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花開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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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豪氣萬千的楚昱在撂下狠話後,卻在當晚就化作原形,趁無跡不備便鑽進了屏風中,蹲到梧桐樹冠裏藏得嚴嚴實實,連根鳥毛都不露,任憑無跡說破了天也不肯冒頭。
這下好了,妖主叫他來當說客,可他卻把鳥影都給說沒了。
無跡大感頭疼,隻能也跟著跳進屏風裏,急得在樹下來回打轉。並非是他不想上樹去尋楚昱,隻是這畫中的梧桐樹邪門得很,隻要他爪子一搭上去,就會被一道無形的屏障大力彈開,所以之前無跡才會隻在樹蔭裏趴著。
一邊感歎妖主留下的東西就是不一樣的同時,無跡還不禁有些納悶,為何楚昱就能躍上樹枝而安然無恙呢?難道這株梧桐跟妖主一樣,也是個對鳥類情有獨鍾的,所以就對他看菜下碟了?
這年頭,連樹都這麽勢力了……
歎口氣,無跡自覺無法交差,蹲在樹下愁眉不展了半晌,最後幹脆來個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
……
入夜的穹屠山頂簡直萬籟俱寂,窗外跳動著不知名的白色光點,宛如朝拜般緩緩向上匯聚著,也不知是要去往何處。而此刻殿中除了緩慢升騰翻滾的煙氣,就隻有梧桐樹葉還在沙沙顫動著,讓楚昱聞之便心寧,他閉上眼,發出雛鳥休憩時特有的鶯鶯低鳴,不自覺地縮起脖子,渾身的絨毛蓬鬆地炸開,像一隻火紅的繡球。
虛無縹緲的明日就算不來也無妨,他現在隻想大夢一場。
但這份寧靜卻未能持續太久,緩緩彌漫的煙霧突然劇烈波動了一下,下一刻,沉寂的大殿就好像被注入了一泓活水,光影、噪聲、空氣,所有靜止的一切都在刹那間重新流動起來,就連死氣沉沉地擺飾都仿佛散發出別樣的生氣。雖然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響起,但楚昱還是似有所感地睜開眼,他紅眸裏像燃燒著業火,在斑駁的月光中靜靜注視著來人。
幾乎沒有任何猶疑,重蒼立在空無一人的大殿中,目光瞬間就鎖在了屏風上——原本停落在梧桐樹枝上姿態修長優雅的鳳凰已經不見,取而代之地是藏在樹冠後隱隱約約地一團紅影。
隔著兩個世界,一人一鳥的目光在半空中短兵相接。
直到很多年之後,重蒼仍舊難以忘記這一刻的情境:在這狹窄的一方天地內,一扇樸素的屏風中,赤紅的鳥兒停落在滿樹繁花的梧桐之上,就如同每一個讓他夜不能寐的夢境,縱使是隻能龜縮在這方寸格局之內,也不會妨礙這一幕在另一個時空上演,眾生管這叫天命,可惜,他重蒼從不會信命。
至少,他現在不信。
楚昱眼中流露出一絲敵意,脖子的絨毛倍感威脅地立起來,腳爪死死抓著梧桐樹枝,一錯不錯地盯著重蒼的行動,生怕他做出什麽對自己不利的舉動。
而反觀重蒼的神情卻比在朱雀族那天還要淡漠,仿佛這世間沒什麽值得他情緒波動的事,他徐步經過屏風,隨意一抬手,梧桐樹枝就爭先恐後地探出屏風,轉眼大半樹冠就已經橫在外麵,楚昱自然也被這麽送了出來。
梧桐樹枝生長的飛快,轉眼已經快要觸及到殿中穹頂,梧桐花馨香的氣息撲鼻而來,甚至一部分根係都已紮入大殿之中,幾乎就快與真樹沒什麽區別。
楚昱看得目瞪口呆,一個站立不穩就從枝頭摔落下來,圓滾滾的身體在地上翻了兩圈,倒也沒什麽大礙,隻是怔忡地坐在地上,兀自震驚重蒼這一手法術——無中生有,點睛畫龍,原來這就是終焉態的境界嗎?
