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鳳棲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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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昱再次睜開眼時,周遭已不再是青陰水榭熟悉的景色。

    冰玉做的寒床徐徐冒著涼氣,整個殿中都彌漫著朦朧地煙霧,簡易古樸的家具都籠罩在其中,隻能隱隱看出輪廓,唯有一扇畫有鳳棲梧桐的屏風清晰無比地橫在床前,樹蔭下還有一隻小狸貓在懶洋洋地趴著,明明隻是常見的水墨意寫,卻又栩栩如生。

    恍惚間,甚至能見到梧桐樹葉在簌簌抖動。

    楚昱卻見怪不怪,從前青陰水榭的遊廊裏,也有很多這樣的壁畫,多半是被畫師注了靈,假以時日得了機緣,能化形為妖也說不定。

    他慢騰騰地翻身下床,運起神識檢視渾身上下,發現真氣運至琵琶骨處便堵塞不前,分明是被重蒼下的禁製封住了。如此一來,他這一身妖力十去七八,又不能再飛,估計連下山都做不到,也難怪重蒼如此放心地把他扔在這裏,一個守衛也不放,連鐐銬也不加一重。

    歎口氣,重新坐回床上,楚昱眼睫低垂,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茫然。

    就算留下了一條命在,又有什麽意義呢?失去了家族、名聲、以及妖力,他現在已經是孑然一身了,想重頭再來無異於癡人說夢,多年的堅持一朝變成泡影,他現在連個活下去奔頭都沒有,說是行屍走肉恐怕也不為過了。

    楚昱甚至都不明白重蒼為什麽要留下他,因為如果易地而處,他絕對無法容忍下一個曾被預言為妖主的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活蹦亂跳,甚至可以說斬草除根,以絕後患還來不及。

    難不成這就是他和重蒼作為真假妖主,兩者之間所相差的氣度嗎?

    楚昱苦笑出聲。

    雖然現在連不甘心都顯得那麽可笑,但他仍是咽不下那口氣。

    天無絕人之路,哪怕做不成妖主,他也不能就這麽在冥央宮裏蹉跎一輩子!

    楚昱思緒紛亂,他出神地盯著那扇屏風,看著那翠綠的枝葉無風搖擺,原本分散的瞳孔卻漸漸聚焦,他突然鬼使神差地站起來,走過去忍不住伸出手去碰觸那扇屏風。而當他的指尖落在那精細畫布上的一瞬,屏風裏的梧桐卻莫名顫了顫,似乎在極力克製什麽,但最終還是抵不過本能,在枝頭末尾緩緩冒出一朵小巧的紫花,下一刻,便如星火燎原之勢,頃刻間滿樹都開滿了淡紫的花朵,繁花壓在枝頭,微微顫動著,探出了屏風外。

    眼前的情景實在太過讓人酸楚,楚昱一刹那差點熱淚盈眶,雖然他不是天命所歸的妖主,但也有一株梧桐願意為他綻放,哪怕隻是屏風裏的一道幻象。

    忍不住伸手折下那一串紫花,楚昱低沉道:“隻可惜,雖然同為梧桐,你卻跟穹屠山頂那個有天差地別,它有廣袤天地任其開枝散葉,你卻隻能縮在這一方屏風中,顧影自憐,就像我一樣……”

    楚昱手指拂過那如水中倒影般探出屏風的枝頭,一貫淩厲的眉眼竟柔和了幾分,輕聲道:“如果有一日我能重獲自由,定會走訪天南地北找尋傳聞中的生魂水,讓你邁入化神態,到時你便能徹徹底底地跳出這畫布之外了。”

    “沒想到你還挺有善心的。”一句輕聲嘀咕突然從屏風裏傳出來。

    楚昱一驚,驟然後退兩步,驚疑不定地看著畫中沙沙作響的梧桐,心道難不成這株樹其實已經修煉出神智了,是重蒼故意放在這裏迷惑他,以此來試探他是否還存有野心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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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哪看呢,你難道以為樹會說話?”屏風中的小狸貓伸個懶腰,躍出了畫布,化作一個白發藍眼的半大小孩,丹鳳眼斜斜地看向楚昱道:“萬物生靈,其中以草木修行最為不易,尋常環境裏生長的樹木都尚且難以化形開智,更何況隻是一株畫裏的假梧桐?”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眼中恍惚有哀傷之色一閃而逝,再抬起頭,卻是再瞧不出有什麽異樣。

    楚昱則不動聲色地靜靜打量了他須臾,才冷冷道:“你是誰?”

    “妖主座下四大妖將之一,無跡。”小孩挺直小身板,傲然道:“奉妖主之命,我來管教你的行動。”

    憲章妖王無跡……楚昱心下了然,那他剛才看到的小狸貓,其真身應該是神獸狴犴。

    又是一個十二府的大妖怪,離萬年梧桐開花不過才短短半年,妖界十二府中究竟有多少已經臣服了重蒼?重蒼究竟何德何能?能讓這些心高氣傲的大妖怪都甘願奉他為主?

    盡管不甘的情緒猶如腐朽的藤蔓般,在暗處瘋狂滋生,但楚昱也不得不承認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以重蒼已達終焉態的無上妖力,哪怕他並非妖主,在妖界也會是倒海翻江、獨一無二的人物,讓眾妖臣服也不過是易如反掌罷了。

    可明明是這樣早該名貫寰宇的妖怪,在萬年梧桐開花之前卻從未有人聽說過,重蒼就好像憑空出世的一般,沒有絲毫過去可循,但這又偏偏與傳聞中,妖主應有的神秘與強大不謀而合。

    甚至連楚昱都不由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所謂天命所歸。

    “管教我?”停止消極的思緒,楚昱頃刻便戴上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麵具,勾勒出一抹冷笑道:“以我現在的妖力,恐怕連穹屠山都下不去,還有什麽值得重蒼派個妖將來專門管教的價值嗎?嗬嗬……我楚昱區區一個階下囚,可擔不起妖主大人這份細心!”

