠的說道:“早晚把你們嫁出去!”

    過了片刻,她又說道:“東西擺在湖心亭子裏吧,屋裏太熱。”

    “是!”兩個侍女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符合年紀的喜悅笑容。

    寇紅紅無奈的搖頭徑直往湖邊走去,白抱石一路上默不做聲,掛件似的跟著寇紅紅上了蘭舟。

    晴雲輕漾,熏風無浪,風來湖亭涼。侍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女們勤快的挪動著木案,搬來一摞摞公文,整整齊齊的擺在地上,渾然不知身上汗水涔涔。

    寇紅紅剛揮手命侍女們退下去,自己就要往白抱石懷裏靠,誰料卻被他躲開了,她怨念的看了白抱石一眼,鬱悶的坐好看起案上公文來。

    各地要錢的折子先放一邊,反正國庫裏沒錢,怎麽說都沒有用。父皇窮兵黷武多年,國庫早已經不堪負荷,再加上幾個皇帝來回換,政策也來回改,百姓也經不起折騰,隻能輕徭薄賦的休養生息。哪裏來的銀子?她連軍費都縮減了。

    再者,罷黜閔王後還未大行封賞,積壓的文書堆疊得搖搖欲墜。該提拔的提拔,該封爵的封爵,至於錢財和田產更是如流水般從她手中撒去,心疼肉疼渾身疼。

    鑠石天高,流金晝永,一堆公文隻剩下五份還未處理。

    封賞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待詔書公告後滿朝文武必然互相猜測。若其餘人寇紅紅還可以糊弄了事,這四位背後的意義就太大了。雖然她已經不是那個尋求外人支持與青睞的小公主了,但如今的她更需要謹慎製衡這些錯綜複雜的派係。

    寇紅紅揉著額頭看向擺在岸上的公文。陳巍掌握禁軍,單箐心思敏感,兩人多年忠心耿耿,她更不能辜負。嚴法融雖然參與罷黜,又支持長公主攝政,卻不許她染指皇位,明明白白的是要利用她為鄭國保駕護航而已。至於李烈,他為轉移閔王的注意力放火燒了全家。此舉令她心生寒意,不願重用這個人,但不重賞又不合情理。

    寇紅紅趴在案上沉思許久,遲遲難下決定,她不願意任何一個為她赴湯蹈火的人在事後感受到委屈,但是又不得不考慮他們之間的功績差異和背後意義。相同獎賞無法產生激勵的效果,更無法分化他們的派係和利益。

    最後,她決定隻多賞賜些錢帛給陳巍,單箐,嚴法融這三人,卻為濃墨重彩的為李烈封了低等爵位。與之前潦草的筆跡相比,這四份公文的筆跡卻是工整娟秀,可見她的用心。

    父皇已經踏破了嵐山,鄭國已經是囊中之物。她定是要探囊取物的,隻是眼前的絆腳石太多,光是這新帝的位子就還沒穩呢。

    慢慢來,不急。

    做完這些,寇紅紅舒展了一下身體,神情輕鬆下來,巧笑著看向白抱石,將最後一份公文放到了他眼前,然後攬住他的脖頸,撒嬌一樣說道:“國舅爺,你要什麽封號?”

    白抱石安靜的看著她批閱公文,他見到了眼前這位漂亮姑娘的潑天權勢,便也知道了自己還未謀麵的太後姐姐皇帝外甥所麵臨的尷尬困局。他希望自己是黃粱一夢,卻清楚自己是真的借屍還魂了。

    他不知道這位國舅爺有什麽前塵往事,也不知道他一貫的秉性喜好,更擔心自己出言不慎禍及這具身體兩位血親。白抱石看著麵前這個等他回答的漂亮姑娘,她的神態像是嬌憨可愛的女孩,可她的身後卻是謀斷天下的權柄。

    白抱石低頭輕輕親了寇紅紅,如同蜻蜓劃過水麵,微微一笑:“貴主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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