重蒼的目光卻壓根沒去看呆坐在地上的半大雛鳥,他隻是抬頭自顧自地盯著梧桐樹枝頭淡紫色的花串,眼中罕見地有些光芒搖擺不定,但隻是稍停頓了須臾,他便抬起修長的手指在花瓣上輕微一點,梧桐花就好似冰雪消融般,接連閉合起來,轉瞬間,畫中梧桐就恢複了滿樹蒼翠。
楚昱這才回過神來,趕緊回頭察看自己花費五百年,才好不容易長出的二十一根尾羽還是否安在,直至確認無虞後,才鬆口氣,抖了抖絨毛,站起來化作人形。
“為什麽不逃?”重蒼頭也不回,淡淡地發問。
這話直問的楚昱心頭火起,重蒼給他身上下了重重禁製,就連這座大殿裏也布下了結界,堪稱天羅地網也不為過了,這讓他怎麽逃?往哪逃?楚昱按捺住怒意,反諷道:“怎麽,妖主大人願意返還我的本命魂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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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明知不行,也應該搏命一試。”重蒼對他的諷刺不以為意,臉上掛著習以為常的漠然,轉過身瞥了他一眼道:“看來比起自由,你更喜歡活著。”
楚昱觸及他淡然的目光,心頭猛然一跳,剛才恍惚之間,他竟從重蒼的眼神中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錯覺來,仿佛冥冥之中,正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在兩者間穿針引線。
壓下心頭的怪異感,楚昱勉強定了定心神,動動嘴角,有些自嘲地道:“你站在勝者的山頂上,清風朗月,腳不沾泥,自然什麽漂亮話都說得出。”
“站在山頂有什麽好?”重蒼好像也似有所感,他別開視線,沉聲道:“萬年以來,我每一日都待在這山頂上,再驚豔的風景,也看膩了。”
萬年!?重蒼竟然已經是活了上萬年的老妖怪了?楚昱驚訝,畢竟從重蒼的外表上看不出絲毫歲月留下的痕跡,若說端倪的話,大概也隻有重蒼的那雙眼睛,像沉寂了千萬年的汪洋大海,它過去的驚濤駭浪早已經消逝在陳舊的時光裏,任憑怎樣的颶風,也無法讓它掀起一絲波瀾。
但楚昱就是看不慣他凡事都雲淡風輕的那一套,眼下便對他的話嗤之以鼻:“勝利者的無病呻吟罷了,對於連山腰都上不去的人來說,你的感歎毫無意義。”
重蒼深深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不是說除了頭頂一片天,沒人能壓在你上麵嗎?我以為在你眼裏,沒有什麽高山是攀登不上的。”
楚昱臉色一窒,有些僵硬。事到如今,就連他也搞不清楚,他之所以執著於妖主這個名頭,究竟是出自自身的意願,還是僅僅為了不辜負族人的期待?若他出生時長老沒有卜算那一卦,他如今又該是個什麽樣的光景?是不是也就像個普通的,為最近又禿了幾根毛而煩惱的雛鳥一樣,隻會日日趴在樹上仰望著穹屠山頂,聽著族中長者講著那古老而又遙遠的傳說……妖主這個位置,他恐怕連肖想都不敢肖想一下吧?
驕傲與自輕就像刀鋒的兩麵,在楚昱腦海中不停翻轉著,讓他不禁語帶煩躁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重蒼不答,他移開目光,走到屏風前,凝視著那昂然挺立的梧桐樹,畫中的鳳凰這會兒又回來了,隻是比起栩栩如生的梧桐,它更像一件死物,毫無靈氣,隻是靜靜地棲息在梧桐枝上,仿佛再過萬年也不會離開。
半晌,他才突然開口問道:“無跡代我來向你傳達的提議,明明對你而言隻有好處,為什麽不應?”
聽到這個,楚昱的臉色扭曲了一瞬,片刻後才含著絲絲恨意,咬牙道:“士可殺不可辱,重蒼,你不要太過分了!”
“我為什麽要殺你?”重蒼撇過頭來,平靜道:“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仿佛瞬間明白了重蒼言語背後的意思,楚昱啞口無言,半晌才沙啞地敘述道:“我……我曾被族中長老預言過是天定的妖主,所有人也都這麽認為,就連我自己也信以為真,我以為穹屠山頂的梧桐就是為我而綻放的……”
“梧桐樹花,隻會為自己綻放。”重蒼聲音空洞而輕靈,像是在說給楚昱,又像是說給自己,他定定道:“你不是妖主,你隻不過是朱雀族打造出來的一場冠冕堂皇的騙局,若沒有背後千萬隻手的推舉,以你的心境,現在也就是一隻連高山都不敢輕易逾越的小鳥罷了。”
小鳥……嗎?
想到曾經對他寄予厚望的族人,楚昱心頭止不住地絞痛,真的是這樣嗎?他的存在就是一場沽名釣譽的騙局嗎?他並沒有那麽特殊和尊貴,所以被丟棄時也才會那麽的果斷幹脆……
將雜念拋在腦後,楚昱口中吐出連自己都不信的強硬道:“就算如此,我也不會屈居在你塌下!鳳為雄凰為雌,哪怕沒有寧為玉碎的氣節,我楚昱也沒那麽下賤!”
“你隻有這一條路可以選。”重蒼從容不迫道:“就算我放你走,你又能做什麽?”
楚昱的喉結艱澀地動了動,失去了身份和妖力,他現在已經無枝可依,堪稱舉步維艱。況且妖界雖大,但也莫非王土,隻要重蒼還在一天,妖界就再無他楚昱的容身之所。
思及此處,他抬頭眼眶發紅道:“這麽折辱我究竟對你有什麽好處?妖主大人要是看不慣我,大可將我丟到穹屠山底,受日蝕風侵之苦,也比現在將我放在眼皮底下,日日相看兩厭要來得痛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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