    “這個……”無跡搓搓手,臉上忽然浮現出與外表不符的成熟與窘迫道:“階下囚肯定是沒這份待遇,但要是金屋藏嬌的話就不好說了……”

    “你說什麽!”楚昱厲聲道,他眯起眼,語帶威脅:“無跡,我楚昱雖是敗軍之將,但也不是能任人折辱的!”

    “呃……”無跡這會兒哪還有半分出場時世外高人的氣度,馬上就換了張臉,對楚昱陪著笑道:“來來來,大哥,別動氣啊,你先坐。”

    楚昱卻對他突然放低的態度不買賬,不鹹不淡地抿起嘴,道:“免了,我才不過五百歲,占你便宜我怕折壽,你剛才的話究竟什麽意思?先給我說清楚。”

    無跡有點為難,其實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在妖主把這隻小鳥帶回來後,便遣退了其他三位妖將,隻留下他一人,先是莫名其妙地問了他許多關於妖界嫁娶的事宜,最後又意味深長地吩咐他要好好管教楚昱,先後兩個事情聯係在一起,讓無跡不禁浮想聯翩,這個管教……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嗎?

    也不怪無跡思維發散,因為妖主之所以隻留下他一人……究其原因大概是,妖主之前突然問了一句他們之中有誰成過親,作為唯一有家室的人生贏家,無跡驕傲地舉起了手,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可是天地良心啊!無跡欲哭無淚,他連自己家媳婦都管不明白呢,更別提管別人家的媳婦了!

    無跡偷偷打量了下楚昱,不得不說,這個鳥太子長得確實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漂亮,但再漂亮,他曾經的身份在那擺著,多年養尊處優下來,性子絲毫跟溫柔可愛搭不上邊不說,還一身被慣出來的硬骨頭,寧折不彎的臭脾氣怕是少不了,哪裏能像他家媳婦那樣那麽賢惠可人,軟軟的、滑滑的……咳咳,總之他是摸不透妖主大人的心思,當然,也興許有人就好這一口呢?再或者……無跡惡意的揣測了一下——據說妖主在穹屠山上打了幾萬年的光棍,所以眼下驟然一入世,見隻鳥都覺得眉清目秀,也是情有可原的。

    但揣測歸揣測,麵對這個將來可能成為妖主枕邊人的小鳥,捧著點總是沒錯的,無跡秉承著這份遠見,轉眼便堆出一臉極其違和地慈祥來,語重心長道:“老弟,你不要多想,放平心態!誰還沒有個不得不向時勢低頭的時候呢?更何況妖主大人英俊瀟灑,天下無雙,明明身份尊貴卻又不好酒不好賭不好色,簡直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啊!試問這樣的好男人,放眼妖界!除了我無跡……恐怕都找不出第三個來了!信兄弟一句話,過了這村可就沒有這店了!兄弟是過來人!你要相信妖主大人會是你值得托付一生的好歸宿的。”

    楚昱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一臉呆滯道:“你說……什麽歸宿?”

    “相信他會是你值得托付一生的好歸宿的。”無跡又微笑著重複了一遍。

    “…………”

    縱使是生長在孕育了各種妖魔精怪的妖界,對各種奇聞異事早已司空見慣,但今日,也是楚昱渡過的最玄幻的一天。

    剛把他從雲端拉下穀底的宿敵,甚至連廢掉他雙翼的那份幻痛還未完全消去,這個宿敵轉過身來竟然就要變成他楚昱的終身歸宿了?是重蒼想太美了?還是欺負他楚昱提不動刀了?

    絲毫感覺不到氣氛有哪裏不對勁,無跡還渾不自知地蹦躂到楚昱跟前,惡意賣萌道:“真的不考慮一下嘛?做不成妖主,做妖主背後的男人也是一樣的嘛!”

    “…………”

    楚昱恍若未聞,他緩緩站起身,穿過滿殿煙霧來到了窗邊,一把推開窗戶,山頂的寒風立刻夾雜著雪花迎麵吹來。

    “你……你幹什麽?”無跡跟著站起來,抻著腦袋好奇地問道。

    楚昱望著深不見底地雲海,徐徐吐出一口濁氣,嚴肅道:“如果我現在從這裏跳下去,這場夢會醒嗎?”

    “大哥!……不、不不!老弟,別衝動啊!”無跡大驚失色,撲過去苦口婆心地勸道:“天涯何處無芳草!……不是,我是說,不願意也沒必要輕生啊!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了?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隻要一咬牙一跺腳,這世上有什麽撐不過去的坎啊?看開點吧,兄弟!真不至於!”

    楚昱不為所動,木然道:“重蒼的腦子被門夾了,老子不能陪著他一起發瘋。”

    “不是,兄弟,這事你得這麽想……”無跡掰著手指頭搜腸刮肚,準備長篇大論一番。

    “不用想了!”楚昱卻一揮手,打住他的話頭,忽然恢複清明,目光如炬道:“我還以為重蒼的品行有多高尚,原來也不過是個容不下人的狹隘之輩!隻不過他想用這法子折辱我,讓我低頭,還太嫩了些!老子什麽大風大浪牛鬼蛇神沒見過,還怕他來這種損招?叫他盡管放馬過來吧!”

    無跡看他那副豪氣衝雲霄的架勢,隻能把剛到嘴邊那句“你是不是想太多了”,給默默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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