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韓先生院門外的牆根下，木生告訴爺爺：“《三字經》我早背會了，可是胖球老是嚇唬，我要敢比他背書好，他就一天打我三回。”

    譚木匠臉色微變，按著他的肩膀說：“他揍你，你就等著挨揍？”

    木生帶著三分得意抬頭，“沒有啊，他要打我，我就假裝啥都不會，他還能有什麽招兒？”

    譚木匠頓覺喘氣都不順暢了，沒想到孫子是如此的爛泥扶不上牆。但是看看木生瘦小伶仃的樣兒，再想想牛犢一樣壯實的胖球兒，忍了幾忍，硬是把恨鐵不成鋼的怒氣咽了下去。不過把從韓先生院裏帶出來的喜氣洋洋也給丟了個精光。

    回家路上，木生偷瞄譚木匠，隻見一張鐵青的臉，時不時的還聽見嘟囔“好你個二長腿”，“有其爺必有其孫”。

    木生不敢搭腔。因為他壓根兒不知道胖球兒究竟幾尺寬、幾尺長，不過是臨時起意，為忽然會背《三字經》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胖球兒”是他從兩個堂弟嘴裏聽到出現頻率頗高的人物，昨天胖球兒揍了二狗啊，前天胖球兒摔了三毛家的西瓜啊，上個月胖球兒偷了先生的戒尺啊，諸如此類的消息。

    據他推測，此人絕非善類，於是急中生智臨時借來“胖球兒”做擋箭牌。

    他沒法兒直愣愣的說：我是穿到你孫子身體裏的，所以會背。

    木生前世的江湖經驗告訴他：示弱是最好的自我保護手段，就像原來當乞丐，扮可憐是最常用、最有效的謀生手段。

    萬萬沒想到，這手段在爺爺這兒似乎不太適用。

    譚木匠拎著豬肉，板著臉進了家門，木生像隻咬錯了人的小狗一樣緊跟在他屁股後麵。老大譚勤是木生的爹，一見這情形，愁得蹲在大棗樹下問天：老天爺，人家讀個書就那麽容易，為啥木生就難成這樣？找上門的送束脩先生都不要。

    譚木匠像是沒聽見，把豬肉掛在樹杈子上就進屋了。木生也輕聲輕腳的跟了進去。

    老二譚儉的媳婦吳氏低著頭偷偷笑了，到灶房端碗準備開飯，見大嫂楊氏垂頭喪氣，不合時宜的勸道：“大嫂，咱家不是還有麥生和花生嗎？日後他們誰當了秀才，都給咱家光宗耀祖。”

    楊氏不語，咵咵咵把一個鹹菜疙瘩切了細絲，淋上兩滴香油，一聲不吭的端進了堂屋裏。

    飯桌上，譚木匠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圍著飯桌吃飯的兩兒子、兒媳婦，還有一個孫女、三個孫子都自覺放低了聲音。

    二媳婦吳氏忽然清了清嗓子，朝譚木匠說：“爹，既然木生不成，那就送麥生去韓先生那兒試試？”

    老二譚儉立即皺起了眉，瞪了媳婦兩眼，吳氏故意不看他，隻嚼著鹹菜盯著公爹。

    “兩孩子都去的話，咱家還過日子不過？喝西北風？”良久，譚木匠終於甕聲甕氣的說。

    “啊？爺爺，你是說先生收下木生了？木生，先生沒有不要你啊？”姐姐沐喜一下反應過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來，瞪著水潤潤的眼睛問。

    埋頭苦吃的木生這才從大碗裏抬起頭，害臊似的朝一圈兒瞪著他的人點了點頭。

    吳氏一呆，臉上很是尷尬，但是她很快把話圓了回來，“你看，爹和木生回來一言不發的，我還以為怎麽著了呢，我要不拿這話試探試探，啥時候才能得你們個準信兒？哎，木生，你是咱家長孫，去了學館可得好好學，考進士，給咱家祖宗爭氣。”

    “哥，先生咋收你了？那老先生都不怕你把他氣死了？”堂弟花生才六歲，迷著細長的眼睛問木生。

    木生嘴邊叼了一根鹹菜絲，氣定神閑的回答：“先生見我腦子好使，自然就收下我了。”

    八歲的麥生一聽，差點把嘴裏的飯給噴出來，“吹牛也不臉紅，胖球兒前天還在街上說你，連牛有幾條腿都數不清。”

    “我那是糊弄他高興罷了。”木生老氣橫秋的說。

    不料木匠忽然放下飯碗問：“胖球讀書怎樣？”

    麥生和花生異口同聲直爽回答：“反正比我哥強！”

    譚木匠一聽，臉色更差了，把筷子往碗上一放，斬釘截鐵的說：“木生，一年後你讀書要是比不過譚球，幹脆換麥生。”說罷，碗一推，掀簾子出去了。

    兒子、媳婦們麵麵相覷。胖球兒是譚家莊裏長的孫子，名為譚球，和木生同歲，隻生月大些，因為長得肥頭大耳圓滾滾被叫胖球兒，平日裏也沒聽說讀書又多了不得，但是開蒙比較早。譚家以前過得太緊巴，今年春天才咬著牙送木生去認字，爹怎麽就想起來拿木生跟他比了？

    臨了，吳氏又嘀咕了一句：“咱爹這是要爺仇孫報啊。”

    木生沒聽見二嬸的話，他現在擔心的是：年後就要入學，而他還是個大字不識幾個文盲，怎麽才能不露餡？

    這天晚上，木生破天荒沒再粘著姐姐沐喜或兩個堂弟東拉西扯，早早進了自己屋，翻著那本墨跡斑斑的手抄《三字經》，湊在豆大的火苗下琢磨。

    今兒早上，當他向爺爺撒了那個謊之後，他就知道，這謊遲早要圓上，隻是沒料到這麽快就要圓。

    一年後，若比不過胖球兒就換麥生去。麥生去，木生沒意見，此時讀書對於他來說無足輕重，有飯吃，有床睡，有人疼，就夠了。

    隻是這胖球兒究竟神通如何呢？不會像那個一棒子把自己敲死的人吧？能以絕對優勢讓對手毫無反抗之力。

    “瞪著火苗子做什麽？小心閃壞了眼睛。”清亮，輕柔的一聲把木生從前世今生的思緒裏拉回來。

    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是姐姐沐喜。

    沐喜十三歲，個頭卻比木生高出許多，姐弟兩的眼睛、臉型很像，就是沐喜長著兩片紅豔豔的薄嘴唇，木生的厚嘴唇帶著幾分憨相。

    沐喜不是躲在深閨裏繡花的大家閨秀，她走路總是又輕又快，說話也脆脆甜甜。木生當初隨譚木匠回家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沐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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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喜那時候倆手裏正各握著一個剛從雞窩裏摸出來的雞蛋，塞進木生手裏，笑嘻嘻的說：“木生回來了？冷不？暖暖手，還熱乎著呢。”

    因為這兩個帶著溫度的雞蛋，木生覺得沐喜莫名親切，在她跟前一向十分老實，但他沒有意識到，在沐喜眼裏他隻是個天真簡單的孩子，她看不到他有顆十六歲的心。

    “我……想點事兒。”木生老老實實回答。

    “噗”，沐喜笑出聲來，伸出一根手指頭在木生腦瓜子上不輕不重的點了一下，“才多大的毛孩子，還知道想事兒，留著你的小腦袋瓜子多認幾個字吧。”

    木生抹著額頭笑起來，憨聲問：“姐找我啥事兒？”

    沐喜笑著從一兜裏掏出個東西來，塞在木生懷裏，“這天可得冷些時候呢，過了年去韓莊學館要走三四裏路，我怕你耳朵凍成豬耳朵，給你做了個棉帽子。”

    說著又從木生手裏把帽子拿過來，往他頭上一套，木生頓時覺得頭上暖和了許多，沐喜端詳一會兒，十分滿意，“木生也要一表人才了。”

    說罷卻不自覺紅了臉。木生知道沐喜定然是想起來她的未來相公，臘月二十六，那家人托媒人來送年禮，媒人還拉住沐喜的手說：“哎呦，他現在可是一表人才了。”

    但他不願意打趣姐姐，就岔開話題說：“姐，二長腿是誰？”

    “小孩子家的，不許叫長輩外號，”沐喜蹙著眉瞥了木生一眼，又說，“胖球兒他爺，村裏人都知道，你咋忘了？”

    木生隻摸著頭裝憨傻笑，心裏暗想：看早上爺爺的反應，似乎還有點曆史遺留問題。

    沐喜一進屋就看見弟弟拿著書本，在她看來讀書是很了不得的事兒，自己耽誤弟弟看書就是耽誤他的前程，脆生生的囑咐一句“別帶著帽子睡覺”，便腳步輕快的走了。

    木生把帽子從頭上摘下來，揉著眼睛湊在燈光下一看，眼珠子差點瞪出來：我的姐，你也太有才了吧？做頂綠帽子給你親弟弟！

    時間過得很快，木生到譚家莊的第一個年熱熱鬧鬧的過完了，轉眼到了正月十六。

    因為韓先生這學館本質是一所村辦學館，規模小，且都是周邊村裏的孩子，也就沒有那麽正式的破蒙儀式。過年、端午、中秋等節日，家長帶著孩子拜謝先生，送點禮品表達心意即可。

    爺爺專門為他做了一套桌椅，兩天前已經送到了學館裏，所以早幾天木生就知道，正月十六他得一個人去學館。

    這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木生就骨碌爬了起來，摸索到灶房裏，舀了一瓢冷水草草洗了臉，走到院子南牆下就開始伸胳膊蹬腿兒，覺得身體沒那麽僵硬了，邁開大步就在院子裏快速轉圈。

    他穿的千層底，加上身量小，在院子裏走起來竟能悄聲無息。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不好意思，這章小修了一下。原來寫得有些雜亂，看起來磕磕絆絆，隻好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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